很少有比我更拙劣的旅行者了。
2002年3月,我第一次前往纽约。距离两架波音飞机撞击大楼的事件不过半年,我却没想起去看一眼世贸中心遗址,把很多下午时光扔进了拥挤不堪的史传德二手书店。这座城市的悲伤、震惊、韧性,犹太面包房的香味和中央公园里的阳光,我都记不清了,发霉的纸张、腻腻的汗味、高高的书架,还有收银台前那个胸部丰满的姑娘,倒是从未忘记。
2004年5月,我在巴勒斯坦拉姆安拉的街头。阿拉法特正处于垂死状态,全世界的记者蜂拥至此,他们要捕捉一代传奇的落幕,以及伴生的虚空与躁动。在同事拍摄的一张照片里,我站在混乱街角的一根电线杆旁,心无旁骛地读一份《纽约时报》,身边是表情亢奋的人群。《纽约时报》的记者就在现场,我浏览的这篇报道所描述的,不过是身边的场景。
阅读是一种逃避。真实而巨大的纽约、悬而未决的拉姆安拉,都令我茫然无措,甚至心生恐惧,而书籍、报纸提供秩序、节奏与边界,多么惊心动魄、不可理喻的事件都在页边终止,只要跳过几页,就掌握了历史的结果。
我忘记自己是怎样逐渐爱上了旅行。在行程中,我能控制自己的烦躁不安,试着观察陌生人的表情,和他们交谈,品尝他们的食物,进入他们的客厅,倾听他们的往事……2011年1月,我坐上“突突”作响的三轮摩托车穿越班加罗尔的小巷时,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了旅行。我期待自己像浮萍一样,从这条河流漂到那条河流。
但我不是浮萍,无根的自由带来的喜悦也注定短暂。阅读是一种逃避,它让你回避现实的失控,旅行也是。它经常是智力与情感上懒惰的标志,因为无力洞悉熟识生活的真相与动人之美,人们沉浸于浮光掠影的新鲜感中,以为看到了一个新世界,其实不过是在重复着旧习惯。
异质的声音、颜色与思想,没能进入他们的头脑与内心,不过是庸常生活的小点缀。
旅行更深的意义是什么?是加缪说的吧,旅行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恐惧。旅行者远离了家乡,一种模糊的恐惧随之而来,他本能地渴望旧环境。正是在恐惧中,你变得敏感,外界的轻微变动都令你颤抖不已,你的内心再度充满疑问,要探询自身存在的意义。人类的所有知识、情感、精神世界,不都因这追问而起吗?
我期待却可能永远也成不了加缪式的旅行者。他在一个充满着溃败与挣扎的时代生长,旅行与写作、武装抵抗一样,是他重构意义的方式。他对恐惧的理解,或许只有浸泡在基督教气氛中的人才能真正懂得。
这本书中的游记,不管它多么故作感伤与镇定,仍带有明显的乐观情绪。它首先寻求的不是恐惧,而是愉悦与知识。我像是启蒙时代的小册子作家们一样,通过展现不同民族的风俗来劝告自己的同胞:世界如此多元与丰富,跳出这狭隘的自身吧,了解自己的缺陷与不足,我们自以为的独特,其实一点也不独特。我也常炫耀自己的见闻,沉浸于道听途说的快乐。拙劣的旅行者的弱点也从未消失,我谈论了太多死去的人物与书籍,描述了太少的当前与未来。
这些篇章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痕迹。离初次纽约之行已经过去十年,这也是中国崛起的十年。在我试图把不同见闻带给中国读者时,中国也迅速涌入了世界。中国的商品、中国人随处可见,中文的标牌也进入了欧洲的百货商场、博物馆中,开罗的小贩们会说“你好”,而阿姆斯特丹的橱窗里性感女郎们则大声叫出“有发票”。中国形象,不仅是那个广东烧腊、黄琉璃瓦亭子、客家话构成的唐人街,更带着一些金光闪闪的痕迹。中国社会内部的成就、困境与失败,在世界的其他角落越发分明。在旅行中,我总是不断地遇见这些痕迹。
在通往世界的途中,中国变得更清晰了;在试图了解中国时,我也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与价值。但我清楚,自己对内心的更彻底的追问尚未开始,我对世界的理解,仍停留在知识层面,即使这层面也浅薄不堪。至于偶见的内心追问,也更多是暂时的情绪,而非深沉的情感。我还活在生活的表层,连接灵魂深处的根还没有生长,它需要真正的恐惧与爱。
没有这些朋友,这些旅程、这本书都难以实现。感谢覃里雯、黄继新,他们是我最初的同伴。感谢王锋、邵忠、张力奋,这些文章的不同片段都出现在他们编辑的刊物上。最重要的是我曾经的恋人王子陶,她是个不屈不挠、观察力惊人的旅伴,她通过色彩、味道与人们不经意的小动作,拓展了我对陌生人与陌生社会的理解。
2011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