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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约翰娜 Johanna

病毒在我体内蛰伏了几天后,我发起高烧,随即涌起一股迫切的冲动:重温那本小说。直到窝在床上,翻开书的那一瞬间,我才恍然明白原因。扉页上是几行蓝色圆珠笔的题词,字迹无可挑剔:

1996年5月29日

早日康复。

还记得水手结咖啡馆的招牌可丽饼和苹果酒吗?

等你一起重温。

吻(你的唇),

约翰娜

那次是因为疟疾。那是在发病之前的几周,我在塞伦盖蒂 边上露营时被一只东非蚊子传染上的,一回到家我就病倒了。我住进了胡迪克斯瓦尔 医院,检查结果没一项达标,着实让所有人费解;最后好不容易确定了病因,医生们排着队过来参观我这个正被异域病痛折磨的女人。一团火在我的额上熊熊燃烧,住院的那段日子,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会被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吵醒,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头痛。东非之行一结束,我本该直接赶往海尔辛兰 ,探望弥留之际的祖父,结果自己却先病倒了,差点丢了性命。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当约翰娜送来这本小说时,我整个人正蜷缩在我们位于海格斯滕 的公寓卧室里。在此之前,他们先派了救护车送我去乌普萨拉 做了肝脏活检。检查结果我已经记不清了。关于那个夏天的回忆很模糊,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公寓,那本书,还有她。在高烧和头痛之中,小说渐渐消失,与它们融为一体,而在这团混沌深处,隐藏着通往当下的线索——一条被高热和恐惧所激发出的情感脉络,在这个午后驱使着我去书架上找到那本特定的小说。无情的高烧和头痛,脑中浮现的纷杂念头,汹涌而来的痛苦和折磨——我从过去的经验中认出熟悉的场景,床边地板上放着几盒聊以安慰的止痛药,几瓶根本无法解渴的气泡水。只要一闭上眼睛,画面就开始滚动播放:干旱沙漠中的马蹄,充斥着无声幽灵的潮湿地下室,没有形状、失去边界的身体,冲我尖叫的元音字母——我童年时代起的全部噩梦,只不过现在多了死亡的泡沫和疾病掌控下的毁灭。

文学是我和约翰娜最喜爱的游戏:从作者、主题、时代、地区和代表作,到古代、现当代和各种类型的作品,我们开阔了彼此的眼界。虽然品味相似,但我们在看法上存在相当多的分歧,对话因此变得格外有趣。对一些作品,我们意见相左(欧茨、布考斯基);对一些作品,我们不为所动(戈迪默、奇幻小说);还有些作品,我们都爱不释手(克拉斯·奥斯特格伦、埃温特·约翰逊的“克里隆三部曲”、莱辛)。我可以根据她的阅读速度判断出她对书的整体感觉。如果她读得飞快(昆德拉、所有的犯罪小说),说明她已经无聊至极,急着收尾;如果她读得奇慢(《铁皮鼓》、所有的科幻小说),说明她同样无聊至极,但仍勉强自己看下去。只要打开一本书,她就一定要读完,她将此视作义务,和修完课程、写完论文、做完项目一样的义务。在她内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顺从,无论手头的任务看来有多么无望,她都会心存敬畏。我猜这源于她的家教,源于她那拥有旺盛创造力和百折不挠的奉献精神的父母。在她看来,有始有终的承诺能使自己毫无负担地走向未来,这是保持她所谓“崭新的开始”的方式。在约翰娜的世界里,生活只有一个方向:前进,一直前进。而这成了我们的不同之处:我几乎从没有完成过任何重大项目。在便利店打了一年工后,我注册了大学里的多门课程,但在以更严肃的态度开始写作之前,我要么半途而废,要么无限期拖延。甚至到后来,在决定成为一名全职作家后,我仍没能沿着自己设定的道路走下去,而是整日在阿斯普登、梅拉伦高地、米索马克兰森、阿克塞尔山 一带闲逛。在那个年代,斯德哥尔摩城郊仍保留着一定程度的脏乱感:摩托车俱乐部、文身工作室以及附带美黑服务的地下影碟店随处可见。地铁站阴冷潮湿,各色人等比邻而居:拎着公文包赶去上班的白领;在工业区租用廉价工作室的艺术家;以毒窝为家,不定期被警察突袭的瘾君子;成天坐在街心广场,喝着啤酒,晒得黝黑的老头。这些人全部住在曲曲绕绕的主街两侧林立的三层楼房内。临街的低矮门店,有的售卖外国香料,有的被改造成有着棕色内饰的小餐馆。我就坐在餐馆的一角,桌上的塑料托盘里摆着吃完的空盘,一边喝着最后一点淡啤酒,一边打量着其他早到的顾客。我的面前常常摆着一本笔记本,搭配一支精心挑选的钢笔,但几乎派不上用场。或许我给人留下专注而认真的印象,但其实不然。我床头柜上的书堆里,总有一两本读着读着就不了了之。我更偏爱有强大吸引力,让人欲罢不能的那种书。对于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事情,我都是如此,这也意味着我要承担的责任很少,或许是太少了。老实说,我几乎推卸了所有的责任。站在普遍的立场来看,这绝对无法成为“崭新的开始”。我猜,这种深入骨髓的怠惰,在约翰娜眼里绝对是一种挑战。她的速度和热情多少带动了我,推动事情向前发展。或许这正是她让我在这段关系中产生安全感的地方:她已经在我身上起步,绝不会轻易放弃。她哪里都不会去,她不会允许自己屈服于离开我的冲动。我放松下来,缴械投降。她是那么体贴,那么深情,那么忠诚。像她这样的人,会萌生哪怕丝毫分手的念头吗?不,我想,绝不。

我手中的这本书是《纽约三部曲》。奥斯特:隐晦却灵动,如此简单又极尽曲折,偏执而不失剔透,字里行间自有广阔天空。就这一点而言,我和约翰娜的看法高度一致。几周后,一等高烧退去,我就带着挑刺的心态迫不及待地重读了一遍——说不定这一次,我能看穿其中的文字把戏,或是就此心生厌倦,然而,我始终未能找到任何一处令人不快的瑕疵。没过多久,我读了《月宫》,再一次陶醉其中。无论是对于阅读还是写作,奥斯特始终是我的指南针——即便我已经不再关注他的新书,甚至将他遗忘,也仍然如此。于我而言,他的简洁利落无异于理想的标杆,是他的代名词,然后逐渐挣脱了他的名字,成为独立的存在。一些作品会深入你的骨髓,就算书名和细节都早已湮没在记忆的长河之中。当我终于得到机会到访布鲁克林时,我想都没想就直奔他的住址而去。那是进入千禧年后的头几年,约翰娜早已因为别人离开了我——那场分手决绝而残酷,让人猝不及防。我久久凝视着褐石大楼的入口处——那是保罗·奥斯特和希莉·哈斯特维特 共同生活和写作的地方,彼时的我已经建立起另一段长久的关系,那个男人正和我女儿在附近的咖啡馆吃着松饼。时间的交叠让我在身处公园坡 的同时,仿佛约翰娜就站在我身旁,我可以听到她絮絮地说着有关机会的什么事,一些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明白的事,我们可以认为我们一起目睹了顶楼某幅窗帘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一如我现在的高热,疟疾在我体内设置了某种永恒状态:疾病似乎成了常态。我们曾前去探望她的两个朋友,他们的工作属于“人道主义援助”的范畴,这一概念所涵盖的领域显然相当宽广,我们在他们的公司晃悠了两个星期,仍然没搞明白他们具体的工作内容。其中一个正在为某一机构拍摄在会议上播放的电影——前提是电影顺利杀青,会议如期举行。另一个看起来无所事事,成天扛着一副三脚架跟在后面。他们打算在那里逗留三个月,然后继续南下。在塞伦盖蒂边露营的那晚,是我们在坦桑尼亚度过的最后一夜,我们睡在同一顶蚊帐里面,可谁都没留意到咬我的那只蚊子。直到在返程的飞机上,我才发现手肘上多出三个奇痒的蚊子包。约翰娜没事。严格说来,我也就烧了两三个星期,顶多四个星期,可感觉上却像是卧床了几个月之久。约翰娜擦拭我的额头,去广场的面包店为我买来点心——小包装的那种,配合我有限的胃口。她说我凸出的髋骨令人担心,但语气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痴迷。她煮了奶油浓汤,用烤炉烤了面包,抹上一层厚实到快陷下去的黄油。对这些食物和礼物,以及写有她的诗意题词的平装书,我都心怀感激。她来自泰比市 的一个优渥的中产阶级家庭,遵循这样的馈赠传统:为特定或不特定的场合准备包装精美的礼物,蝴蝶结下还会塞进漂亮的卡片。哪怕是午餐时随手送出的小东西,也会让收到的人感到一种节日气氛。在她的世界里,礼物不仅仅关乎内容和包装,还在于惊喜程度、时机掌握,以及对过去和潜在未来的指涉。每一份礼物都是指涉网的一部分,充满暗示,代表着心照不宣的默契。随着时间的推移,礼物的累积渐渐成为我无法偿还的负担。她的礼物数量太多,价格太昂贵,也承载了太多的承诺。她还具有我缺乏的那种审美眼光:她在一家博物馆礼品店里挑到了完美的手表,还在一家行将倒闭的电影院里相中了一只印有电影海报的托盘。这两件东西我都还留着。孩子们曾问过我关于莫妮卡的事,她是谁?谁和她一起度过了黑白色调的夏天? 那只手表已经不走了,拆了腕带,被丢在洗漱包里,但那真的是我用过的最好的手表。因为她离开得强硬决绝,我扔掉了一些礼物,其他的统统束之高阁,打算在情绪冷静之后再拿出来。这和价值无关:金钱从来都不在讨论话题内。她不像我们其他人一样申请学生贷款(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大学的新闻课上),而是有一张信用卡,直接挂在她父母会定期汇款的账户下。而我的情况是十六岁就搬出去住,自己养活自己,大学期间多次休学,每笔额外开支都需要挪用预算中的其他款项。还在一起时,我送出去的那些礼物,除了书之外她还保留了多少,我不知道:袖珍相机,仿丝质睡衣,装裱好的画——作画的那位漫画家一度声名大噪,如今早已被遗忘。我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以及馈赠的行为,都让我有种亏欠的感觉。因为我总会想到它们的价格,还有相形之下少得可怜的数量。对于比较,我向来反应迟钝,现在才突然意识到,金钱和传承的品位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它们仿佛生活之下涌动的暗流,属于我们从不会触碰的话题。她赠予的方式或许带着某种暴力,暗含着某种得胜般的优越:她会把一只方形礼盒推到餐桌中央(一条不对称造型的银质吊坠项链),或是在客厅中央留下一个大大的惊喜(配备冰爪的远足冰靴),要么在我的枕头上摆上一本包好的新书(特朗斯特罗姆 的《悲哀贡多拉》),又或是拎着贡纳森面包店的盒子回家,在我眼前一晃,然后放在我们的茶杯之间。这是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展现出的一种慷慨,但她知道这也是我永远无法与之匹敌的,因此让她隐隐地占据了上风。当我手头拮据的时候,一定是她负责填满冰箱和食品柜,而她会习惯性地选择市集上的农家奶酪、鲜榨果汁,以及林奈大街专卖店出售的棕色纸袋装的现磨咖啡。在某些时候——或许是关系刚结束的时候——我会自问,这是否就是结构性暴力的表现形式:无意识地向对方灌输礼物的性质、购买的地点以及赠予的方式;教导对方不要满足于最便宜的裤子、蒜蓉酱、电脑或煎锅,就像我过去常做的那样,而是应该选择最好的。直到几年后我才意识到,认为这种交流方式暗含暴力的想法纯粹源于我的想象,被遭人抛弃的经历激发,并于事后在满是怨怼的思绪中成形。约翰娜之所以送我《纽约三部曲》,无非是出于善意的冲动,而她题词中(想要落在我的唇上)的吻一如扉页上蓝色墨水的唇印般真实。

发着烧阅读有一种撞大运的感觉:书里的内容或直接溶解,或渗透至不断升高的体温导致自然开裂的隙缝之中。正因如此,《纽约三部曲》以一种难以言明的方式深深打动我的内心,而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将近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在另一场高烧中将它翻出来。我写道:这次发烧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尽管每一场高热都如此灼人,同样的噩梦,同样的折磨。在发热的幻觉中,时间细密地自我折叠,我猛然发现,站在身边的正是二十四年前的自己。据说神志的清醒和模糊以三十九摄氏度为界,然而就在下方三十八摄氏度,有一个清晰可辨的深谷,我全然不介意在此度过余生。在深谷中,你会不自觉卸下心防,让来自过往的人鱼贯而入,且并非以幽灵的面貌现身。三十八摄氏度,在这个体温下身体能保持正常的机能和活力,而对于成为敏锐且消息灵通的社会性存在的兴致却在下降。如果你不反对曾经的种种像一群小狗在腿边缠绕徘徊,那么深谷只会带来令人愉悦的慵懒。我记得孩提时代发烧的情景,电子温度计还未面世,测量体温有赖于凡士林的润滑和持久的耐心。母亲仔细观察流动的蓝色汞柱,确认我已知的身体变化:三十八摄氏度。一场令人昏昏欲睡的溶解,横亘于我和世界之间的只剩一堵薄墙。当体温攀升至三十八摄氏度时,我的体内不再发出“前进”的低语。或许敦促和冲动才是这个世界最深刻的本质?前进,唯有前进。

学期结束前,我退出了促使我们结缘的那门课。在约翰娜的鼓舞和激励下,我决定尝试写作,就从我已经构思良久的短篇小说项目入手。确切地说,是一部围绕同个主题展开的短篇集,要是我能多写几篇,它或许能成为一部好作品。我的确取得了部分进展——每个故事都写到了一半或者一半以上,之后我的勇气就开始瓦解。显然,前进的方向只适合那些保持一定速度的人,而我会花好几天的工夫,对那些终会删去的语句进行润色打磨。当然,约翰娜成功拿到了学位,并且通过她交际广泛的父亲在当地电台找到了工作。她每天晚上六七点下班回家,要是我默许的话——通常我也不会反对——她会走到书桌旁边,站在我身后,低头看着屏幕,然后点头微笑。即使屏幕上显示的语句和前一天的基本一致,她也会给予鼓励。在此之前,我从未向别人展示过我的写作,但和她分享的感觉很轻松——或许是因为她会全神贯注地分析我绞尽脑汁写下的一切。我很清楚,落在我嘴唇上的那些吻使她在对于我作品的评估上掺杂了主观因素,但她的善意仍然鼓励着我继续向前。这逐渐演变为一种游戏,她的建议变得具体起来,一如她指向我屏幕的手指。她会说:“让他俩最后在一起吧。”或者:“她还可以表现得更疯狂一些。”第二天回家时,她总能得偿所愿。事实证明,每一个故事的完成都离不开她,就好像她不仅比我更明白我的写作意图,而且比我更能看清故事的潜在发展和走向。我发现我对写作产生了近似热情的感情,设法为自己的写作建立起某种固定模式,包括每天需要达到的字数等等。通过努力克服困难的确令人快乐,并且我发现当天所付出的辛劳,在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甚至第四天里都会得到复制。几个星期后,这种写作习惯已经完全取代了之前随机的灵光闪现,尽管它们曾是我写作的主要驱动力,但成果不过是寥寥几页,细看之下甚至只有一两段可取。我重整旗鼓,克服我的畏惧,变得勤奋且更有条理;对约翰娜的赞扬和建议我全盘照收,我再次提笔,写得更好,坚持不懈。曾经频繁困扰我的绝望无助奇迹般地消失了。我置身于约翰娜的房间内,被高效而温暖的怀抱所包裹。她将大量溢美之词堆砌在一起,仿佛远征路上,是她的话使我确信,自己所选择的是正确道路。而后,她带着自己的书和衣服决然离开,将我丢在我无力负担的公寓内,连同满屋的灰尘和我根本不想要的成套家具一起抛下。我知道,是她的爱慕之情将我和她缠绕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将我的能力和她缠绕在一起。她是我唯一的读者和最好的读者,也是我最亲密的读者,以及给我最多鼓励的读者,她的消失使坐下来完成一件事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这些年来,我曾有意或无意地尝试和其他人建立这种关系,次数多到数不胜数。和约翰娜分手后,我和很多男男女女约会过:有些虽然喜欢文学,但不愿读我的作品;有些很想读我的作品,却读得一头雾水;有些即使略知一二,也说不出丝毫有意义的话;还有些完全不明白我尝试写作的初衷;有些钟情于错误的文学类别(只读犯罪小说);有些选对了文学类别,理由却错得离谱(喜欢艾尔罗伊 ,因为他是硬汉);有些和我兴趣相投,却认为没有必要与他人分享;还有些认为印刷品的价值完全被高估,不配被称为艺术形式。没有任何人的亲吻能够让我浮想联翩。那些吻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我的嘴唇上),无法再深入我的生活,更无法激发我的创造力。

重读《纽约三部曲》的欲望或许源于某种巧合,但更有可能是因为高烧牵动了我大脑中的某条神经,它沿脊椎而下,经过我肿痛的喉咙,进入一个充斥着噩梦和寒意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一天,每一秒,生活都在以崭新的面貌开始,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而言,我总是在不断返回自身的同一处地方。约翰娜和我都对巧合的发生心生崇拜,一如每一对因缘际会得以结识的情侣,也正因如此,我们对奥斯特的书如此着迷。在我所熟悉的作家中,只有他如此有意识地让巧合成为所有事件的要素。第一次见面时,我们都有各自的伴侣,她和女朋友在一起,而我身边的男人最近刚求了婚。机缘巧合,我们选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门课程。虽然在课程开始前我就预感自己会半途而废,但我还是去听了课,参加了第一场考试,考试结束后我去了一家酒吧,里面只剩下一个空位。就在前一天,我们的目光穿过整个人头攒动的演讲厅彼此交汇。现在,她就坐在长桌的一侧,穿着牛仔裤和黑色无领衬衫,我们的手腕不断碰在一起,整场派对的气氛都暧昧起来,直到夜深众人离开回家。接下来那个星期一,我们各自和另一半分手——两个独立存在却又联系紧密的分手场景——正好一个同学从亲戚那里继承了一间位于海格斯滕的公寓,正在招租,于是短短一周后,我们就搬了进去。那年我二十七岁,约翰娜二十四岁。我们将自我牢牢钉在对方身上,唯有彼此确信将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人才会这样做,仿佛我们已得到保证,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离。我们将彼此的书和日用品放在一起,不分你我,而且很显然,添置的所有物品(搅拌机、阳台上的家具和拉什·努连的《死亡戏剧》)都是为了共同使用。没有一项关于未来的计划,要看的一场戏剧,要去的一趟旅行、派对,或是要经历的变动不是我们共同参与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共同的经历和彼此的联结成倍增长,直至填满我们的生活。她是我的主角。我的生活就是约翰娜,是我们之间有过的那些对话,我们在地球上共同走过的那些地方。我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像对她那样地确信,确信我们真正拥有彼此。甚至在多年以后,当我第一次看向新生女儿的深色眼眸之时,我也无法确信我拥有他人。

九十年代中期,类似水手结咖啡馆这样的地方还很少见。未经雕琢的木桌,入口处楼梯边站着的男人,他将面糊倒进圆圆的可丽饼模具的方式,以及装着醇郁苹果酒的广口瓶,无一不透着原始的质感。咖啡馆不大,桌子和桌子挨得很近,烟雾缭绕。每次我们离开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仿佛时间没有遵循平常规律流动,而是跨越了时差。侍应生将折叠好的抹布塞进围裙,用法语复述着客人的点单,从不做笔记,时不时掏出抹布,擦拭木桌上看不见的污渍——这姿态并未因戏剧化的表现形式而减少其影响力。傍晚六点到深夜十一点间,门铃总是响个不停,人们眯起眼睛往里窥探,找寻可能的空位。到了冬季,每当大门一开,咖啡馆里的蒸汽和烟雾就会涌上人行道。我们也和许多其他人去过那里,包括她的同学、我的同学,或是共同的同学;我最要好的朋友萨莉,以及一些泛泛之交;约翰娜的兄弟姐妹,还有她在电台新结识的工作伙伴。占位的诀窍是尽可能早到,这样才能抢到一张大桌子,美好而自由的一夜由此展开:侍应生不断端上或撤下盘碟和酒瓶,山羊奶酪、蜂蜜和菠菜做的脆皮酥饼,撒了巧克力、坚果和红糖的可丽饼,而约翰娜和我像亲姐妹一样吃着对方盘子里的食物,在这之前我从没和其他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在这之后也没有。我们会在傍晚六点的时候找位置坐下,点一份脆皮酥饼,吃上两个小时,再点下一份。在此期间,周围餐桌边的客人或许已经换过几轮,烟灰缸不断积满又清空,聊天的话题浮现,散去,又重来。然后到了八点左右,我们会加单,再点一份脆皮酥饼或一份可丽饼,一切从头来过。拿着抹布的侍应生过来擦拭污渍,在我们面前摆上干净的玻璃水瓶和酒杯,用法语跟约翰娜以及其他能听懂的客人交流。再之后,我们面对面坐上从斯鲁森出发的红线地铁回家,仍然说个不停。于我而言,这是一场在我们分手后也不曾结束的对话,即使是在我们各自庆祝了分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时也未曾终止,甚至,她离开后许久,我对她的倾诉依然在继续。或许从未停止。

也正是在水手结咖啡馆度过了这样的一晚后,我第一次见到了气氛的瞬息万变,也就是我后来所说的凝霜。当然,这样写未免有撒谎的嫌疑,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异样:这一秒还对我全心全意嘘寒问暖,下一秒接起电话,那语气仿佛她正在办公。当然顺序也会完全颠倒:有时一到家,她会把外套狠狠往墙上一甩,为那天发生的某件事破口大骂,在话说到一半,看见我的那一刻,又在转瞬间露出笑容。她有一种冷静而沉稳的特质,能够根据自我意志切换情绪。这的确是一种特殊的天赋,无关其他能力。我在钦佩她开闭情绪闸门的方式的同时,心中也隐约感觉不安。这意味着她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在散发成熟魅力的同时,也流露出非人的特性和温度。有时候,我会陷入对情绪切换模式的思考,一琢磨就是一整晚,但始终无法像她那样自如。我始终被过去所束缚,也知道约翰娜觉得这一点十分可悲。她曾对我说:“就放下吧。”而我不知道该如何放下。我的情绪不是我能选择持有或摆脱的,相反,往往是这些情绪最终放手,让我脱身。

从斯鲁森搭地铁回家的那晚,一个臭烘烘、醉醺醺的男人从辛肯丹姆站上了车,一屁股坐在我们旁边,隔着一条过道开始向我们搭话,当然说的都是些酒气熏天的胡话。由于并不希望我们之间的聊天被打断,我和约翰娜都没有理睬他,我冲他投去一个客气而略带轻蔑的微笑。但他继续喋喋不休,于是约翰娜猛地转过身,正脸直面他,以一种冷酷无比的姿态滔滔不绝地大骂起来。我从未听过她和谁这么说话。我没记错的话,她用上了“猪头”“肉饼脸”“撒泡尿照照自己”这些词句,一骂完,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换上了另一副神情。仿佛她在转身的一瞬间,就完成了一副隐形面具的摘戴。她继续我们的聊天,而我已经无法判断,那副面具是被摘下还是重又戴上了。这场冲突严重扰乱了我的心绪,我不时向那个男人瞥去,而约翰娜则始终保持正常声调和我聊天。我期待她会吃吃一笑,坦言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伪装,或者以其他方式对此发表评论,可她只是说个不停。那个男人在利耶霍蒙站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地铁继续往前开。后来躺在床上,我问:“这是天生的吗?”她没听明白,一脸真诚的困惑。我补充道:“那种瞬间切换的能力。地铁上的那个男人,你好像完全没当回事。”她笑了。“我的确没当回事。”她的唇边仍挂着微笑,等待着我的解释。“你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毫不在意,你平静得就好像只是问了个时间似的。”她耸耸肩。“是吗?”

我握住她的手,仿佛是想让我的话变得柔和一些。“我只是很惊讶,你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紧接着下一秒又和我继续聊天,就好像你什么都感觉不到。”约翰娜摇了摇头,将手挣脱出来。“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收起笑意。我们之间的温度骤然下降,我后悔自己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地铁上那个男人的短暂插曲过后——我和她都心照不宣地对此绝口不提——我明白了,凝霜属于她的一部分,这并非缺陷,而更像是一种工具,一小块能发挥巨大效用的寒冰。

距离约翰娜消失过去好些年后,我决定放弃写作,其实是在萨莉家切洋葱的时候,我几乎只用一分钟就做出了这个决定。那年夏天,在手头的故事均未收尾的情况下,我又参加了一个创意写作班。对于老师给出的写作流程,其他同学都能迅速吸纳,并在结课之前顺利完成了手稿。那是一门公开课,对所有人开放,其中不乏精力充沛的老年人和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当然还有一些人参加的主要目的是晚上在大草坪上畅饮。当然了,每个人都很开心,而且每个人都完成了作品。不管是在哪方面,我相信自己绝对都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课程开始的第一天,我就主动接近老师,寻求他的认可和赞美。他评价说,在我的字里行间,暗含着他所说的那种“捕捉细节的忧郁之眼”,以及他所定义的“模糊的精确”。为了弄清楚这些抽象概念的含义,我很是费了一番工夫琢磨。后来我才意识到,他对所有习作的评价都差不多。他们的作品中有着“巧妙的距离感”“迷人的暴力美学”或是“充满阳光的对抗力”。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似乎都能从这些无意义的词组中找到意义。这位老师是一名作家,出版过几本诗集和小说。他总会用“创作的魔力”“潜意识过程”和“空间存在被驾驭的冲动”等词句来谈论自己的写作。在我描述他的过程中,萨莉忍不住大笑出声,然后把搅拌菠菜和蒜泥的勺子高举过头顶,定定地注视着我。“捕捉细节的忧郁之眼,倒也没说错。”我们当时正在做意大利千层面,我的女儿在客厅里的婴儿车内睡得正香。我一边预热烤箱,一边从储藏室里拿出一只大洋葱,切掉根部和顶部的绿芽。就在那一瞬间,我有了罕见一刻,一切都完美地呈现在眼前:第三次参加写作类工作坊,却仍然毫无头绪;我那些善解人意却困惑不已的朋友们;我如何得到别人的支持;我如何背负着学生贷款和银行贷款,甚至不惜多打几份工,只为徒劳地返回那个房间。我剥开洋葱,将窸窣作响的皮丢进水槽,找来砧板,将洋葱一劈两半,然后开始切成细丝。突然间一切明了:我心中的这个房间已经尘封许久,早在上世纪末就已关闭。这一认知过程极其简单,就好比透过窗户查看天气,然后确认外面在下雨一样。下一个领悟紧接着前一个产生,同样简单明晰:我所有关于写作的尝试,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方式,只为找到那已经永远失去的东西。洋葱切了一半,决定做了一半。第三个感悟则更为具象:我面前延展开一片广阔天地,没有蠢蠢欲动的野心,没有对想法的要求,没有计划,没有虚荣。没有无尽的失败。我放弃了,我自由了。在好几种语言里,“宽恕”和“自由”是同一个词,或许这显而易见,但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这其中也暗含着“放手”。洋葱丝在我面前完美铺开。萨莉探头看了看我。“是洋葱吗,”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砧板,将洋葱丝全部扫进煎锅,“还是你真的哭了?”

约翰娜成了来自我过往经历的众多人物之一。如果不是她后来成了公众人物,我大概能更潇洒地将她遗忘。果真那样的话,关于她的记忆会隐退消逝,只在发起高烧或自怜自艾的怀旧时刻才会被唤起;记忆会枯萎,稀释,一如被不当保管的油画,只剩下支零破碎的残片。路过水手结咖啡馆的时候,我或许会捕捉到让我想起她声音的某种气味;经过林奈大街的咖啡专卖店时,或许还会对她产生片刻的想念;特朗斯特罗姆去世后,在读到关于《悲哀贡多拉》的书评时,我或许会有短暂的分神和恍惚。一如绝大部分被遗弃的人,我最单纯的愿望就是永远不再见到她——这就是分离的本质,一旦无法拥有,就要彻底摒弃,不想再听到她的名字,不想再看见她的面孔,不想再触碰关于那个(落在我唇上的)吻的任何记忆。这个结局来得猝不及防、冷血,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一周(夹克口袋里发现的情书,在陌生人家门口透过投递槽进行的窥探,半夜的来电,交通高峰时段的当街啜泣,窄小卡车上不断摇摆的行李),之后的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是在萨莉家的沙发上挨过的,用红酒和咖啡麻痹自己,一动不动,更无力行动。对于未来,我只能明确一件事:我再也不想见到约翰娜了。

然而,正如我们无法选择死亡,我们同样无法选择一段已经结束的关系的未来走向。约翰娜的事业蓬勃发展,显示出无限潜力,仿佛我们的关系是支跳板。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约翰娜身上有成为公众人物的特质:她的目光,她的微笑,还有她如井水般似乎永不枯竭的观点。她能够在短短一分钟内围绕某个话题确定方向,形成自己的观点——确切地说,一个姑且能算作“观点”的东西,并且就好像游戏一般,下一秒就能切换到对立面去,仿佛话题本身成了无关紧要的附属品,只为展示语言的灵活性而存在。这是她的家传本领:辩论的技巧远比话题本身重要。在她和父母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每顿晚餐都是一场修辞学竞赛,也是每次回家都会重新开始的竞赛。她的兄弟姐妹具有同样的本领:能迅速将话题进行拆分肢解。在约翰娜家里,大家从不会提高嗓门,只会加快语速,扩充内容的丰富程度。我为此深深着迷,全情吸纳,任由自己被她的表达和行为方式所影响。在适应的过程中,我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版本,让她永永远远地改变了我。这就是自我,或者说所谓的“自我”:曾经与我们有所交集的人留下的痕迹。我欣赏约翰娜的措辞和姿态,默许它们成为自身的一部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想这就是我们关系的核心,正因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永远不会终结。

事实上,她在当地电台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所预感,她进入公众视野只是时间问题。在离开我的前一年,她已经在国家广播电台做过时长一小时以上的专访,也参加过其他节目,那沙哑的嗓音仿佛无处不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名字变得家喻户晓。她曾担任过驻外记者,作为嘉宾出席开幕式,接受报纸采访,成为几个电视节目的常驻班底。她被视为是一名冷漠高傲却能力卓越的主持人。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画上了句点,虽然对我而言从未完全结束。她的名字,曾经生长在我脑海中一小块枯萎的记忆花圃中的名字,如今只能借收音机和电视机听到,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共振,与之相伴的是一堆其他同样在公众领域频频出现的姓名和面孔。时不时会有熟人问我:“那个节目的主持人,你和她以前是不是……”然后报以充满期待的微笑,暗示他们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想要打听更为私密的内幕。大多数时候,我都会予以否认,偶尔几次,我会搪塞说:“我们只交往了很短一段时间,都没什么印象了。”或是说:“是啊,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从没动过抖出一两件不那么光彩的逸事的念头,说长道短只会将我打入自我鄙视链的底端。有时我会猜想,面对同样的问题,约翰娜会怎样回答。如果有人提起我,她应该会说“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了”或者“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渐渐地,我开始欣赏她在公共场合的露面和表现,因为从她的言语间,我能捕捉到我们曾经共同生活的痕迹。有好几次,她的措辞如此熟悉,我甚至能从中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如她会选择“矛盾”而非“冲突”,在说“婴儿”时会刻意强调其中某个音节,还有一些我们在玩字母游戏时生造出来的词。只有一次,我在她说话时关掉了收音机。确切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楚,应该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除了我,根本没人注意到,就好比一个疯子在报纸上搜寻某条私人信息一样,但至少于我而言,这一举动算不上疯狂,只是细致入微的观察而已。出于某种原因,她加入了某档电台节目的一个讨论小组,该节目内容以一种现代的风格杂糅时事、文化和玩笑,巧妙地避开了各方的指摘和攻击。当时,小组中一名男子推荐了保罗·奥斯特最新出版的小说,约翰娜无故突然蹦出一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奥斯特。”一句平地惊雷般的陈词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仿佛她一直荷枪实弹地坐在那里待命,只等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对于其他组员而言,这不过是她随口一提,而且随着讨论的深入,无人回应她的看法。但我始终无法释怀,久久纠结其中。与其说自己从没喜欢过奥斯特,她还不如说“我从没在海格斯滕住过”或者“我一向讨厌可丽饼”。我明白,对大多数人来说,试图明白她这句话的意义是疯子才有的行为,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一个孤独的疯子,一个自命不凡的疯子,过着死水一般的沉闷日子,其中的乏味细节,不管是保罗·奥斯特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屑描述。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 NQSwBPqiKRen/T/hqoWwQfKmtJcM5XyP98coXshgjokOfKL3Pw2IM+lZrfldSbU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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