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以来,拉铁摩尔逐渐回到中国学者的视野。拉氏的学术涉及面极广,富有创见的成果比比皆是,也留下了很多尚待研究的课题,短短一篇文章无法涵盖他的学术成就,本文仅讨论其依托内亚、审视中原的治学方法,并总结这种方法对今天学术界的借鉴意义。
研究者多已论及,拉铁摩尔较早关注游牧文明的自身特点,并对历史上游牧与农耕文明的互动做出了精彩论述,他自己也身膺汉学家和蒙古学家双重身份。由此带来了一个问题:拉氏早年成长、生活在中国东部城市(上海、保定、天津)和西欧(瑞士、英国),本来熟悉的是农业文明以及从农业文明中发展起来的工业文明,但为何他的学术之路却是从游牧文明主导的内亚边疆开始的?什么因素使他弃商从学,专事研究内亚史地之学?
拉氏最初是作为地理学家进入学术界的,地理最能回答这个问题。和拉铁摩尔同时代,地理学家胡焕庸提出了中国人口分布的“瑷珲—腾冲线”(或称“胡焕庸线”“黑河—腾冲线”),这条线将中国划分为东南和西北两部分,东南部分的国土面积占中国总面积的36%,人口却是总人口的96%;这条线西北的国土面积占64%,人口却只占4%。时至今日,中国的经济水平、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这个人口分布比例却一直保持稳定。 造成这个差异的根本原因是地理—气候因素,即东部地区的海拔、土壤、降水、光热条件适合农业发展,可以供养大量人口;西部地区则缺乏大范围的农业条件,农业区狭小而零散,干旱和高海拔地区只适合畜牧业,而畜牧业单位面积能供养的人口远远低于农业。
这只是书面上的数字论证,如果亲身在“胡焕庸线”的西侧游历一番,会看到更多样化的风貌:干旱的蒙古、北疆草原,高海拔的青藏草原,干旱的荒山,植被丰茂的青山,分布在山间缓坡的草场,还有极为荒凉的沙漠、戈壁。在荒原、草原和山地分割包围之中,有绿洲和山谷的小规模农业区。如此差异巨大的地理环境中,人口总量很少,但语言、宗教、经济形态、生活方式却具有极大的多样性。这种人文多样性来自环境差异、地理交通阻隔,历史的延续性就表现在多样化的传统生活方式之中。反观东部地区,人口虽然很多,但经济形态、文化和民族特征却具有相当大的同质性,而且容易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现代化又造成了和传统的疏离、脱节。
上述西部地区的特点,正是吸引拉铁摩尔投身学术、研究内亚的根本原因。他认为:“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的地理对人类的影响能像内亚那样引人注目”;“没有哪个省份像新疆一样具有人种和语言如此丰富的多元性”。 [1] 在1926—1927年的第一次内亚游历之后,他认为最可贵的收获是:“一种对历史的连续性的感受,以及对那股曾横扫亚欧大陆并持续到我们今天的力量的感受。” [2] 这个“力量”指游牧生活方式,而“历史的连续性”则是西部地区多样化的传统人文特色。而且这种多样化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封闭,政治与经济的各种联系仍贯通其间,如中央政权在边疆断断续续的影响,活跃在西藏、新疆和汉地之间的各族商队,都进入了拉铁摩尔的观察视野。从此他逐个研究多姿多彩的内亚社会,对中国东北地区、蒙古地区、新疆都有研究专著,唯一没专门考察和研究的是藏族地区(但他从新疆去印度时曾途经拉达克,也算到过了边缘)。
除了内亚自然生态和人文的多样性,还有一点对研究者同样重要,就是内亚各种社会形态虽然都规模很小(人口少),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容易观察具有人类社会共性的规律。如拉铁摩尔在呼和浩特看到,一位过定居生活的蒙古人捕获了一只小黄羊并成功驯化。他由此联想,有些早期游牧文明可能是从定居农业发展出来的(拉氏认为游牧有多种起源,定居农业只是其中之一)。文明起源阶段早已湮没在茫昧的时空中,考古发掘提供的素材也零碎不堪,不借助这种人类学民族志式的亲身观察,很难产生明确而完整的观点。
借助内亚的“缩微版”社会,拉铁摩尔能够从整体上观察经济、政治、文化、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复杂互动,从而探寻更宏观层面的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笔者尝试归纳出他研究人类社会的几个关键要素(或者说变量):(1)人类社会所处的自然环境;(2)经济形态—生活方式;(3)人口规模及密度;(4)社会权力结构;(5)技术手段,包括生产技术、交通技术、军事技术等等;(6)文化,尤其是宗教等意识形态。但与我们熟悉的唯物史观不同,拉铁摩尔并未做出一个甲决定乙、乙决定丙的顺序模型,而是关注不同个案中这些要素的相互影响。他在1947年发表的《中国历史地理的一个内亚取径》 [3] 一文,就以一个假设的内亚小型绿洲为例,来讨论多种变量因素的综合作用,并由此延伸到中国文明的起源与发展问题。下面就对此文做一简单介绍。
拉铁摩尔首先假设了一个被戈壁包围的、比较独立的内亚小型绿洲,讨论人类在其中发展的可能性:早期人群在这里过采集—狩猎生活,人数少而分散;但随着人口增长、可捕食或采集的动植物减少,人们转而从事种植作物、饲养牲畜。随着农业的发展、人口的增长和密集,这个绿洲社会可以采用一些新的技术手段来改造环境,如开挖灌渠和坎儿井等,进一步扩大农业产量。而伴随着新工程技术的应用,绿洲社会的权力结构也会发生变化,比如权力变得集中,以便集中人力开挖、维护渠道。新农业技术和人口增殖又可能给环境造成新的影响,如土地的盐碱化、灌渠的淤塞。面临这些新问题时,绿洲社会可能有不同的应对策略:或者向临近的适合发展农业的绿洲迁徙,将已有的农业技术、权力结构移植到新区域中;或者放弃农业转入游牧生活,随着灌溉需求的消失和人口密度变低,原来集中的权力关系重新变得松散……他还讨论了影响这个绿洲农业社会的另一个问题:与周边荒原上的游牧族的关系。绿洲农业起步阶段人口较少,难以抵御游牧族的攻击,可能会被劫掠、破坏,或者臣服于游牧族并缴纳贡赋;但如果绿洲农业能够发展到一定程度,人口比较多,能够完成城墙等军事设施,就能抵抗游牧族的侵袭,甚至迫使其臣服并向自己缴纳贡赋。
这些关于绿洲生命历程的描绘,使笔者联想到拉氏内亚考察游记中记载过的一些绿洲,比如1926年底他随商队抵达北疆巴里坤附近,在山前戈壁中经过两个极小的绿洲。一个叫“沙草泉”,曾有维吾尔族农庄,但因干旱和盐碱化已被废弃,长满了芦苇和芨芨草,栖息着大量野生黄羊。另一个叫“牛圈子湖”,只有两户人家,一户很富裕,有大量土地和牲畜,有自己的商贸驼队,另一户则很穷,只能世代给富户当佃农。这个小绿洲有自己的坎儿井灌溉系统,但老井已因盐碱化不能使用,正在开挖一系列新井。这种挖井工艺比较复杂,工人要从别的绿洲高价聘请,只有富户才承担得起。这个小绿洲周边还有几户蒙古牧民的毡房。 [4] 这种对绿洲形态的直接观察,是任何书本都无法取代的。
但《中国历史地理的一个内亚取径》并未停留在对绿洲发展历程本身的描述上,而是用这些现象类比(或者说构拟)了中原农业文明的产生和转型历程:在汾河、渭河下游和黄河南段,早期中国文明开始形成并扩张,或者兼并同质的农业社会,或分离出变成游牧民的人群。在农业区的扩张中,早期只能采用封建的政治形式(封邦建国),但随着人口密度的增加,逐渐在小范围内形成集权化,并随着兼并战争变成官僚制的统一帝国。同时随着人口的增长和迁徙,长江流域的丛林被砍伐,人口和经济规模逐渐超越北方地区。而中原的经济、政治动荡又经常导致北方游牧族入主,自南向北运输粮食的大运河就是这种北方强势的体现……可见“绿洲模型”给拉铁摩尔带来了解读中国历史的灵感,使他获得了鸟瞰历史的大视野。
当然,拉氏并非简单比附内亚社会和中原社会的相同点,在内亚的映衬下,他更能发现中原文明的独特之处,这恰恰是身处中原的学者无法获得的观察视角,比如拉氏总结中原社会的两个特点。一是皇权专制下的官僚政治体系(当今学术界对此已经进行了比较充分的研究,但基本是传统政治史、制度史研究的发展,与拉氏没有学术传承关系;另外,由于没有内亚社会的参照对比,目前对中原皇权和官僚政治的特点、影响的总结仍不够深入)。二是劳动密集型的灌溉农业模式(这点尚未得到重视和充分研究)。限于篇幅,本文在这方面不做过多展开。
拉铁摩尔观察人类社会时,自然环境、经济形态、人口规模及密度、技术手段等因素交互起作用,在某个历史阶段里可能有一项因素起作用较大,但没有只影响其他变量而自身不受任何影响的终极决定因素。比如自然环境固然是一切人类社会的起点,但人可以改变环境,环境也可以自己发生变化,这些都是拉氏讨论的重点。所以他展示的社会发展图像非常复杂,一个原因可能导致多个结果,一个结果也可能是多个原因的合力造成,整体的社会进化则是多重原因和多重结果的交织。
在《中国历史地理的一个内亚取径》问世十年前的1937年,拉铁摩尔的《中国长城的起源:一个理论与实践中的边疆概念》(此文后来基本被收入《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第十四章《统一帝国与统一边疆——中国的长城》) [5] 已经详细论述了中国文明的特点和发展历程,内容与上书并无二致。所以笔者怀疑,他写作《中国长城的起源》的灵感缘起就是绿洲模型的参照,只是十年后才阐明了其产生过程(在这十年间,拉氏并未到绿洲地区进行新的考察旅行)。《中国长城的起源》讨论的时段,是从战国末期到西汉初期,内容是中原和北方草原发生的社会变迁,如分析秦国和赵国的北方边境差异、两国对待北方民族的不同策略,由此导致了不同的军事制度和战争后果;秦国高度动员的军事体制不适应统一之后的和平局面,终于导致了王朝的崩溃;刘邦的阶级身份和地缘优势使其获得成功;秦帝国向北扩张,导致分散的游牧族逐渐汇聚成草原帝国;弓箭、骑马等技术对游牧族崛起的促进作用;西汉初期对匈奴政策的底线……所以此文可以看作拉氏综合性、多变量研究的一个典型代表。此文有些具体观点可能有误(比如认为战国都是“封建”的,只有到秦朝统一才开始专制官僚帝国),但其创见更为可贵,提出的很多问题至今尚未得到秦汉史界的认真讨论。
拉铁摩尔这种多变量、高度综合性的历史研究方法的形成,既有其自身原因,也有学术史的背景。先来看其自身原因。首先,拉铁摩尔治学有明显的“经验主义”特点, [6] 惯于从实地考察中寻找问题,使其避免了书斋“研究”的简单、空泛;其次,张世明已经指出,拉氏的与众不同,是“缺乏正规的学院教育经历,加之其思维往往呈发散性”,这种发散性思维很重要,使拉氏能关注众多变量,超越简单化、死板化的历史解释模式(和拉氏同时代的、有类似思维方式的中国学者,我们可以举出郭沫若和钱锺书)。
再来看学术史的因素。美国学者沃尔特·韦伯(Walter Prescott Webb, 1888—1963)专事研究美国西部史,他对美国西部“拓荒者”社会的研究,就是以注重技术、社会结构与文化、人文心理的互动关系见长。 [7] 拉氏论著极少引用沃尔特·韦伯,不过以沃尔特·韦伯在1930年代美国学术界的影响,拉氏应当对他的学术有所了解。或者退一步说,即使拉铁摩尔和沃尔特·韦伯二人未有任何交集,学术表现出某些共性也是正常的,因为他们都研究边疆社会(美国和中国的西部边疆),而边疆社会地广人稀,是异种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之地,便于从中观察影响人类社会的各种因素。而且,和沃尔特·韦伯的研究对象——美国西部边疆相比,中国西部的自然和人文多样性要远远胜出,这是拉铁摩尔的得天独厚之处。
西部(内亚)研究具有古今贯通、跨越多种文化的整体感,除了“小型社会”的个案例证外,还因为西部人口总量少,且被分割成无数小地理和社会单元,每个“小单元”的史书文献也较少,能较容易地掌握,从而获得古今贯通的整体感(其实很多西部小社会单元未必有成文史书,要靠故老口传的“掌故”)。反观中原,因为历史文献浩如烟海无法穷尽,只能分成许多专业研究方向,或是按时段划分的断代史,或是按领域划分的专门史,研究者被迫“画地为牢”,在很窄范围的史料中寻找问题。这无形中限制了研究者的观察视角,很容易造成盲人摸象的尴尬。所以我们在断代史、专门史领域的研究著作里,很难看到拉铁摩尔式的、涉及人类社会各种变量的综合研究:最等而下之的研究是史料的分类排比,连最简单的因果关系都没有。稍微复杂一点的是“单一决定论”,即一个原因必然导致一个结果:经济史、军事史最常见的是技术决定论,某种兵器技术决定了战争胜负,或者某种经济手段带来了社会繁荣;政治史最常见的是“党争”解释方式,某种文化背景或出身的差异必然导致两党相争;思想史则要么是经济决定论、阶级决定论,要么是“独立发展”论,即认为思想只在自己的“内在理路”之内运行、进化,和其他社会因素都无关系。如果能借鉴拉铁摩尔,借鉴中国西部的历史与现实,研究者也许可以从无因果、单一因果的简单思维模式中解放出来,描绘出更真实、更全面的历史图景。
当然,目前学界也有中原“区域史研究”的流派,但中原汉地各区域,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的独立性、独特性都较小,如果处理不当,目无全牛,这种“区域史研究”反倒会造成割裂与误解。
拉铁摩尔不是一位书斋里的学者,他对内亚的研究是实地考察、历史文献与考古发现的结合,研究者多已论及此点。本文还想补充的是:拉氏的游历与研究背后,隐藏着西方博物学的传统;他的草根风格的游历方式,使他能发现其他学者未见的现实;他这种亲历体验式的研究方法不合历史学的正规门径,导致他在20世纪后半叶逐渐被学术界淡忘,而他的学说被重新重视,则是少数历史人类学家的“再发现”。
先来看博物学的影响。在19世纪之前,人类的知识总量积累尚不太多,一个人穷其一生尚有可能基本掌握,所以从古希腊到近代欧洲一直有“博物学”(natural history)的传统,亚里士多德和培根可作为代表人物。进入19世纪后,各学科的研究逐渐深入,但仍有人致力于贯通诸学科,或是为提高自身“修养”,或是力图构建一套涵盖人类总体发展历程的理论,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乃至马克思身上都带有这种痕迹。到20世纪前期,自然、社会各学科的分野已基本确定,地理学则是博物学的最后栖身之地:当时还有些交通不便、外界了解甚少的地区,要靠“探险家”的游记报道给世界,这种游记往往涵盖了自然地理、动植物、人种、语言、宗教、历史、艺术、经济贸易等诸多方面,从普尔热瓦尔斯基到斯文·赫定、斯坦因的考察游记,都有博物学的遗风(当代中亚探险史的研究还较少关注这一点)。当然,进入20世纪,这些考察已经有一定的学术专业定位,如斯坦因的考察注重地理测绘和考古发掘;斯文·赫定的最后一次大型内陆考察(1928年开始的中国—瑞典西北联合考察团)已经不是一个人的旅行,而是多国学者、多学科的联合行动,可以看作个人探险和博物学时代的句号了。
拉铁摩尔恰好赶上了“博物地理学”的最后一班车。他1926—1927年第一次内亚之旅的游记顺利出版,而且被欧洲多国的地理学会接受,拉氏由此跻身学术界。博物学视野使他能从宽广的、综合的视角观察内亚,将自然地理、人文历史融汇于一炉,并结合历史文献和考古成果,探寻内亚世界自古及今的发展历程。他此后对中国北部边疆的考察也都是这种风格。这也是他形成“多变量”社会历史研究法的重要原因。拉铁摩尔曾说过,他并未打算作为一名“博物学家”来研究内亚 ——他当然知道,在他生活的1920年代,博物学已是明日黄花,但仍是每一个进入内亚的西方游历者绕不开的常识来源。从博物学角度看,他的新疆游记《高地鞑靼》( High Tartary )仍堪媲美探险界诸前辈。
而时至今日,学科划分已经空前细密,研究者的工作领域都极为狭窄,这对理工学科来说是一种必然,但对人文社会学科损害较大,因为失去了对人和人类社会、人所处的自然环境的宏观了解,很容易走入“缺乏常识”的死胡同和荒谬论证的自我循环。这种情况下,补一补“博物学”这门课,对于当代人文学者很有意义。
再者,是拉铁摩尔“体验式”的独特观察方式。他没有任何种族和阶级身份的优越感,走向内亚完全是出于对陌生地域和文化的好奇心,能融入草根民众——商帮、牧人的日常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心理世界。付出的代价除了人身危险,还有生活上的不便,比如和跳蚤、虱子的亲密接触。有些中国学者也曾有深入西部的机会,但没有拉氏这种草根情怀,所以也看不到拉氏亲历的诸多景象。比如学者顾颉刚曾在抗战初期游历洮岷、甘南的藏族地区,但他的游历还是传统士大夫式的“打秋风”,所到之处都是和县长、驻军团长等上流人士酒席酬酢,没有融入当地普通人生活的兴趣。 所以顾颉刚的史地之学更侧重政区沿革,没有拉氏对民族生活方式与自然环境的细致观察,也没有探讨社会总体变迁的宏大格局。
既然拉铁摩尔如此受益于内亚的游历考察,今天的学者也沿着他的路线走一走,是否就能做出和他比肩的成就?答案恐怕不那么乐观。首先是时代已经变化。在拉铁摩尔时代游历能提供给人的考验和收获,今天已经很难再现了。那时不仅没有现代的铁路、公路交通,而且政治分裂割据,兵匪横行,荒原里更有许多无法无天的“三不管”地带,全靠个人能力和知识应对。比如在拉氏的第一次新疆之行中,先被军阀部队抢去(所谓“征用”)了骆驼,在商业边城受到牙人掮客的蒙骗,雇用了一个当过土匪、自私卑鄙的驮夫,在远离法律、官府的戈壁商路上,他和驮夫决裂,靠其他驼队的帮助和商帮的“不成文习惯法”(这是英语的表述方式,中文用“江湖规矩”可能更贴切),终于惩治了这个驮夫败类。 [8] 这种游历生活不仅能融入式地观察传统内亚社会,也最切合中国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能使人洞明世事、练达人情,而这些要素都难以再现了。
拉铁摩尔这种亲历体验的研究方法,和人类学(民族学)的田野民族志研究有何异同?这是一个颇有意趣的话题。拉氏完成第一次游历之后,曾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进行了一年的进修,但他只待了半年多时间,而且主要是写作《高地鞑靼》,所受的人类学训练应当比较有限。他毕生只有一篇论文《金部落:松花江下游的“鱼皮鞑子”》 [9] 比较接近规范的人类学研究方法。拉氏的研究范围兼跨多个学科,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出版后,美国的历史学、地理学、社会学、国际政治学及亚洲研究领域都有学者撰写书评, [10] 但人类学界一直保持沉默。
为何西方人类学界一直疏远拉铁摩尔?可能的原因是,在二战之前,欧美人类学的工作重点是美洲、非洲、南太平洋等尚未进入文明状态的“原始民族”,而内亚那些“有历史”的游牧族、绿洲文明未被纳入人类学研究范畴。二战之后,西方人类学已开始关注游牧族,但拉铁摩尔极少进行长期蹲点的民族志式研究方法,他的学术视角太宽广,总是试图涵盖更大的区域和时段,不愿在某个人类学个案或历史断代上投入太多精力。而欧美人类学和地理学不同,以深沟高垒的学术樊篱自傲,所以他的研究长期未受到人类学界的重视。和当年人类学界的疏离态度相对应,拉氏平生也极少声称自己的考察研究与人类学有关,只是在他晚年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时,曾有些打趣地言及,自己早年的旅行有点“田野工作”的意义(这个引号是他自己加的)。 [11]
1950年代之后,拉铁摩尔在西方学术界逐渐“冷却”,但就在他离世之际,西方人类学的正统研究模式也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传统民族生活方式基本被描述完了,或者相继进入现代化了),开始有人类学家关注拉铁摩尔的成就,把游牧族的人类学研究与史书文献、考古发现相结合,探讨中国北方游牧族的形成和发展历程,即以巴菲尔德《危险的边疆》、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为代表的所谓“历史人类学”。 这轮“历史人类学”的小繁荣,使拉铁摩尔的学术逐渐“复活”。但我们也要看到,“历史人类学”并非人类学主流,拉氏学术和正统人类学方法仍有较大差异:人类学过于强调抽象理论(涉及的变量维度极少,或者说“越少越好”),长期田野民族志的研究汇总,往往只是为了回应某一条“理论”,容易见局部不见整体。这和拉铁摩尔经验主义、多变量的综合研究差异极大。姚大力称拉氏为“伟大的业余人类学家” ,倒比较切实,因为拉铁摩尔学术就是从兴趣出发的“业余”特色,这也是其永远富有活力和挑战性之处。
[1] Owen Lattimore, Pivot of Asia: Sinkiang and the 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 and Russia , New York: AMS Press Inc, 1975 reprinted, 152, 182.
[2] Owen Lattimore, High Tartary , New York: Kodansha International, 1994 reprinted,“Preface”, XXXVIII.
[3] Owen Lattimore,“An Inner Asian Approach to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China”, 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Collected Papers , 1928–1958 , 492–500.此文首先在1947年的一个学术会议上被宣读。
[4] Owen Lattimore, The Desert Road to Turkestan , New York: Kodansha International, 1995 reprinted, 285–287.
[5] Owen Lattimore,“Origins of the Great Wall of China: A Frontier Concept in Theory and Practice”, The Geographical Review , XXXVII, No 4 (October 1937); 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Collected Papers , 1928–1958 , 97–118.[美]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5—322页。
[6] 参见拉铁摩尔之子大卫·拉铁摩尔的前言。Owen Lattimore, The Desert Road to Turkestan ,“Introduction by David Lattimore”, XXIII.
[7] 沃尔特·韦伯的代表作是《大平原》(1932年初版),可参Walter Prescott Webb, The Great Plains ,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81 reprinted。
[8] Owen Lattimore, The Desert Road to Turkestan ,“Introduction to the 1975 Edition”, 326–330.
[9] Owen Lattimore,“The Gold Tribe,‘Fishskin Tatars’of the Lower Sungari”, 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Collected Papers , 1928–1958 , 339–402.
[10] 美国学者的这种书评文章多不加题目,所以这里仅列出其作者及刊物:P. M. Roxby, International Affairs Review Supplement , Vol. 19, No. 3/4 (Dec., 1940–Mar., 1941), 180–182; W. E. Ekblaw, Economic Geography , Vol. 16, No. 3 (Jul., 1940), 339–340; C. Martin Wilbur, Pacific Affairs , Vol. 13, No. 4 (Dec., 1940), 498–501; Harley Farnsworth MacNair and Frederick J. Teggart,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 Vol. 46, No. 3 (Nov., 1940), 390–393; F. D. Schultheis,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 Vol. 56, No. 1 (Mar., 1941), 143–144; H. F. Raup,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 Vol. 10, No. 1 (Mar., 1941), 92–94; John McGilvrey Maki, The Pacific Northwest Quarterly , Vol. 32, No. 4 (Oct., 1941), 467–469; P. M. Roxby,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 Vol.97, No. 1 (Jan., 1941), 59–61.
[11] Owen Lattimore, The Desert Road to Turkestan ,“Introduction to the 1975 Edition”, XXX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