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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旅程无尽

对我来说,欧文·拉铁摩尔的学术,是个永远难以穷尽的矿藏,而利用这里挖掘出的矿石可以熔铸成何种艺术品,我尚未找到答案。

借助游历中国边疆地区的心得,我写过三篇关于拉铁摩尔学术的论文,都没有刊发过;也写过很多网文游记,其中只有极少数变成了图书。借助拉铁摩尔的方法,对于“内亚”世界的古今变迁,整个亚欧大陆农耕与游牧文化区的互动历程,都有太多内容值得发掘和记录。当我盘点一下毕生治学的所得,感到唯独在这个领域,我没能做的还有太多,悬置的问题也还有太多。

即便如此,还是先对我游历生涯的最初几年做个最简单回顾,再谈谈拉铁摩尔学术所能提供的借鉴前景。

这本书不好懂

在2012年,三十五岁之前,我几乎从未深度感受过中国的边疆地区。在那之前,我也曾在冀北草原旅游,或在内蒙古草原小镇暑假实习,但都不算深度感受——标准就是,没有独自在农民或牧民的家里投宿过。

而在2012年里,我游历了西藏的拉萨、新疆的乌鲁木齐、甘青川三省交界的安多(属于藏语的安多方言区)。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西部”和我出生长大的东部居然如此不同,也开始稍能读懂拉铁摩尔的代表作《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中文版)。

在尚未亲身体验中国的内陆边疆,没有对“内陆亚洲”形成直观、感性的认识时,我根本不可能理解《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这本书。就像没喝过牛奶或骆驼奶的人,无论听别人如何描述,也无法真正想象牛奶或骆驼奶的味道。

那是还没摸过智能手机的时代。2013年,我到新疆大学工作,之后第一个寒假,仍是重游甘青川三省交界处的小镇,在老朋友的冬牧场上过年,看新年里牧村的种种盛况。

2014年暑假,硕士同门张金城兄组织了一次小型活动:约集我和牛曲阳等几位同窗,乘一辆面包车同游河西走廊东段,看山丹军马场草原,穿过祁连山扁都口,登上高原牧区。那几天的行程,我们游历范围并不算太大,只涉足了祁连山内外很有限的几处地域,但见到的自然地貌风光、人文(族群)的多样性,已经引起了太多惊叹。

当汽车行驶在绿色的大山河谷、橙黄的油菜花原野间,我们在车内聊起:以往,我们只习惯河西走廊、青藏高原这种相对单一的地理、人文区位概念。但如果把祁连山放在中心,则又是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山地有密林和游牧草甸,也有河谷容纳零星的农村和小城镇;而祁连山的外围更加多样,如半荒漠的、点缀着繁荣绿洲的河西走廊,高度荒旱的西北山地及戈壁,适宜游牧的高海拔草原……祁连山内外生活的各种人群,语言、宗教呈现出异常多彩的光谱(甚至有突厥语族的撒拉语、裕固语、哈萨克语),且又有各种相互的影响、同化、借鉴。如果能有一部全景式描绘这些的《大祁连》,别管是图书还是纪录片,都能让人浮想联翩。

事实上,第二年真出现了一部很火的纪录片——《河西走廊》。至于难度系数更高的《大祁连》,可能还要等若干年。

面包车同游的终点,仍在河西走廊。分开之后,我独自游逛,先是重新进入祁连山,在天堂镇、贵德县等农业河谷地区,那时初次发现,从农村出发,循着溪流向上走十来公里,就会进入山间草场,农业和牧业原来可以如此接近,一个家庭也可以同时经营农业和牧业,这有点颠覆我以前的生活经验;然后,又坐长途车进入高原牧区,历经青海果洛州、四川阿坝州、甘肃甘南州,第三度抵达三省交界处小镇,结识了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喇嘛,和他相约,有缘同游新疆;经过以“西道堂”闻名、回汉藏杂居的临潭县,最终抵达以农业河谷为主的卓尼县,和一位考驾照的年轻喇嘛结伴,到他家乡和寺院居住——康多乡及岔巴村,第一次见识犹如挂在陡直山体上的小路。山体周边高陡,顶部却又平坦,散布着田园农舍,和其他山顶的村落隔深涧相望,自高处俯瞰群山,犹如一簇簇奇异的蘑菇……

2014年夏的浪游结束之后,我先抵达兰州,张金城为我转达了极为贵重的礼物:请林鹄兄帮忙复印的若干本拉铁摩尔英文著作,其中部头最大的是《边疆史研究论文集》(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Collected Papers, 1928—1958 )。

此后的每个寒暑假,我都在新疆或藏族地区的漫游中度过,如2015年初的寒假游历南疆,事后写过一个游记,并出版成《从大漠绿洲到玉石山谷》一书(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2015年的暑假,陪同老喇嘛师徒一起周游新疆。在下半年,我通读完了手头的几部拉铁摩尔英文著作,写了三篇相关论文,但时间有限,代价是没能完成关于2015年暑假的游记。

数量、密度和体量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可能因为中国西部的新闻事件一度较多,使得中国学界重新关注拉铁摩尔的边疆学术研究,由此产生了一些论文和著作。进入第三个十年后,这阵拉铁摩尔热潮似乎已经过去了。而在我看来,既有的拉铁摩尔研究层次还比较浅,多是拿他著作中一些简单的地理概念做文章,而仅从“边疆”还不足以概括拉氏的学术,它本质上是一种多角度、综合性研究人类社会的方法,更接近人类社会的“总体史”。

谈论拉铁摩尔的学术,首先需要澄清一些基本概念。比如,拉铁摩尔的研究对象是什么?人们最容易想到的关键词,应当是“边疆”和“内亚”,这是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书名中出现过的词汇。不过认真追究起来,这两个词似乎又都有那么一点“言不尽意”。

先说“边疆”,它意味着先要有一个“中心”,中心的外围部分才构成边疆。近来有批评意见说,“边疆”默认长城内侧的传统汉地是中心,而长城外侧(游牧文化主导的)广大地区处于次要、从属地位,自带传统的以汉文化为中心的歧视意味。不过,在拉铁摩尔的著作里,不仅汉文化是中心,比如欧洲—罗马文化也是亚欧大陆的一个中心,也伴随着和边疆“蛮族”地区的互动问题。

如果暂且搁置道德评判,从历史认知的角度,我认为,“中心”与“边疆”的划分方式有其实际意义。

我们对历史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史书文献,而贡献史书文献数量最多的,都是人口最为密集的、以农业生活方式为基础的地区。只有在人口密度、总量都达到一定规模的“社会”里,才能产生足够复杂的社会分工,保障有人专门从事发明和传承文字、管理和记录社会事务,等等。所以我们会发现,从古埃及、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这些最为古老的文明开始,所有产生了文字、细密分工的社会,都建立在发达的农业经济基础之上。

从太阳能转化利用的方式来看,单位面积的农田比牧场提供的食物、供养的人口,数量要多数十倍、上百倍。这是农业和牧业的天然区别,完全由地理环境决定(当然,近现代的技术进步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地理环境的限制,但也仅仅是“一定程度”)。

而且,只有体量足够大的农业社会,才能利用文字书写技术,尽可能多地记录、传承书面知识及各种实用信息,使社会分工更加完善,最终进入工业时代和现代社会。在自行发展出工业革命的西欧之外,那些较早引进工业革命成果,实现成功追赶的地区,也都属于发达的农业文化区。

在这些变革中,游牧地区一直处于劣势,因为缺乏人口规模—密集度优势。当然,工业革命也部分改变了农业的分布范围。借助从灌溉到育种等现代农业技术,有些传统上只适合牧业的地区也可以转为农业生产,聚集起较大规模的人口,从而具备继续工业化、信息化的条件。

在历史时期的亚欧大陆上,几个农业文明中心地区所占面积并不算太大,它们之间,多被广袤且地广人稀的游牧文化区隔开(也有极少数情况是被险峻的丛林山地隔开,如西南横断山系)。几个农业文明核心区之间的交流,如丝绸之路贸易,佛教从印度向汉地传播,都要经过游牧族主导地区。某些突然崛起的游牧帝国,能够占领和统治几个农业文明核心区,如蒙古帝国一度统治两河流域、伊朗高原、俄罗斯地区。这些农业文明核心区之间,能实现直接交流(包括征服)的情况较少。

只有到近代大航海时代,才出现了一个显著变革:沿海的各农业文明核心区被裹挟到了新兴的全球市场之中,这可能是旧大陆各农业文明区第一次直接而普遍的连通。之后,则是沿海农业(工业)文明区对内陆游牧地区的渗透和征服。

以上是我对拉铁摩尔习用的“边疆”一词的简单梳理。结论就是:“边疆”与“中心”这对传统概念背后,隐藏的是两种“社会”的区别。一种是农业社会,它在亚欧大陆的总面积中只占一小部分,但人口密度较高,且人口总量较大,产业分工较细致,比较容易进入(原生或习得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另一种是游牧社会,它人口密度较低,但占据的地域面积可以很大,其内部可以包含若干个小范围的宜农地理单元(绿洲或河谷),但产业分工的细密程度仍低于大型的、较纯粹的农业社会。

农牧业跷跷板

农业和牧业的区别比较明显,而另一方面,农业文明核心区也存在“小大之辨”。

四千年前,游牧族尚未崛起,在古埃及、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都出现了较早的农业文明中心。但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马匹驯养技术传遍了亚欧大陆,使游牧族的生产力、战斗力得到直接提升,相比之下,埃及(尼罗河绿洲)、两河流域、波斯(里海南岸的宜农地区)都显得相对“弱小”了,它们很难有抗拒游牧族的体量,只能充当游牧族胜利者享受奢华生活的乐园(或被更大的农业帝国吞并,如罗马帝国统治埃及)。

在被各种游牧族轮番入主的上千年里,这些稍小的农业文明核心区能够维持住一些文明成果,如文字,但已经丧失了产业分工继续发展的机会。印度河流域更特殊一点,伴随着稍晚的恒河流域的农业开发,印度河流域成了北印度农业区的西部边疆缓冲地带。

而另一方面,在更加广袤的游牧文化区,还星罗棋布点缀着更多(单个体量也更小)的宜农地区,如沙漠戈壁中的农业绿洲,山林或者高原上的农业河谷。它们和游牧世界密不可分。

比起埃及、两河流域、波斯,那些更小的农业地区,也更缺乏抗衡游牧族的能力,它们只能为游牧统治者提供农产品、手工业产品和冬季宅邸。游牧统治者会被农业城镇的安逸生活吸引,长期定居在这里,逐渐丧失战斗力,最终被新兴的游牧征服者取代。比起纯粹的游牧草原—荒漠,农业河谷和绿洲更容易成长出小型政权,但它的经济、文化永远是和游牧族混合的,不会出现太细密的社会分工。这一幕从青藏高原边缘的诸多小型河谷,一直绵延到南疆乃至中亚的众多绿洲。

比较特殊的是河西走廊,它本来是被游牧地带包围的小型农业区。但由于紧邻庞大的汉地农业区,河西走廊被纳入了大型农耕文明圈,并成为中原伸向西域的狭长“走廊”。

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河西走廊距离秦王朝的疆域更远一些,不那么容易受到大型农耕文明区的影响,它的农业绿洲将变成游牧族征服者的生活中心,征服者可能来自北侧的干旱荒漠,也可能来自南侧的祁连山草原。这些绿洲也不再会被看作东西走向的“走廊”,而是若干条河流分别灌溉的富裕农区。这些河流贯通了祁连山地、山前绿洲和荒漠草原,构成了便于游牧族迁徙的另一种廊道。

农业王朝为守卫河西走廊而修筑了长城,如果没有农业王朝的阻隔,蒙古草原对青藏高原的控制与同化会更加显著。比如,在一直努力守卫长城防线的明代,蒙古部落横穿河西走廊、向青藏高原的迁徙从未消失。到清代,由于王朝能稳定控制蒙古各部,向青藏高原的渗透之潮才基本终结。

当游牧社会与农耕社会发生大规模战争时,那些被游牧区包围的小型农业区,往往是农业社会军队优先占领的目标。比如在汉武帝时期,汉军从匈奴手中占领了河西走廊,以及河套的宜农地区,汉朝进而向西,与匈奴争夺塔里木盆地诸农业绿洲的控制权。这都出于“断匈奴右臂”和保护陇西与川西的战略目的。之后的唐代、清代,都是在和北方草原对手(突厥、准噶尔)鏖战的背景之下,才把统治范围延伸到环塔里木诸绿洲。

“小农区”往往也是游牧统治者学习管理农业地区的起点。成吉思汗崛起于纯粹的游牧草原,当他攻占塔里木盆地的农业绿洲后,才获得了从事书写、记账的人才,并用绿洲地区的回鹘文字母来记录蒙古语。

再如,中亚的农业绿洲,伊朗、阿富汗高原上的农业河谷,都被牧民的荒漠和山地包围。从更广范围上看,这一地区又是大型农区和牧区的过渡地带。从北方草原(连成一体的南俄—哈萨克—蒙古大草原)南下的游牧征服者,会在中亚绿洲、阿富汗河谷发生某些改变。当他们进入印度河流域时,已经不再是对农区一无所知的“生番”,而是经受了小型农区地带的熏陶和软化。

所以,印度西北部虽然常受来自北方的游牧者的攻击、征服,但这些游牧入侵者造成的破坏烈度,要比华北地区低得多。中国汉地和北印度都是较大型的农业文明区,但面临的游牧者对手很不相同。

再说远一点。其实农业社会也存在“纯粹”程度的区别。比如,秦汉以后,欧洲农业社会中的畜牧业比例一直高于中国汉地,“纯粹”程度要低一些,人口密度也相对低。这肯定对中欧历史走向产生过影响。不过,目前的学术研究可能尚未触及这个层面。

拉铁摩尔曾指出,在古代的各农耕文明中,中国汉地的精耕细作农业具有明显特色,如灌溉工程、粪肥的运用。汉地传统农业需要投入大量人工,在较小的地块上实现尽可能高的产量,这与汉地人口密度较高、农田相对较少有关,是农业社会内卷化的典范。另外,笔者想补充一点就是,不仅是灌溉农业,在旱作的雨养农业中,汉人农民也大量使用锄耕来保墒、除草,尽量提高单产,这在世界范围内几乎是独创,不同于其他地区旱作农业常见的广种薄收模式。具体可参见齐如山的《华北的农村》《华北民食考》。

拉铁摩尔另一个常用的概念是内亚(Inner Asia),它是从地理范畴上对“边疆”的概括。内亚的基本范围是,起自中国东北,向西南延伸,包括了内外蒙古、西藏、甘肃、新疆(几乎整个“胡焕庸线”以西地区),乃至中亚五国、南俄草原、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西北部地区,终止于阿富汗。它的地理特征是干旱、多山与高海拔,不太适宜农业,人口稀少且不临海,它的周边则是亚欧大陆上临海的、人口稠密的各农业文明中心。

在我看来,拉氏的内亚概念和其边疆概念基本重合,但也可以做一点更严格的“挑剔”:低人口密度的游牧地区未必只存在于亚洲内陆。受季风带影响,有些沿海地区也会缺少降雨,难以发展农业,只适宜荒漠游牧者,如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处的俾路支地区,环波斯湾、红海及阿拉伯地区的多数沿海地带,向西一直延伸到北非海岸。

当然,面对复杂的现实,任何术语概念都会有削足适履的意味。对于拉氏的“边疆”和“内亚”,我有时也称之为“西部”,因为现在的东北地区已经和百年前大不一样,成了人口较密集、文化较单一的地区,借助地理学家胡焕庸总结人口分布的“胡焕庸线”,现代中国的东部与西部,可以说代表着自然环境、人口密度与人文的明显区别。

山地更特殊吗?

术语概念的边界困境还有一个表现,就是在农耕文明、游牧文明的二元划分之外,还有兼容两种经济形态,甚至包括狩猎、渔猎、采集的高度复合经济形态。拉铁摩尔在讨论东北地区历史的时候,已经指出东北山林居民的复合经济特征。这种居民对农业、畜牧业生活都比较熟悉,当他们进入大草原,可以变成纯粹的游牧民,当他们进入宜农的汉地,也能很快适应纯农区的生活。

以往较少有学者关注“山地文明”在历史中的作用,即使有,也往往是受“逃避统治的艺术”影响,强调山地人群远离强势国家机器、自带桃花源属性的一面。但还要看到另一方面,历史上很多能够主宰草原甚至一统草原与汉地的强大王朝,都出自复合经济形态的山地。比较明显的例子是,出自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建立了金朝、清朝。

另外,蒙古人早期有“走出大山”的口传记忆,显示了他们的东北山地祖源;鲜卑人出自东北山林,有些占领了匈奴人西迁之后的大草原,有些在汉边地区以从事农业为主,后来入主中原建立政权。甚至匈奴人崛起之前,也生活在东北地区,因为《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乌桓王挖掘了匈奴单于的祖坟,说明单于家族早期出自东北地区。

前面已谈及,荒漠包围的绿洲、群山包围的山谷,都是游牧大区中的小型农业区。不过细分起来,这两种小农区的角色又有所不同。

绿洲缺乏天险,对来自荒漠的游牧者几乎没有抵抗力;但山地小农区的独立性更强一些,因为很多山地地形坎坷,交通远比荒漠困难,复杂地形也使山地农业居民能更从容地对付外敌,所以山地农区对于周边游牧族的独立性,会高于绿洲农区。从川边羌寨绵延到高加索山地,山林农区都常见高耸的石砌碉楼,它们是农区居民抵抗游牧族袭掠的工事。在人口规模类似的绿洲,则极少见此类防御设施。

山谷的这种闭塞和独立性,使它能保存本地独特的语言、宗教、服饰等等文化元素,可以说,群山褶皱之中,是人类文化最为多元的保鲜柜,而地形平坦的大草原、大戈壁,则缺少类似避风港,很容易被征服者席卷一空,全盘同化。所以,从大山里会不停走出各种小族群,迅速壮大成匈奴、鲜卑、女真、蒙古等等,根源就是山地的独特储藏室作用。这里不只是逃避帝国统治的桃花源,更是强大帝国的基因库。

在基本由游牧与农耕文明互动形成的人类古代史中,如何看待山地的特点?这个问题我还没找到答案。目前想到的是,山地的险阻程度也不相同,西南横断山系可能隔绝程度较高,导致这里的人群“走出来”的较少;东北山地险阻程度较低,不过在传统时代,东北平原也密布丛林,且有大量湿地沼泽“水泡子”,这些地理差异可能也对各自族群的历史有影响。

为什么汉人不能游牧?

还可以讨论一下中国的汉地农区与游牧社会的历史关系。

在汉人统治的王朝,北方边界都比较固定,汉长城和明长城分布范围高度接近(宋这种武力不振的王朝,连汉长城边界都难以抵达)。而汉人王朝向南方的统治却一直在稳定地推进,长江流域(华中、华东)在汉唐间得到充分开发,人口数量大增;之后是岭南、云贵地区。拉铁摩尔已经注意到了中国南北边疆这种显著不同,其背后的原因也显而易见:北方的长城线,是(传统时代)农牧业的自然分界线,这是降水量和温度(积温)决定的,所以两千年间的长城防线一直变化不大;中国南方的降水、温度都比较适合农业,唯一的限制是山林、湿地地貌,但地貌条件可以逐渐改变,随着汉人南下移民的增多,长江流域、岭南、西南地区山林被砍伐,开发出的农地增加,汉文化圈向南扩展的趋势也一直持续。

以上是《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提供的解答。但它背后还有新的问题:为什么汉人只能从事农业,而不能到长城以北去经营游牧业?

自汉代以降,直到近代,一直有零星的汉人移民进入草原乃至西域,但他们都被当地人同化,失去汉人的文化特征,徒留下“李陵后裔”的附会传说与近代的口述记忆(比如从河西去往阿拉善牧区并被同化的逃荒者)。为何在传统时代,离开汉地的汉人就不再是汉人?

或者说,当汉地王朝的军事力量可以压倒北方草原时(如汉武帝后期对匈奴的攻势,明朝初期对蒙古草原的征伐),汉人为何不能占领草原从事游牧?

做个比较,似乎更能看出汉文化的这个短板。俄罗斯边地有“哥萨克”人群,他们本是逃避地主奴役的农奴,在草原边疆安家立足,农牧业兼营,仍能保持俄语和东正教信仰,成为俄罗斯帝国向各个方向扩展的前锋,包括西伯利亚的荒原和密林,南俄与哈萨克大草原。他们还被沙俄政府招安,入伍充当骑兵。再如,经由海路扩张的西欧殖民者,也经常有零散定居者深入新大陆、非洲,人们最熟悉的形象可能是美国西部的大篷车“拓荒者”和牛仔,其实西欧各国的殖民者都有类似人群。他们长期脱离母国的文化氛围,但语言、宗教都不会被当地人同化。

也许,欧洲人的“技术优势”能提供部分答案,但并非全部。在16世纪,晚明的戚继光时代,汉人已经学会了来自西洋的火药枪炮技术(这种技术到拿破仑战争时期仍未发生质变),此后,使用“火铳”的猎户频频出现在中国司法档案乃至话本小说里,但火枪并未改变长城线的生态。

我的思考是,传统的汉人社会、汉文化,是建立在一定人口密度基础上的,一旦人口密度低于某个范围,汉人社会、汉文化将难以维持。这种现象背后,可能至少有两个层面的原因。

第一个层面,是汉人社会的权力组织形式:皇权下的文官政府管理社会,而非世袭的封建制贵族管理社会。

在古代物质条件下维持文官管理制度,必须以一定的人口密度为基础。我和施展教授讨论过这个问题,施展的解释是:文官制度需要征收赋税来供养官员和军队,但粮食的陆地运输有距离限制,超出一定范围,运输成本会超出运输的粮食本身,“税收的收益大于成本”,导致文官政府体系无法维持。而在世袭的“封建制”规则下,上级领主索取的未必是粮食,而是战争服务等力役形式,所以受地理的限制较小。

第二个层面,是文化(意识形态)的原因:传统王朝的官方意识形态的代表是儒家文化,特点是世俗性、非宗教,本质是士大夫精英文化,绝大部分的普通民众很难理解,也因此缺乏自组织的思想资源。一旦离开官府的统治—保护范围,汉人民众无法建立可以自我管理的民间组织,只能接受其他文化—宗教的同化。

宗教从来不是传统社会的文化根基,汉地基层社会也缺乏由宗教维系的民间组织。传统社会的管理形式是自上而下的;与文官政治伴生的,是以儒家“六经”(后又增加为“四书五经”)为基础的士大夫文化。儒家典籍形成于世袭政治时期——西周到春秋,和战国以后的社会严重脱节,文化精英对它只能有部分了解(另一部分则是误读)。

因过于古奥和精致,儒家典籍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完全靠文官政府的各种措施来保障。汉人一旦离开文官体制的统治范围,会缺少民间组织资源,无法像欧洲殖民者那样形成小型自治社区。

我曾与社会学家陈家建教授交流上述问题,他长期观察西南、长江流域和岭南的汉人社会,对历史上中国南部边疆的拓展有独到的见解。陈家建兄认为,汉人社会向南方的历史扩张,可以归纳成“大圈生小圈”的模式:整个华北—黄淮—长江中下游平原,内部缺少天险阻隔,是一个比较天然的地理单元,也是汉人农耕文化最古老、最大的单元,是“大圈”。

这个“大圈”充分发育之后,可以越过山脉丛林的阻隔,拓展出“小圈”,如西南的四川盆地、岭南的珠三角平原。

四川盆地、珠三角平原充分开发之后,还会向更南方跳跃式拓展,越过不宜居的山岭,在远方的宜农河谷开发出“小小圈”,如云贵(局部)地区汉式密集农业的发展。

另外,珠三角平原的体量远不如华北—黄淮—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大圈,导致它的辐射拓展能力更低。历史上,珠三角平原辐射出了越南北部的汉化农耕区,但受珠三角平原体量的限制,汉文化势力无法在越南北部形成压倒性优势。

从上述特征看,汉文化区向南方的扩张力度,呈现递减趋势,只能是大圈生小圈,不会是大圈生大圈、小圈生大圈。这和传统的文官制度,和汉文化的传统意识形态有何种联系?背后还有很多问题值得深入研究,期待陈家建兄做出精彩的成果。

封建缔造大中国

还可以谈谈中国这个政治体疆域的历史延续性问题。

其实这本身是个伪问题,来源于西方学者习惯性地把“中国人”和“汉人”混为一谈。这就像把“美国人”和“(北美昂撒)白人”等同,把“印度人”和“印度教徒”等同一样。引车卖浆者流坊间闲聊可以这么说,因为他们不懂,但专业学者就不行了。西方学者这么干,有些是出于无知的混淆,也有些(主要是现在还在世的,以及未来的)是单纯的恶意。

历史上的中国,核心统治区往往是汉人地区,主要在长城防线以内,特征是较高的人口密度、精耕细作农业。自战国以来的汉地政治结构,都是皇权之下由科层制、多层级文官政府进行“编户齐民”式统治,长城防线、人口的增长(密集)、精细化农业,也都是从战国开始出现的。在人类的古代历史中,汉地的政治模式非常特殊,在世袭皇权之下,它排斥了封建贵族的世袭、割据式统治模式(当然也经历了一个过程,如从刘邦的分封诸侯到汉武帝削藩。再后来的魏晋士族、北朝隋唐高门,都是皇权政治下的“变态”产物,和真正封建贵族的距离还有很远)。

在其他的人类古文明里,从来都是“封建”因素压倒“官僚制”因素——我不认为这两个概念是一山不容二虎、有你没我的排斥关系,它们可以共生共处,所以还要考察它们占据的比例。这个封建制的特征,未必是如欧洲中世纪的Feudalism那套特定仪轨,其本质是贵族、王公对领地的世袭统治权力,同时他们可以承认更上级(皇帝、万王之王、大君等等不同称呼)的世袭统治权,以贡赋、劳役、军役等表示臣服与从属,但仍保有自己的世袭领地。不同等级的世袭权力的兼容并存,大政权下面可以有小政权,是广义“封建制”的本质。

现在学界流行“帝国”这个词,给它的定义是:包含各种不同文化族群的复合政治体。在传统时代,“封建制”是“帝国”权力体系最主要的构成方式,两者难以截然分开。

在跨文化和文化杂居地带,哪怕是体量较小的政权,也会明显地表现出多元“帝国”特色;而在相对广阔且文化同质的地带,政权的多元特色就不太明显,除非它扩张得非常大。这也是一种相对论的概念。

欧洲17世纪前半期的“三十年战争”,被认为是帝国和封建制衰微、民族国家兴起的开端,西欧从此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并逐渐影响全世界。但我认为,并不存在纯粹的“民族国家”,任何人群都无限可分,也可以继续同化;从封建制帝国走向所谓现代民族国家,本质上是接受既成事实原则,而且大多数是战争的结果。

17世纪之后,中国、西欧之外的地区,尚未走出封建制的社会结构,尤其在人口密度较低的地区,官僚制政府更难发育,封建贵族统治模式更加稳定。欧洲殖民政府也比较擅长利用殖民地原有的封建权力体系,降低统治成本。

那些和殖民政治相结合的封建贵族制度,一直可以延续到二战结束之后,部分被新兴独立国家的民主改革运动终结,还有一些披上了西式制度和“照顾少数族群”的外衣继续存在。我在游历北印度和巴基斯坦期间,对于听到的这方面的地方性知识感到很新奇,因为这是外界长期忽视、无视的领域,比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印度国大党政府在喜马拉雅地区剥夺当地封建领主、寺院世袭的特权,建立起现代官僚制政府,属于印度版本的“民主改革”。这些可能还没有太多学术研究著述,只存在于当地山民的记忆和讲述之中。

再插一句。现在有些中国学者对于英帝国的殖民统治方式很赞赏,认为充分尊重了本地族群的自治和文化传承。但从我在南亚的见闻来看,这套狡猾的统治方式保留甚至强化了原有的种姓身份隔阂,以及贫富高度分化、赤贫人口极多的社会结构,也保留了大量落后腐朽的习俗和习惯法。而作为反例,在经历过苏联统治、社会主义运动的中亚世界,社会的贫富均等程度、人群的受教育水平和世俗文明程度,要远远好于南亚。

传统、独特性这些概念,在现代文化人的语境里似乎都是正面的,但它们并不天然等同于多数人的美好和幸福,反而往往是自由、法制、人权的对立面。如果能看到真实的草根世界,许多书斋里的理论架构可能都站不住脚。

回到中国。在长城线以内,官僚制、编户齐民的治理方式显示了统一政治体的存在,不容易产生争议,但在长城线之外,以及西部、南部诸多没有长城的边疆地区,原住居民多数并非汉人。在很多西方学者眼里,这就不属于“中国”政治体了,由此提出为现实服务的命题:这些地区的现实动荡,必然是追求“独立建国”,必然有历史依据。

这种思维的漏洞在于,它把汉地的历史独特性当成了判断政治体的法理依据,而按照这种理论预设,除了汉地的“中国”之外,地球上几乎就没有第二个有历史法理依据的政治体了,因为没有第二个能达到汉地传统“编户齐民”统治程度的地方。

如果回到封建世袭制为主流的古代社会普遍游戏规则中,传统中国疆域直到现代的连续性,就显得很容易理解了。

中国历代王朝的都城往往都在汉地(即使是非汉人建立的王朝),它们对长城线以外或者非汉人为主的地区的统治权,主要表现为“封建制”权力结构。主要表现是:地方领主如王公、土司的世袭权力得到朝廷承认,而他们也必须为朝廷承担贡赋、军役等义务;地方领主家族内部发生纠纷时,要接受朝廷(或地方官府)的判决;他们遇到外敌威胁时,可以向朝廷请求军事援助。王朝出于边防安全的考虑,可以在世袭领主的辖区驻扎军队,并征收相关赋税。

拉铁摩尔最早论述过中国对边疆地区的封建制管理模式,他称之为“边疆封建制”,参见其《边疆史研究论文集》。这个论点一直没引起学界注意,几乎尚未见到对它的讨论,更不用说深化研究,颇为可惜。

在中国历史上,“边疆封建制”所能统治的区域经常变动循环,汉唐鼎盛期可以包含西域。但即使在武力不振的宋朝,这种统治原则也从未消失,在南方边疆仍有用封建制管理的当地势力。

从上述的标准来看,清代从乾隆时期开始在新疆的治理程度,甚至超过了“封建制”水平,已经加入了官僚制的诸多因素,这也远远超出了汉唐朝廷对西域绿洲诸地方政权的治理程度。

还有西方学者用“朝贡体系”来描述中国朝廷与周边非汉人小型政权的关系,这个概念侧重朝廷礼仪表象,及其遮蔽的互惠贸易本质;它也侧重描绘了传统中国政治架构与其他人类社会的不同,使传统中国到现代中国的疆域沿袭显得过于“特殊”,似乎缺少法理依据。

我认为,“朝贡”概念有意义,但如果只看到它而无视“封建”层面的政治关系,就走上歧路了。从中央朝廷的管制程度来看,“封建”政治关系要比“朝贡”关系管得更多、更紧密,比如中央驻军的权力,地方政权为中央提供军事服务的义务,以及中央对地方领主家族的管理权,等等。比如,清代康熙时期对西藏的管理,乾隆时期对新疆的管理,都远远超出“朝贡”关系的范畴(有些甚至超过“封建”关系范畴,见前文)。

而对于更加外围的地方政权,如清代的朝鲜、越南,以及更加遥远的南洋、外葱岭诸国,平时虽有礼仪性的例行朝拜上贡,但中央在这些地区没有驻军,也较少干预其统治家族内部事务,可以说,这种关系达不到“封建”的程度,用“朝贡”来描述比较恰当。但这种政治关系也在变化之中,比如,因为朝鲜发生的中日战争,因为越南发生的中法战争,中国朝廷都向当地派出了军队,如果战争中清廷一方胜利,它和朝鲜、越南政权的封建关系成分会加重,如果失败,则连“朝贡”的表面关系也难以维持了。

按照我的上述总结方法,传统中国的政治模式是三重的,从内到外,管治程度也从重到轻,依次是:编户齐民—边疆封建—礼仪朝贡。和较早的朝贡关系研究者描述的编户齐民—礼仪朝贡两重关系比起来,处于中间层级的“边疆封建”制度,更清晰地表明了中国政治体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延续性,并且,和其他绝大多数人类社会(政治体)相比,中国也同步经历了从封建制到现代国家的过渡历程,人类社会共性的一面展现得更加明显。

近年来的部分思考就记录到这里。后面是三篇关于拉铁摩尔的论文,都写于2015年秋,也先做一个简短介绍。

《内亚与多维度历史》,主要谈拉铁摩尔学术的特点,对当代学术的启发和价值。本导读《大陆旅程无尽》也是此文在八年后的延伸。

《交汇点上的学术与人生》,主要总结拉铁摩尔个人生平经历与其学术的关系,特别是它代表的一个重要现象:人文社科界的最后一代大师,都是二战之前成长起来的;二战之后成长起来的学者,多是眼界狭窄、缺乏问题意识的职业“学术匠人”。不管历史有没有终结,属于天才时代的学术确实已经终结了,现在只有作为职业的学术。

《一桩后现代的史学文字狱》是针对罗威廉批驳拉铁摩尔文章的一篇“反批驳”。罗威廉这篇文章题为《欧文·拉铁摩尔,亚洲与比较史学》,在中国学界没什么影响,但作为21世纪学术史的一则个案,它很值得分析。

《一桩后现代的史学文字狱》主旨也延续了《交汇点上的学术与人生》,即平庸时代的人不仅做不出高明的学术,甚至也不再能理解什么是“高明”,这是罗威廉敢于叫板拉铁摩尔的大环境。其实,抛开时代差异不谈,仅从地域上说,拉铁摩尔见识过的那些自然山河与人群,罗威廉都没见识过,他只了解一些高度同质化的汉人社会留下的文字记录,和拉铁摩尔的眼界阅历无法相比,自然无法理解拉铁摩尔的学术。

另外,罗威廉此文表现出的狂悖,可能也是二战后美国人文学术的特色,就是不理解“大师”的意义,不懂得任何学术成果都建立在前人特别是“开风气”的学界伟人的积累之上,自以为找到一个什么新名目的“主义”,建立一个“后××学”,就可以平地推倒前人的一切成果。

我写作此文时,罗威廉的文章尚未译成中文,现在已经有了中文版,有心者可以觅到。上述三篇论文都写于2015年,对于此后出现的拉氏研究成果,我无暇再做增订补充,特此说明。 i3/L4R1oVOvQ3EMV7b6ifj9aKTRubCyIlXmhoE76nFq6DTts67up7nUzCF3fbI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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