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解题。
第一个关键词:东电。
“东电”是东京电力有限公司的简称,前身是成立于一八八三年的东京电灯公司,半国有半民营。一九五〇年,按联合国军的命令,东电彻底民营化,负责包括东京在内的周边七个县的发电、输电业务。与我国发电公司和电网公司分离的制度不同,日本发电公司和电网公司往往是同一家。所以,尽管东电是民营企业,在首都圈却具有完全不可动摇的部分垄断地位。
第二个关键词:OL。
OL是英文“office lady(职业女性)”的简称。这一群体出现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联合国军的进驻,以及女性平权运动的发展,日本传统的女性居家相夫教子的模式发生改变,越来越多的女性进入职场。到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社会劳动力紧缺,很多女孩选择在结婚、生子后继续工作,OL群体逐渐壮大。近年,由于日本年轻人结婚年龄逐渐推迟,以及独立女性形象逐渐得到承认,OL群体已渐渐脱离“公司花瓶”角色,开始在各种专业领域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OL在办公室的待遇和发展前景依然是日本社会不断争论的重要话题。
本案的主角渡边泰子,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名牌大学毕业后进入大企业,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典型OL。
在我写过的杀人事件中,悬案屈指可数。人对于未知的好奇心无可非议,但如果为了破解悬案而强行解读,做没有根据的推测,甚至诉诸超自然力量,那就完全偏离了纪实写作的初衷。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渡边泰子的真实身份、内心世界,乃至当时日本社会的一些片段,逐渐得以揭示,这些才是本案中值得我们深思之处。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九日傍晚,东京市西南部涩谷区圆山町的一处公寓内出现了一具女尸。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尼泊尔人拉姆,他是附近印度料理店的老板。因为可以免签三个月,日本成了印度人、尼泊尔人、孟加拉国人、斯里兰卡人最喜欢外出打工的国家之一。在签证到期后,很多人会选择非法滞留。拉姆不是非法滞留者,他持有投资签证,在东京涩谷附近经营餐馆已有数年,还在附近一个叫喜寿庄的公寓买了几套房,作为自己和员工的住处,同时出租。圆山町地处涩谷站和神泉站之间,在很久前便已是繁华的商店街,街道背后则是大量的情人旅馆,鱼龙混杂。拉姆买下的公寓就在这附近。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八日晚,拉姆下班返回公寓,路过一〇一室,从稍微敞开的窗户看到一个女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他隔着窗户叫了两声,见女孩没反应,以为是喝多睡着了,便没太在意。可第二天下午,他再次回到公寓,却发现那女孩仍然躺在地上……
很快,警方赶到现场。
女尸身形瘦小,外穿巴宝莉卡其色风衣,内着蓝色连衣裙,内衣没有撕扯痕迹,从面容判断其年龄为三四十岁,头戴假卷发,唇涂鲜艳口红,妆容完好,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味道。女尸旁边有一只黑色手提包,被利器割开,里面仅有几百日元、一支口红、一串钥匙、一本黑色手册以及一摞名片,名片上写着“东京电力公司企划部调查课副长渡边泰子”。手提包上除泰子的指纹外,没有任何可疑人物的指纹。此外,警方还在卧室的榻榻米上找到了二十二根人类阴毛,在厕所马桶中找到一个尚未被冲走的避孕套,其中有类似精液的液体。
渡边泰子
尸检报告显示,泰子舌骨断裂,系被人扼住喉咙窒息而死,死亡时间大概在十天前,也就是三月八日到十日之间。泰子阴道中留存有精液,按照自然规律,精子的活力会随时间慢慢降低,这个过程在自然环境中大约需要二十天。泰子阴道中的精子大概来自十天前,而马桶中那个避孕套上的精子样本已完全丧失活力,至少是二十天前留下的。所以,警方初步判断,渡边泰子应该是十天前在房里与一名男性发生关系后被人掐死。
警方走访了泰子家,从她母亲口中了解到一些信息。
渡边泰子,生于一九五七年六月七日。父亲是东电中层干部渡边达雄,收入颇丰,为泰子提供了良好的教育环境。泰子中学毕业后,考入庆应义塾女子高校,后升入庆应义塾大学经济学系。她大二那年,父亲因癌症去世。一九八〇年,泰子毕业,跟父亲一样加入了东电——这年东电总共录取了二百零四名大学生,其中仅有八名女生。
泰子并未像其他女性职员那样从事一些事务性工作——很多女性职员婚后会选择辞职,所以在传统日本企业中,女性职员所做的工作大多不太重要——而是凭借高学历和强烈的上进心,直接进入企划部,研究国家财政政策对电力公司的影响。一九九三年,泰子升为企划部调查课副长,成为东电首位女性中层管理干部,年收入也随之提高到一千三百万日元(约六十七万元人民币)。
在与泰子母亲的交谈中,警方觉察到,这对母女的关系并不好。女儿十几天没有回家,母亲既没有报案,也没有慌张。不仅如此,泰子的妹妹乃至其他家人似乎也在刻意逃避、孤立着泰子。警方问母亲为何没报案,母亲只淡淡地回答:“我以为她找了什么男人搬出去住了,毕竟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的事我不会过问的。”
警方又走访了东电。泰子最初的上司名叫大平明,是日本前首相大平正芳第三子。大平正芳突然去世后,大平明在东电继续干了两年,后因派系斗争离开东电,娶了大正制药千金,出任大正制药最高顾问。
现任上司胜俣恒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只是东电内部电费课课长,后来趁着石油危机、能源价格飞涨之际,力排众议,大发国难财,将日本电价提高百分之五十,一举为公司带来大量利润,当然也饱受国民谩骂。在这之后,胜俣进入了公司决策层,历任企划部课长、副部长、部长,扶摇直上。他是典型的“合理主义者”,上任后立即取消各种给予建筑公司的奖金,同时提出随着电力需求增长,电力公司不应该再做慈善,而是趁机大捞一笔。他是日本大量建设核电站计划的推手之一,虽然身为东电企划部部长,在建设核电站时,他拍板的选址却都在东电业务区域之外,例如福岛核电站……关于他之后的故事,最后再讲。
胜俣只向警方交代了一些日常业务方面的信息,对于泰子的日常生活,则以“本公司不过问员工私生活”为由拒绝回答,但允许警方问询泰子的同事。
据同事回忆,渡边泰子的生活充满了谜团。
“泰子是个质朴到令人怀疑的人,进入公司近二十年,几乎从不化妆,也不去食堂吃饭。”
“泰子在一九八六年前后曾患有严重的厌食症,甚至到了要住院治疗的程度。康复后她的体重依然没有恢复,一米六七的个子却不足四十公斤。”
“泰子喝咖啡的样子很奇怪:她会在杯子里放上速溶咖啡粉,只加一点点水,然后倒进半杯左右的砂糖,弄成糊糊。她的私人抽屉里放满了维生素药片,一到吃饭时,她就会一大把一大把地把药片当饭吃。”
“嗯……如果说这是厌食症后遗症的话,也能够理解……但是,她也有强烈的洁癖,只要是别人碰过的东西几乎都会扔掉,甚至每半小时就要去洗一次手。”
“泰子刚进公司那段时间确实被委以重任,每周都要给公司董事会提交政策分析报告,经常得到上层肯定。”
“泰子工作非常认真,有时甚至在同事聚餐时也会坐在一边阅读大量报告。”
“十三四年前,泰子换了直属上司,之后就有点儿被上层疏远了。”
“应该是跟错了老板。她最开始的老板是个厉害人物,名叫大平明,但几年后大平明离开了东电。泰子又跟着胜俣,后来可能是得罪了胜俣,就被雪藏了。”
雪藏?这个词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按照东电的规矩,研究员到了三十岁必须进入上升通道,以后才有升迁的机会。上升通道分两个,一个叫技术开发研究所,一个叫总合研发机构(NIRA)。进入这两个机构的研究员才算是公司未来的核心人员。泰子在一九八九年申请了NIRA的研究职位,落选后被安置在企划部调查课任副长,之后再未变动,这就是她职业的终点。所谓副长也只是安慰而已,根本没有实权。也就是说,渡边泰子在东电的地位很尴尬:公司不会裁掉她,也不会委以重任。对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女性来说,这个待遇显然会令人不满。
接着,警方清查了渡边泰子的私人物品,发现了足以使案情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关键信息。泰子的抽屉中有两份很奇怪的打印文件。一份是“道歉书”,从收信方信息看,似乎是发给某家酒店的,内容是:“在入住贵酒店期间,我不慎将排泄物等弄到了床铺上,为表歉意,我愿赔偿一切损失。”另一份是“有偿肉体关系合同书”,内容如下:
______与诗织在有偿条件下自愿发生性关系,有偿金额为______,由甲方在性关系发生前以现金形式支付。甲乙双方均保证不干涉对方个人生活,不向第三方泄露对方身份信息。双方有权随时终止关系,并保证每次发生关系前如数按时支付约定费用。
这下警方彻底糊涂了。“诗织”是谁?什么人会起草这样的协议?这份协议究竟有什么意义?更重要的是,这份协议为何会出现在渡边泰子的办公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