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经过两次“党锢之祸”,天下儒生几乎被清洗一空,贤能忠义进步势力遭到了彻底摧毁。
国学大师钱穆在《国史大纲》中对“党锢之祸”中党人名士们的表现大感遗憾,叹息说,这些人过分看重道德,实是致命的缺点,如此至刚至硬,所以易折易断。
的确,在世态浇漓的乱世,这种刚劲的士风给遵循它的人带来的只会是毁灭。
这,就是党锢人士精神难以适应社会和难以延续的原因。
从此,士人们开始由儒入玄,或明玄暗儒,或随波逐流“与之俱黑”,将党锢名士的精神力量渐渐淡化。
到了曹魏篡汉、司马氏篡魏以后,统治者避开“忠义”不谈,一味力倡“孝廉”,鼓吹以孝治天下,提倡名教,着力规范人心。
沉溺于玄学的名士慑于严酷的现实刀斧,不敢妄谈国事、不敢轻言民生,专谈老庄、周易,渐渐盛行一种所谓的“清谈”之风。
名士们在清谈过程中,并不在乎“理之所在”,王导与殷浩清谈到三更时分,仍是“未知理源所归”,没能辩清楚道理何在,但彼此并不以之为憾,只是尽情享受清谈的过程。
而从王导与殷浩清谈至深夜不散的情形来看,清谈不仅仅是脑力活,还是体力活,讲口才、讲耐力。
实际上,从文献记载来看,名士间通宵达旦清谈的记录比比皆是。
比如说,孙盛与殷浩清谈,“至暮忘食”;刘 与张凭“清言弥日”“留宿至晓”;裴 每与从弟裴邈清谈,“终日达曙”;乐广与潘京在洛阳“共谈累日”;卫 “至武昌见王敦,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值得一提的是,王敦和卫阶清谈得高兴了,心满意足地对幕僚说:“当年王辅嗣曾吐金声于中朝,卫阶今日又玉振于江表,真是难得难得。”可是,就因为清谈过猛,卫 体弱,身子骨不济,回去后竟然一病不起,早早就离开了人世。
说起来,卫阶的母亲向来知道儿子身体不好,是禁止他清谈的。只是卫 初到江东,一心要卖弄一下自己的实力,置母亲的劝阻于不顾,最终误了性命!
高僧支道林到东山访谢安,与谢安清谈。谢安的侄儿谢朗只有七八岁年纪,也是清谈高手,兴致勃勃地和支道林一起研讨辩论玄理,高僧支道林抵挡不住,只好鸡生蛋、蛋生鸡地循环互辩,两人一同陷入困辱的地步。谢朗母亲王夫人在隔壁房中听见,生怕儿子像卫阶那样折腾坏了身子,心疼得不行,一再派人催谢朗回房睡觉。可是谢安觉得谢朗说得太精彩了,不舍得放谢朗走。王夫人爱儿心切,只好亲自出来,不避在座的众多陌生男人,埋怨着说:“我早年寡居,一辈子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了。”流着泪将谢朗抱了回去。
清谈是这样劳神费力,但名士们还是乐此不疲。
历史上有名的兰亭聚会其实就是一场盛大的清谈大会。
那是永和九年(353年)三月初三,会稽内史、“书圣”王羲之宴请亲朋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在兰亭修禊。彼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大家在曲水旁边排列而坐,一边饮酒,一边清谈,成就了一曲清谈史上的千古绝唱。
但名士们清谈的内容仅仅局限在有与无、生与死、动与静、名教与自然、多情或无情、声音的哀乐、言辞能否尽意等形而上的问题,停留在颓废、郁闷、执着、豁达、飘逸的虚无状态之中,实于世务无补。如果说,名士们全都是闲散在山谷竹林的世外隐士,那问题不大,但如果让这些名士担任了朝廷高位,那就会严重误国。
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有一个堂弟,名叫王衍,就是一个担任了朝廷高位的大名士。
王衍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在名将羊祜手下任职,王衍曾代父亲到羊祜那里申报陈述公文的内容,没有表现出半点儿怯场,吐辞清楚,条理通晓。
羊祜十分惊奇,认为他长大了前途不可限量。
晋武帝司马炎的老丈人杨骏曾想把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嫁给王衍为妻。王衍居然不屑与晋武帝成为连襟,态度坚决,斥退了这门亲事。
晋武帝司马炎听说王衍这么狂,就问王戎,说王衍这么牛气哄哄,那当世还有哪个高人可以跟他相提并论?
王戎十分肯定地说:“王衍此人,当世无双;要找跟他相提并论的人,只能从古代圣人中去寻求。”
王戎对弟弟的评价高得不能再高。
为了配合堂兄王戎对自己的评价,王衍就以子贡自比,专以谈论《老子》《庄子》为乐事。
在谈论玄学内容时,王衍手持一把白玉柄的拂尘,峨冠宽袖,衣襟飘飘,睹之犹如天人。
但在谈论过程中,王衍只顾一时爽快,经常出现自己推翻自己刚刚讲过的观点的现象,人们会忍俊不禁,讥讽他是“口中雌黄”。
即使这样,还是有许多朝廷高官仰慕他,称他为“一世龙门”,认为他应该做士族的首领。
曾经担任散骑侍郎的裴遐迎娶了王衍的女儿为妻,婚后第三天,和几个连襟相聚清谈,场面极为壮观。当时,还来了许多名士,以及裴、王两家的子弟。大名士郭向也躬逢其盛,大谈玄理。郭向和裴遐发起挑战,几个回合下来,胜负未分,不能快意,于是抖擞精神,把话题越铺越远,汪洋恣意,许多客人招架不住,裴遐却应接有暇,不但有条不紊地述说郭向前面说过的话,还能把义理慢慢拓展,由浅入深,赢得一阵阵欢呼,王衍因此引以为豪。
王衍接连多年担任北军中侯、中领军、尚书令等朝廷要职,许多在职场上打拼的年轻人,都争相把他看成景仰和仿效的对象。
可以说,王衍所崇尚的浮华作风,就成了引导当世的时尚潮流。
但王衍身在其位不谋其事。在“永嘉之难”中,他身居太尉之位,却毫无作为,带领十万军队做了胡人石勒的俘虏。
临死前,王衍面如死灰,垂泪道:“唉!我堂兄王戎说我可以与古人相提并论,其实,即使我不如古人,平时只要不崇尚浮华虚诞,勉力来匡扶天下,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王衍的死,堪称名士的惨剧,也给爱好清谈的人士敲响了一记警钟。
然而,可悲复可叹的是,西晋之后的东晋名士们还是执迷不悟,对清议活动深爱有加。王羲之后曾高声呐喊,说:“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但根本没有人听入耳内。
东晋王朝也就在名士的清谈中一步步走入没落。
关于清谈,后人的评价是:“虚无之谈,尚其华藻,此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