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以下场景大概都不陌生:小孩子正兴致勃勃沉浸于某事,突然被大人打断:整天弄这没用的做什么,考试能给你加分?能让你上大学?给你个好工作?
这个“某事”,可以是看课外书、琢磨一个严肃的宇宙人生问题、做家务,也可以是和朋友闲聊,或者单纯地看动漫和玩乐。
说实在的,老师家长批评得不算错,很多事确实“没用”,还会耽误肯定“有用”的高考、工作和赚钱。
所以早在两三千年前,人们也这样理直气壮地质疑和否定泰勒斯(Thalês,约前624—前547),你干的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
泰勒斯何许人也?每个学习西方哲学史的学生,翻开书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没错,他的历史身份是“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从他开始,直到中世纪基督教哲学的发展,整个西方哲学界都被他思考的一个问题所控制: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而他给出的答案是:水。万物源于水。
他晚年广招门徒,创建了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学派,以他出生和生活的港口城市命名,被称为米利都学派(也称伊奥尼亚学派)。这个学派培养的学生里,后来有两个人留名史册,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他们正是西方哲学史必说的第二个和第三个人。还有一个思想史和科学史绕不开的大佬级人物——毕达哥拉斯,据说他早年也拜访和求教过泰勒斯。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问,这本书不是写科学家的吗?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哲学家?
没办法呀,人类早期的知识大家族还没分家,既没有“科学”也没有“科学家”,所有的财产都算成老祖宗“哲学”的。所以我们今天才说,泰勒斯是有名字记载的第一个自然哲学家。
泰勒斯的成就主要集中在数学和天文学。他测定一年为365天,估算过太阳和月亮的直径,其中太阳直径约为日道的1/720,这个结果与当今所测定的结果非常接近。他正确解释了日食的原因,并准确预测了公元前585年的日食,尽管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因而有人认为他是瞎蒙的,但终归人家蒙对了。
泰勒斯还发现过不少平面几何学的定理,如直径平分圆周、两直线相交则对顶角相等、三角形两角及其夹边已知则三角形确定。他最重要的发现被称为“泰勒斯定理”:直径所对的圆周角必然是直角。同理,直角三角形中,直角的顶点必然在以斜边为直径的圆上。
然而,关于泰勒斯最著名的故事,不是他的科学成就,而是据说有一天晚上,他一边走路,一边观星,结果扑通掉进了坑里,被一个女奴看见了。女奴失声笑起来,心想这个贵族老爷真傻气,走路都不知道看路,看星星看到沟里去了。对一般人来讲,仰望星空,不如脚踏实地。
泰勒斯老是被身边的人质疑做的事没用,这件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被惹恼了,决定老虎发发威,免得被当成病猫。
他凭着星空透露的信息,预见到来年气候适宜,橄榄会丰收,于是提前把全城的榨油机包租下来。到了秋天,新鲜橄榄一收,要抓紧时间榨油,否则就烂了,而所有的机器都在泰勒斯手里。
那一年,这位天文爱好者垄断了全城的榨油业,成为全城最霸气的商人,要什么价就什么价,想赚多少钱就赚多少,他说了算。一个收获季就发了大财。看看!貌似没用的天文学和物候学,能切实创造经济效益!(诸葛亮的草船借箭,不也是因为懂气象学和气候学,算得准东风,才打赢了漂亮的一仗。)
事实上,“橄榄榨油机事件”并不是泰勒斯唯一一次彰显知识的用处。
他曾发现小熊星座,并计算出按照小熊星航行,比按大熊星航行要准确得多。这一知识在航海界传播开来,避免了很多沉船撞礁事件,大大减少了船员伤亡和货物损失。
游学到埃及时,泰勒斯为法老做了一件事,立即名声大振:利用日影测量金字塔高度。当他的影子跟身高相等时,金字塔的影长就是其高度。
今天的中学生一听就明白,这不就是最简单的“相似三角形定理”嘛。是的,这就是几何学的现实功用。否则法老命令奴隶们爬塔顶,摔死多少人也未必测得出来。
指引航海,救人性命,这功用可大了去了。可是泰勒斯迷恋天文、几何和哲学思考,并不是为了赚钱或让法老惊艳,甚至不为救人性命。他只是单纯想知道万物表象背后的秘密、世界的真相和运转的原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做了很多“没必要”的思考。
好些几何原理,其实古埃及人、古巴比伦人在他之前就已知道,实践早已证实,这不就够了吗?一般人知道了一年有春夏秋冬,会顺着往下想,怎么根据气候变化安排好生产生活,这才是自然的思路,绝大多数文明的思考走向都是这样的。
泰勒斯却往“上”想,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花很多精力去探讨四季变化背后的原因,并论证那些几何命题的普遍性。用逻辑证明将实践经验的总结上升为抽象的理论,并试图找到各定理间的内在联系,构建起一个完整而严密的科学体系。最后再用一个“本原”概念,将世界所有的体系都统一归结为一个最终的真理和本质。
这种思考的路数,对于现实功利的运用来说,完全是多余的,却是人类思维划时代的创举。
泰勒斯为什么要做这些没用和多余的事?因为他“知其然”还想“知其所以然”,他对“然”感到惊奇,要考究原因。这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明白了”本身就是求知的核心价值和意义所在,由此衍生出来的功用,只是次生价值。
在西方,往上思考、追求思考的纯粹性而非功用,形成一个悠久而深刻的传统,这个传统是整个西方文明的基石之一。
亚里士多德在其《形而上学》一开篇就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我们乐于使用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证明;即使并无实用,人们总爱好感觉,而在诸感觉中,尤重视觉。无论我们将有所作为,或竟是无所作为,较之其他感觉,我们都特爱观看……要知道,这本书在西方知识史上有纲领性地位。
西方哲学(或者说西方整个的知识构架)就是从自然哲学开始的。古希腊的人们探索大自然的秘密,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春天花开冬天下雪,为什么星星眨眼彩云飞,为什么鸟飞鱼游人却双足直立。总之,就是烦人小孩的状态:整天东瞅瞅西瞧瞧,看到任何东西,都要问为什么,一直问成十万个为什么。
小孩子探求这些有目的吗?没有。知道了能有什么用?他还不知道要有用。只是纯粹的好奇,世界为什么是这样?他想知道,仅此而已。
对于不理解的人来说,这些提问和探究就是麻烦,“没用”而且多余,其存在的合理性需要证明:“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发现大自然的秘密,和证明这些秘密有用,是两件很不相同的工作。泰勒斯两方面的事都做过,但重心显然是前者,后者只是顺带。人的生命和精力都有限,如果每一项发现还要劳动他自己去证明,他的成就不知会少多少。
而且,真的能证明吗?一方面,证明和理解似乎很容易,泰勒斯只要发一次大财,就能让全城人敬畏知识。很多时候,一个人为爱好和梦想做的事,另一个人用功利去理解,照样能解读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
但另一方面,就算泰勒斯证明了天文学能赚钱,几何学能折服法老,又算哪门子“证明”?他让人心悦诚服,倚仗的还是这些人能理解的钱和权势,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他们明白,自己做的一切只为发现真相那一刻的狂喜。他若一本正经地说“我从仰望星空中感觉到灵魂的愉悦和精神的快慰”“求知让我快乐”,人们只会大惊,他原来疯得这么彻底!
如果一个人只能理解长度,手里又只有一把尺子,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明白,一小条黄金比一大块木头重。尺子说木头>黄金,天平说黄金>木头,都是对的。但有些人未必知道从尺子和天平两个角度看世界。
还有另外一种认知上的局限,是时间轴层面的。试问泰勒斯发现的不是小熊座,而是一颗几百亿光年外的星星,人类可能永远不能到达、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也更不能从中获利,这件事还有没有价值?如果有,如何证明?
就我个人而言,自然坚信人类发现的每一个大自然的秘密都是有用的。如果暂时没用,只是人类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利用。但这只是我个人的信念,对于“眼见为实”的人来说,这话形同痴人说梦,但凡在其死后发生的事,确实都不存在。一个着眼于未来的“可能性”,另一个只认眼前证据的“确定性”,都有道理,却难免鸡同鸭讲。
世界就是这样,理解必须有一定的基础性共识,“发现一两颗星星毫无价值,拿星象物候知识赚到了钱才算修得正果”和“赚得几个钱有什么意思,发现星河流转的规律那一刻,才是生命的高峰体验”,意见的分歧源自不同的价值观。两种思路都有合理性,对人类发展来说也都必要,只是这样的两种思维没法讨论也没法达成共识,就像平行线,没法交叉,只能并存。
所以,证明和说服、理解和交流并不是人际关系的全部,甚至不是主要部分。比它们更重要的,是每个人给别人也给自己画出界线,隔出各自的空间来,互不否定也互不打扰,互相宽容。
一个出游必坐头等舱、非星级宾馆套房睡不安稳的享乐主义者,没法理解背包睡袋、风餐露宿会是一种快乐;玩户外的则嘲笑怎么有人傻到花钱买无聊:跟着三角小旗和小喇叭旅游,在每个牌匾或招牌前平白无故露出笑脸,伸出两个指头摆V字,咔嚓照相后立马上车走人,兴致勃勃赶往下一个景点。
这样的两种人,甚至不需要理解对方。兴致勃勃各玩各的,就天下太平。怕的是他们要争辩“什么是(最)好的旅游方式”,而且认为这种问题有正确答案。
不能在“旅游方式”上达成共识,就在“每个人都应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旅游”上达成共识。
科学和哲学、宗教都一样,是一座座殿堂,古老又骄傲,永远站在那里,风雨不动安如山。你来则来,它给你生命的愉悦、思想的快乐、探索的激情、灵魂的宁静和精神的慰藉;你不来就不来,它不迎不拒。它不打广告,不屈尊去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尤其不用背离自我的手段、不依照背离自我的价值标准去证明。金钱本身展现着魅力和色彩,不需要科学和哲学来证明其价值,同样,科学和哲学耸立的殿堂自有其风采,也不需要金钱的证明。
曾经有句流行语,强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其实,所有的人生都不应该要解释。每个人都是一座殿堂,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
不需要活得成功才能得到尊重,不需要高人一等才有人的尊严,同样,也不必秀朋友圈以证明幸福,不需要罗列书名证明自己博览群书。
关汉卿说:“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这里头有负气的意思,没必要。但他不想自我证明的心情,我能理解。
最好的境界,是“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文人看文人的风景,和尚敲和尚的钟。赏雪的不鄙薄和尚对美景的麻木,僧人也不嗔怪文人酸腐,溺于感官而不觉悟。
人类不必奢求太多的相互理解,只需要形成一个最大的共识:在不违背底线(自力更生且不伤害他人)的基础上,所有人和事都有权按自己最舒适和自在的方式存在。
宽容比理解更重要。每个人的灵魂不同,要认可并接受世界上有跟自己不同的存在,他们都跟自己一样合理。不要试图以一己之见否定、侵犯和压制他人。正义、捍卫和弘扬一类激动人心的词,往往危险可怕。反之,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行其是,就能相安无事。
宽容包含了隔膜,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的隔膜不仅永恒,而且有益。没有这一层隔膜的距离,人何以确定自我的独立个体,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更进一步的话,价值取向不同还能互相欣赏和精诚合作,越发是美好人间。
所以,泰勒斯本不必证明。好的世界自然会博大包容,让所有的生命都自由、自在。一个人不需要用成功来证明自己活得有价值,有资格存在。孩子不需要用成绩好或听话来证明自己值得爸妈的爱,他们的爱永远都在那里,没有附带条件。
那才是好的爱,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