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重庆的人,常常被街道的新旧名称弄得头痛。当然新名称有它方便的地方,可是你雇人力车时如果只说一个“中正路”,那恐怕你就不大受欢迎。因为中正路并不短,车夫们懒得多费口舌问明你究竟要到中正路的哪一段,旧名称却比较的富于精确性了。然而一位不知道重庆街道旧名称的“特点”的新客也往往有点小烦恼;譬如说,他会站在“小梁子”的口上问人:“小梁子在何处?”因为重庆街道的旧名称往往是在一直线上分段而题名的,和别处的一条街只有一个名称不同。
从这些街道的旧名称看来,可知旧时重庆各街也颇“专业化”。例如“鸡街”“骡马市”“打铁街”之类,单看名目便可想象从前这些街的特殊个性了。我不知道旧时重庆有没有一条旧书铺集中的街道,但照今日重庆还保存着旧日面目那一小段连衡对宇的旧书铺集团看来,这或者也就是从前的旧书街了。不过这段街的旧名称却叫作“米亭子”。
这里的旧书铺集团,共计不过六七单位 (连摊子也在内) ,说多呢实在不多,可是说它少么,似乎今日重庆市内也还找不出第二处有这样多的单位集中起来的旧书市场。当然不是说这里的旧书最多,比这里各单位所有旧书的总数还要多些的大旧书铺,我想重庆市内也不是绝对没有,可是单位之多而又集中,俨然成为小小一段的“旧书街”,则恐怕除此以外是没有的。
至于块然独处的大大小小的旧书铺——或文具而兼旧书之铺,则在今日重庆市内外,几乎是到处可见的了,可是也得说明:无论是“米亭子”或其他单独的旧书铺,旧书诚然是旧书,可不能用抗战前我们心目中的所谓“旧书”来比拟,今天的旧书,只是“旧”书而已,战前一折八扣的翻版书,今天也在那些旧书铺内,俨然珍如宋椠元刊;一九三〇年香港或上海印的报纸本小说 (其实也有土纸本在发售) ,也成为罕见之珍品。合于往日所谓“旧书”的标准的旧书,自然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说不上比例。差可说是约占百分之一二的,是木板的线装书 (这比一折八扣的版本自然可以说是“旧”些了罢) ,然而这又是医卜星相之类占多数,我曾在两处看见两部木板线装的——一是《曾文正日记》,一是《诗韵合璧》——那书铺老板视为奇货可居,因为这两种是在医卜星相之外的。
但是千万请莫误会,今日重庆的这些旧书铺对于读书人是没有贡献的,比方说,从沦陷区来的一位青年,进了这里的某大学,他来时身无长物,现在至少几本工具书非买不可了,那他就可以到那些旧书铺去看看,只要不怕贵,他买得到一部十年前出版的《综合英汉大辞典》——这是现在此地可能买到的最好的英文词典。又比方说,一位写作者如果打算随便“搜罗”一点旧材料,破费这么几天工夫,上城下城,上坡下坡,出一身臭汗,总也可以略有所获,十年前的旧杂志有时竟能淘到若干,但自然,怕贵是不行的。
当真不是夸大其词,这些旧书铺有时真有些“珍贵”的书本。原版的外国文书籍,极专门而高深的,也会丢在报纸本的一折八扣书之间,有一位朋友甚至还找到了一册有英文注释的希腊古典名著,因此竟引起他学习希腊文的兴趣。不过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罢了。有些英文或法文的原版丛书,虽只零落数册,而亦非难得之书,可是扉页上图记宛在,说明这是战前某某大学或某某学术机关的故物。这样的书,如何颠沛流徙了数千里,又如何落在旧书铺中,想象起来真不能叫人不生感慨;这样的书,放在家里虽不重视,但在别一意义上,可实在算得是具有“藏珍”资格的“旧书”了罢?可喜而又可怪者,是这样的书,近来愈见其多,常常可以遇到了。这一件小事,如果推想开去,却又叫人觉得可忧而又可悲。
最后,我们来谈一谈旧书的价钱。
先述一二近事,桂柳沦陷之时,有人流亡到贵阳,旅费不继,卖掉一部丙种《辞源》,得价一万元——这还是急等钱用贱卖了的,独山克复以后,有人在重庆买得一部报纸本的《鲁迅全集》,出价二万五——这也是沾了时局的光的。看了这两件“买卖”,旧书的时价,略可概见,一句话,旧书时价虽然赶不上米布,更赶不上高级化妆品,可也够惊人了;今日重庆一家小小旧书铺,论其货价,谁敢说它没有几百万;倘以旧时币值计,直堪坐拥百宋千元!但今天不过是白报纸本道林纸本的铅印书而已。旧书价格之提高,似与供求关系无涉。旧书价是跟着粮价走的,这也有一个小小故事不可不记。有人在“米亭子”某铺看到了一部《综合英汉大辞典》 (袖珍本) ,索价二千六百元,买不起,隔了两天再去看,却已涨为三千元了。问何以多涨四百,则答曰:“这几天粮价涨了呀!”书是精神食粮,书价跟着粮价走,似亦理所当然。
但是今日重庆的旧书铺老板计算他的货价尚有另一原则,此即依纸张 (白报纸或道林纸) 及书之页数为伸缩,即使是极不相干的书,只要纸好,页数多,则价必可观,这简直是在卖纸了!自有旧书铺以来,这真是历史的新的一页。对于这样的“现实主义”,版本权威只能摇头叹息。所以今日重庆跑旧书铺的人,决不是当时在北平跑琉璃厂,在上海跑来青阁的人们了。
今天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的时代,今天重庆跑旧书铺的人,绝大多数是为了某一个小小的“现实”的目的,“发思古之幽情”者,恐怕百不得一二罢?旧时也还有坐在旧书铺里看了半天书的人,今天也没有了;今天如果有这样的好学者,那不是在旧书铺中,而在“新书店”内了。
不过,旧书铺的内容虽然变了,但从“市上若无,则姑求之于旧书铺”这一点看来,今天重庆的旧书铺还是“旧书铺”,只是所有者是现实意义的“旧”书罢了。可以说旧书铺也染上了战时的色调了,这也是“今日重庆”之一面。
(选自《旅行杂志》,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九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