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喝酒的诗文,古今中外已有过的,不啻恒河沙数了,但喝酒还是喝酒,谈喝酒还是可以谈喝酒,评论是不易伤动事实的。
喝酒实在是较单纯或较原始的事,只要看少年往往不知所以然的贪杯,老人却大都只爱抽烟,便可以知道。少年胃强,感到一点刺激便容易兴奋,因此这种又辣又苦的东西便很容易投其所好了。
喝酒有古今中外之分,这是很明显的事实。酒的种类、品质、原料不同还是小事,主要的是喝的情形大不相同。不谈古今,且论中外。外国人喝酒比中国人更为简单,好像酒便是目的。一口一大杯,毫无余裕,用的杯子也又一样,处处显得粗豪单纯、原始野蛮。喝得兴起,呜呜哑哑喊唱一气;喝得醉了,打人,杀人,否则自己便成死人。这些地方都使人,尤其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觉得他们的进化程度尚浅,不脱兽性。至于我们的喝酒,自古相传,是以喝醉了而不露形迹为贵的。不用说我们之间也有那种蠢人喝醉了便忘去一切大闹特闹,终于在酒上送了命的,不过就喝酒的风气来说,向来都不推崇那样的喝酒法。一切都得留一点余裕,不要过量,不要扰乱别人,否则便是滥饮,便是无酒德,便是醉鬼。最有趣味的一点,特别可以拿来与外国对照的,是我们似乎并不以酒为目的。喝酒只是喝酒,是蠢人;要于喝酒之外加上一些别的花样,名义上说是助酒兴,实际上是用酒助兴。因此从竞技式的划拳、赌博式的猜枚,以至于各式各样的酒令便都盛行了。而且,我们向来又大都默认不论怎么样喝只要喝得多便可贵,若喝得多还不醉,那就更可贵了。不然便要声明酒醉只是手段,例如阮籍大醉为的避祸。喝酒本来结果一定要糊涂,我们却总以喝酒而清醒为高。只许心里有酒,不许外面露出酒的作用来,这倒真是发挥到了中和之极致。然而又何必喝酒呢?答复是喝酒也只是消遣时光的方法之一,所以不能反客为主让我做酒的奴隶的。
即使不承认为喝酒而喝酒,那么,喝酒的目的又该是什么呢?常言说:“酒以合欢。”我却以为酒以治苦。为快乐而喝酒是越来越稀罕了,只要看结婚席上的新郎总是被灌醉了的便可以知道。固然,在开始喝酒时神经是兴奋的,因而更容易感到痛苦,但更进一步便是麻醉,到了有酒无我的境界便其乐陶陶了。所以喝酒的动机是苦,喝酒的目的便是治苦。不过这还是从饮酒者主观方面说话,若由客观说来,喝酒的结果便有两种:一是麻木,一是暴动。前者似乎在中国为普遍,后者的例证却以外国为更加富有了。
但是有件事是中外相同的,便是不论自己喝不喝总要央人家喝。自己喝,当然极愿人家陪;自己不能喝,也常愿人家喝,这是为什么? (当然有些顶清醒的人根本就讨厌酒,以为能乱人性,但人情之常还是赞成喝酒的。) 从好的方面说,是利他,愿人忘却痛苦;从坏的方面说,自己不醉要人家醉,居心也许是要看人家的笑话,却又是最可恶的事了。
不过在这一点上中外也还有不同处:中国人常爱独自一人浅斟低酌,享陶然之趣;外国人比较更爱进酒店,和人家一齐狂饮。毕竟是独乐乐还是与众乐乐,是很难说的。我自己是两者都爱的,但据我的经验,愿意麻木最好是独酌,愿意狂闹一阵时就不若与众了。
喝得大醉了的滋味是没有人能说的,因为那时自己已糊涂得不能领略了,外人又只能看见表面的情况。喝到相当时候的薄醉大约是酒的趣味最高点,却又不能用什么形容词来说。若引用比喻,我想和念一篇声韵铿锵的八股念到了十遍、二十遍以至三十遍、五十遍时,浑身颤动,摆手摇头,别有会心的滋味是差不多的。就我的可怜的经验来说,只能举这一个例子,此外也许还可以拿与爱人第一次接吻为例,但可恨我还不能证明,只好阙疑了。
念诗,念文,据我所知,确可以替代喝酒,但决不能替代抽烟。我说不出道理来,这需要自己去领会的。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便是念外国文不如念中国文,而念中国文又白话远不及文言,而文言中又以八股与四六为最好。念诗的醉人程度比念文差得多,新诗根本就念不得,旧诗也只同普通古文相仿。八股与四六二者相较,又不能不推八股,因为它集骈、散二者之长,味道最厚。不过我当然不劝人家念八股,也不反对人家用八股调念新诗,只要能找出别的替代酒的东西来,原不必捧着时文哼唱的。但又何必代替呢?还是喝酒好。而且不必拘于什么酒,得到任何一种喝长远了,都好。我喝过的有两种白干,山西黄酒,绍兴米酒,汾酒,沙城的青梅煮酒,莲花白,茵陈露,五加皮,红白玫瑰,大麦烧,啤酒,葡萄酒,寇拉梭,白兰地。现在酒量大减,大约从此不能再喝了。也好,念念八股,抽抽烟,喝喝清茶吧!
(选自《饮食男女》,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