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大阪,曾经流行过这样一句话:“只要去天牛,什么书都有。”一家旧书店能获如此盛誉,店主必有其不凡之处。
天牛之名取自书店创始人天牛新一郎的姓,日本人的姓氏千奇百怪,但天牛这姓却很少见,连日本人都觉得稀奇,就冲这怪名,书店一开便招来了不少客人。而据天牛本人推测,天牛,无非是看天上有云像牛而已,声音上一省略,就读作天牛了,并无深意。
书店老主人天牛新一郎被视作大阪闹市区的“名物男” (勉强可译作“奇人”) ,当年提起“天牛的老爷子”,几乎没有不伸大拇指的。新一郎一八九二年生于和歌山,六岁投父到大阪。小学毕业后,十六岁开始在路边摆书摊,跑夜市,挣扎到二十四岁才在日本桥南头开起了天牛书店,门面只有一间半大。当时 (一九一五年) 正值日本旧书业从传统的“和本” ( 日本古籍) 向“洋本” (洋装书) 转换的时期,一般书店还都用“符丁” (暗码) 标价,客人买书必须逐一问价,像买旧货似的讨价还价。新一郎讨厌这种做法,在大阪第一个明码标价卖书,不停地向客人宣传,自己的店“高买低卖”,客人买了新书,读完后可用九折的价格再回卖给天牛。并且,率先在报纸上刊登“三行广告”,招揽生意,使书店一下子火了起来。
因一贯奉行“薄利多销”的经营之道,到一九二三年,天牛的店铺已增加到七家,总店的库存达二十万册,成为当时大阪乃至日本最大的旧书店。
然而,这一切都在一九四五年的大空袭中毁于一旦,连书带店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好先到郊外种地活命。直到一九四六年才用女儿的二百册藏书打底儿,租了一间小屋再次开张,凭着诚心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几经搬迁,终于使天牛又逐步地恢复了起来,成为大阪有名的旧书店。
多少年来,新一郎每天早晨六点起床,一直干到深夜,而且“年中无休”,全年一天不歇。客人来了,大喊一声“欢迎”;哪怕只买一本摆在门前的处理书,也边行礼,边大声说一句“多谢”,以至被称作“老鞠躬的天牛”。一般市民、穷学生深受其惠,许多作家、艺人也都是天牛的常客,多年后仍不忘他的恩德,专为他开了“赞颂天牛新一郎之会”,异口同声地说:天牛是咱们的旧书大学。
凡是当年与新一郎打过交道的人都记得,到天牛去卖书,老爷子拿起算盘,稍稍看一眼底页,便逐册大声地报出价格,最后是合计多少多少元也,给得干脆,毫不含糊。天牛的收购价是最高的,你即便再拿到别的旧书店去,也绝无第二家能给到这样高的价格。而卖的书价又是最低的,以至有成名的作家回忆说,当年曾在天牛买便宜书,转卖到别的旧书店,挣个喝咖啡的零钱。
新一郎认为,开书店的不能在店里看书,应该看人。在天牛,“立读”随便,就算有人“万引” (窃书) ,也不轻易抓,因为书店丢几本书黄不了,但一个人往往会因为被抓行窃而毁了一生。所谓的看人,就是忠于职守,看住要行窃的人,使其难起歹意。店主有如此胸怀,书店焉能不火?
新一郎就是这样,兢兢业业从事古旧书籍的买卖八十余年,在晚年还荣获了“大阪产业功劳奖”和“大阪文化奖”。
余生也晚,八十年代后期到大阪时,天牛书店几经搬迁,在新一郎孙辈的策划下,从闹市区搬到了绿地公园附近的新建大楼内。在书店二楼,终于得以一睹端坐账台、年开百秩的天牛翁的风采,亲耳听到了那著名的“欢迎”“多谢”。及一九九四年再访天牛,店里已不见老爷子的身影,改由孙辈出任店长了。
现在的天牛书店使用了一座大楼一二两层的一半,论规模,自然比不上纪伊国屋、旭屋等专卖新书的大书店,但在旧书店中,店面之大,环境之雅,均可名列前茅,而五万余册的上架图书更是令淘书人乐而忘返。店内装饰朴素幽雅,灰色的混凝土墙面直接裸露,配以高大雅致的书架,一改以往旧书店拥挤、昏暗的老印象,完全是一种快适的新感觉。一楼依次分为杂志、外文书、实用书、辞书、文学、历史、宗教、艺术、国语、汉文等十大门类。二楼陈列理工、翻译、商务、社会科学等方面的书,另还辟有袖珍文库本、全集、百日元均一、漫画儿童书等专门区域。值得一提的是,在一楼门口还专设了十日元均一、五十日元均一的专柜,虽说卖的都是“文库”“新书”等袖珍本,但价格之低廉令人难以置信。
我在大阪的住处,距天牛书店仅一站之遥,休息日逛天牛,几乎成了“日课”,这逛,可以说是我旅居大阪几年间最愉快的经历。提起天牛,真是爱恨交加,爱,是因为幸有此“旧书大学”在身边,淘书,“立读”,使光阴不至于过分虚掷;恨,则是因为宝山在侧,徜徉其间,费时无数不说,尽管囊中羞涩,依然不停地往回买,几年下来,积书数百册,重重的十几箱,如何运回国内成了大难题,最后是通过邮局寄,加上往飞机上拎,破了一小笔财,累得胳膊几天举不起来,才总算运回北京,付出了这样的代价,能不“恨”吗?话虽这么说,还有欲恨而不能的呢,在京都大学供职的友人,就对我与天牛为邻羡慕不已,只要到大阪,往往是在新大阪站会齐,直接驱车奔天牛,并且多次托我到天牛买书,基本没有落空过。
日本物价之高,天下闻名,书价也高得吓人,国人赴日逛书店,往往只能“过屠门而大嚼”,鲜有前辈学人逛神田买旧书那份潇洒。说来惭愧,虽然出入天牛数载,检点寒斋藏书,却没有一册可称作珍籍秘本,大都是日本旧书业内称作“杂本”的通用书,唯购价极廉,堪可自夸。如学研社出的《现代日本的文学》,五十卷,每卷近五百页,除所收作家的主要作品、注解、年谱外,前有图文并茂的文学纪行,后附“文学影集”和“评传式解说”,价仅一百日元。我搜集了近百种有关日本与中国的书籍,所费也不过每本从十日元到四百日元不等。买的最贵的一本书大概是《庶民区的旧书店》,原价三千五百日元,以二千五百日元购得。限于财力,遗珠之恨,自然多多,记得有一本增田涉的《鲁迅的印象》,初版,上有作者签名,售价仅一千日元,一念之差,失之交臂。
归国已数载,天牛仍时入梦中。真羡慕大阪人,有天牛书店可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