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到日本以前,我便向往日本的几家书店了。
我最先探访了银座一带的丸善书店。这是一座规模较大的书店。当年鲁迅先生留学日本时,常常来这里买书。那时经常陪他来的有周作人以及同学许寿裳。我明明知道,如今的丸善书店早已不是旧时模样了,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要一见方休。
鲁迅先生对丸善书店是很有感情的。自从一九〇九年离开日本后,他仍不断给丸善书店写信,托他们找书。这在《鲁迅日记》里是不胜枚举的。一九一一年五月,为了敦促周作人夫妇及早回国,鲁迅先生最后一次赴日本,他还是没有忘记重访旧游之地。他在这年七月三十一日致许寿裳信中说:“两月前乘间东行,居半月而返,不访一友,亦不游一览,仅一看丸善所陈书,咸非故有,所欲得者极多,遂索性不购一书。”爱书爱到连一本亦不买的程度,可见丸善书店藏书之丰和鲁迅先生对书的感情有多么深沉。
晚年,鲁迅先生在上海接待过日本朋友增田涉,对方问他:假若先生再去日本,最想看的是什么地方?鲁迅先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第一个要看的就是丸善书店。
我理解先生的心情,书店给每一个寻找知识的人打开了大门,铺好了阶梯,所以我一到东京就想寻找机会去看看丸善书店,想亲身感受一下它怎样带给了鲁迅先生愉快的回忆。
那天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翻译户室道子小姐陪我去的。
我们在繁华的日本桥大街上找到了丸善书店。这是一座地上九层、地下两层的大厦。看外貌简直看不出是书店,更像商场和百货公司。鲁迅先生最后一次来丸善书店时,那建筑也不是他留学日本时的样子了。据说那是一九一〇年重新翻修过的东京最早的钢筋水泥建筑物,但这座房子在一九二三年东京大地震时已毁掉了。地震后所盖的楼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也夷为平地。现在这座大楼是战后盖的,那时东京盖高楼还有限制,所以只有九层。
户室小姐说,她平时也很少到这家书店来。现在这书店似乎只占了这座楼的二三两层,第四层我们没有来得及上去,而一进底层便发现这里并不卖书,而是一个经营文具等杂货的商场。我不明白书籍商场为什么不设在顾客流通方便的一楼,是怕顾客不肯光顾,还是为了迎合那些只顾物质商品,不重精神食粮的人们?
二楼陈设的都是新出版的日文书籍,我在文学艺术部分走马观花地浏览一番。总的印象是书籍品类繁多,装帧讲究,花花绿绿,色彩夺目,似乎不易使人能静下心来仔细地玩味。书籍是按照作家的姓氏排列的。这给读者带来不少方便。在当代作家部分,我特别留心了井上靖先生的作品,足有两三个书架全是他的著作。还有司马辽太郎、陈舜臣的作品,至少也有两书架。这些作家的著作,很多都是畅销书。还有写《人证》和《恶魔的饱食》的作家森村诚一的书也看到了。
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也还摆着不少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一见那名字,心中一阵发冷。我在那儿确实没看到有人在翻阅他的书。
陈列杂志和少年儿童读物的部分,所占面积不小,开本和品类之多,亦令人称羡,可惜我不敢断定内容如何。就儿童读物来说,我看大量的还是带娱乐性的通俗连环漫画。户室小姐说,这样的书周转很快,用不了多久,便转到旧书市场上卖廉价了。
摄影画册大概最吸引人了,但是我看随便翻翻的人居多,买主很少。是不是画册的定价太高了?翻看写真画报的不少是青年人,莫非都是摄影爱好者?待我走近一看明白了,有些写真画报的内容实在不堪入目,是污辱女性、专给男人们看的。
柜台附近挂着一些读者任意可取的新书目录,有一张彩色精印的栗原小卷的剧照,似乎与书籍无关。我顺手扯下一张,原来下个月她将在俳优座剧团主演一出英国古典话剧。栗原小卷是中国观众熟悉的电影明星,可是她在国内除了演电影、电视以外,更酷爱舞台艺术,甚至以银幕表演得来的收入,补贴坚持话剧艺术的穷剧团。我对栗原小卷女士产生了敬意,小心地收好这张海报,把它带回国来。
三楼全部是外文书籍,英、法、德、意文学的书刊尽收眼底。这是丸善书店的经营传统,当年鲁迅先生正为这一点而不能忘情于丸善书店。鲁迅先生除了在这里买日文书籍外,也买了不少德文书。
站在光怪陆离的万书丛中,我既感到一种满足,也感到一点不安,也许由于不少书的色彩和图案过于轻浮了吧。这里本应该有更多的书斋情趣,可我总觉得书斋气味太少,而商业的气味过重了。后来见到有的书店,一进门便挂着一个横卧的裸体女郎的招贴,真不知道它们要卖的是什么。我想当年鲁迅先生所见的丸善书店,规模肯定比现在要小,书籍的印刷技术可能比现在差,但那氛围一定要比现在古朴风雅得多,否则何以能使先生那样留连难忘。
一九八三年八月
(选自《游寓他乡记淘书》,中国文史出版社
一九九九年五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