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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在东京，两次去神田街的旧书店巡礼，恨时间仓促，不能尽兴。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书店街，一家挨一家的小门面，家家有个古雅的店名，什么弘文堂、庆文堂、一诚堂、明伦馆、丛文阁……一时倒让我不知推开谁家的门才好。
这些店铺没有华丽的装饰，靠了一种古朴之风吸引着爱书的顾客。店内书多，几乎让你没有插足之地，稍一移步，前面的顾客便得侧身相让。有的书店还可上楼，楼梯一侧亦摆满了旧书，只要你有兴趣，便可一步一阶地看上去。楼虽不高，足够你看半天的了。
店门之外，还有露天书摊，一律一百日元一本，任你挑选，伫立细读。可别忘了脚下还有不少塑料筐子，里面也装满了画册之类的重头书。我真想蹲在繁华的神田街头，翻尽那些画册。
旧书之中，战后出版的为多，战前出版的约占三分之一。侵华战争中的破书历经风雨显得很旧了，几乎无人问津。我抽出一本精装的《向广州挺进》，定价只有二百日元，我倒觉得凡是想了解军国主义当年是如何洋洋自得的，无妨破费少许，把它当作一种反面教材来读未必是无益的。
一本《杂书杂录》，是增田涉先生的关于书的随笔集。我翻了翻，书中还谈到了中国清末的版本，并有书影。看看定价，却要二千日元以上，遂即物归原处。
书店的招牌上大多写着可以在这里找到稀见的古本，并收购珍本云云。所谓珍本书都已锁在玻璃柜橱里，我粗粗一看，亦无非本世纪二十年代前后出版的毛边书而已。也许会有些珍本，听说日本近代文学馆有专人来这里找书，有些稀见的初版本就是从这些旧书店里淘来的。日本读者喜欢夏目漱石的小说，很多旧书店都备有各种版本的《夏目漱石全集》，还有《葛饰北斋漫画全集》等。日本近代文学馆复印的夏目漱石著作的初版本，印刷装帧和纸张的考究，几乎让你分不清真假。日本读者偏爱浮世绘，我偶然看到一种精印的《枕草子》，过去是禁书，现已开禁，封面上特别标明了这一点。我第一次领略了日本浮世绘中的色情部分。这种开禁的浮世绘，恰好同今天到处泛滥的色情书刊合流，形成一股恶浊的浪潮。为了做生意，有的旧书店已逐渐失去典雅古朴的风格，不惜在僻静的一角，陈列刚刚出版的色情书刊。这些书刊连那封面也在露骨地表现性交场面。色情的浮世绘甚至已经波及一般工艺品。我看到一套精致的日本烧瓷，十二个白瓷小碗上面各有一幅彩色春宫浮世绘。代表日本文化传统的当然是浮世绘，然而色情浮世绘的流行也许会毁掉这优秀的民族艺术。
看来这里的旧书店多是夫妻老婆店，男主人外出时，往往由主妇坐镇。东京的旧书店，听说有二百家。我很奇怪，既属私人分散经营，又不知怎样形成了那么严密的分工，比如有专门经营自然科学书籍的，还有医学、汉学、儿童读物等等专业书店。我看到南洋堂专卖建筑图书，三茶书房的特色是近代文学，大屋书店经营江户时代的图书和浮世绘，庆文堂是历史和民俗考古学，玉英堂是名著全集和初版限定版书，悠久堂是专卖山岳和植物方面的书，而一心堂又专卖刀剑书和锦绘。听说这是长期以来自然形成的特点，我很羡慕日本读者逛旧书店的方便。
我在一心堂留连许久，其实刀剑书最多占了一半，其余仍是文史书，美术书也不少。就在这家小店，我同一位日本青年和一位盛装的中年妇女，同时抢购到几本外加函套的精美画册。这是一九六六年河出书房出版的《现代世界美术全集》，每本五百日元，合人民币三元左右，比原价便宜多了。我很想选购几本浮世绘，可那日本青年捂住那几本浮世绘说：“这是我要买的。”我只好买下介绍莫奈、罗丹、毕加索的那几本。
那位花白头发、穿和服的店主妇，一再向我鞠躬行礼，感谢我照顾了她的生意。她先用一条干毛巾把我选购的那几本画册擦拭一遍，然后小心地包装好，还没有忘记附送我一份彩印的“神田古书店地图帖”。最后她又用两个现成的塑料提手往绳上一套，我就像提着一个公函包似的继续在神田街漫游。
这样惬意地逛旧书店在我已是久违了，也许当年在我们的北京琉璃厂、上海的四马路、南京的夫子庙、天津的天祥商场、广州的文德路都曾经有过这种耐人寻味的文化氛围吧。现在一想起东行匆匆，我竟然在东京的旧书店里同邻邦的书痴一起抢购旧书，不禁莞尔。
一九八三年七月
（选自《流水集》，上海远东出版社一九九七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