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二十年我游走于世界各地的红树林区,主要研究红树林的软体动物。在所有的红树林软体动物中,我最感兴趣的是耳螺(Ellobiid)。
耳螺是腹足纲有肺目耳螺科(Ellobiidae)软体动物的统称,是一类特殊的原始有肺类软体动物,主要分布于海陆过渡区的高潮带和潮上带,其中红树林生态系统是其重要的分布区域。由于耳螺已演化出了肺,也有了一些陆生环境的适应性,有些人将耳螺划入陆生蜗牛,我认为这并不正确。因为传统意义上的陆生蜗牛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盐度的耐受力差,但其实大多数耳螺嗜盐,分布于潮间带,而完全生活在内陆的耳螺种类只占耳螺大家族的10%左右,均为Carychiinae亚科的种类,因此,若要找一个跟陆生蜗牛一样的大类群俗名的话,耳螺应归属于海螺。
陆生软体动物起源于海洋,这在古生物学的研究和大量的化石证据下已经得以论证。作为分布于海陆过渡带的类群,耳螺在陆生软体动物的起源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软体动物从海洋向陆地变迁的过程中必须先解决呼吸的问题。海洋软体动物以鳃(包括外套膜上密布的纤毛)呼吸;陆生有肺类软体动物以肺呼吸,并且对干燥环境有一定的耐受力;耳螺介于两者之间,以肺呼吸,但对干燥环境没有耐受力,若环境过于干燥,耳螺会相应地做出运动响应,尽快寻找适宜的潮湿环境。
各式各样的耳螺
耳螺,顾名思义外形长得像耳朵,尤其是壳口的位置。大多数种类的壳质厚,壳口狭窄,没有厣(口盖),食物来源主要为微型藻类、植物碎屑和腐殖质。全世界已知的约240种耳螺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种类在红树林区被记录,而其中耳螺属( Ellobium )的种类,仅分布于红树林区。这些专一性生长于红树林区的耳螺属种类,可以作为当地历史上曾有红树林分布的重要证据。日本学者于2007年报道了日本东北部一个耳螺属化石的新记录种,成为中新世初期当地有红树林分布的新证据。
作为一个考古学爱好者,从小我就有一个成为考古学家的梦想,享受发现和挖掘古董的喜悦。我现在也确实在挖土,只可惜,是在潮间带里挖淤泥,种红树植物洗底栖动物。为了弥补这种遗憾,空闲时我就会看看考古纪录片,想象自己身临其境的感觉。
几年前的一天,我瘫在沙发上看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大家》栏目播出的《南越王墓发掘记》。作为近代中国五大考古新发现之一,西汉南越王赵眜王陵的发掘看点十足,各种精美的青铜器、玉器、印章等应接不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有煎炉和烤炉。原来,烧烤在西汉就已经有了,显然南越王是一个懂得享受的老饕。当画面闪过一个出土的破损的沟纹笋光螺( Terebralia sulcata )时,我的思维就定格了,后面的纪录片讲得什么几乎都没再看。沟纹笋光螺虽然不是耳螺,但也是比较专一性分布于红树林区的贝类,如果能找到南越王墓里出土的耳螺属物种的线索,我想,这可能会是一个广州周边历史上分布有大面积红树林的重要依据!
近些年我与广州本土NGO陆续开展了一些关注广州红树林资源和保育的工作,因此,也在查询相关的文献资料,希望能了解广州历史上红树林的资源和分布状况。然而,相关的文献资料寥寥无几。一些结合海洋地质学和孢粉学的研究揭示了珠江三角洲(其中包括广州番禺等地)早期有较丰富的红树林资源;1956年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广州植物志》有秋茄、老鼠勒等红树植物的记录;1991年海洋出版社出版的《珠江三角洲一万年来的环境演变》有红树林腐木的记录。除了化石、腐木、花粉的证据外,此前《南越王墓发掘记》纪录片里的出土贝类线索一直让我夜不能寐。
沟纹笋光螺
南越王博物馆出土的米氏耳螺
于是,我专程去了趟南越王博物馆寻找答案,终于在偌大的展厅和丰富的馆藏里找到了南越王墓里出土的大型耳螺属种类——米氏耳螺( Ellobium aurismidae )。米氏耳螺是现生的耳螺属里最大型的物种,它们专一性分布于红树林高潮带滩涂,主要在红树植物基部、气生根及凋落物上活动。因此,它与红树林的分布关系专一,可以作为铁证。试想,在两千年前的西汉,交通并不发达,类似米氏耳螺这样的海鲜或河鲜,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保鲜,因此,它们必然是就近在珠江口红树林区被采集的。
谜底揭开了。南越王墓出土的米氏耳螺证明广州历史上(至少可追溯到西汉)曾有大面积红树林分布。另一个有趣的发现是西汉时期米氏耳螺已被食用,而在广东江门台山等地,至今仍有渔民采集米氏耳螺在市场上售卖供食用。
耳螺在红树林生态系统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尤其是一些广布种比如伶鼬冠耳螺( Cassidula mustelina ),它们作为分解者促进物质的分解和循环。此外,还有些特殊的作用,例如耳螺与广受喜爱的某些萤火虫有关联。
米氏耳螺
伶鼬冠耳螺
萤火虫成虫在夜里发光是其生命最闪耀的时刻,也是生命的最后时光,通常持续7~10天,成虫在完成交尾、产卵后便死亡。而萤火虫一生中最长的时段是幼虫期,有些种类的幼虫期甚至长达10个月,这么长的幼虫期,吃是最大的问题。陆地上的萤火虫幼虫主要吃蜗牛,淡水里的萤火虫幼虫主要吃田螺,而红树林里的萤火虫幼虫主要吃耳螺和拟沼螺。
海南的红树林区拥有丰富的耳螺资源,也是我重要的研究区域。有一年春季我到海南文昌的红树林区做软体动物调查,这里有常见的广布种如伶鼬冠耳螺、核冠耳螺( Cassidula nucleus )、中国耳螺( Ellobium chinense )、三角女教士螺( Pythia trigona )等,也有罕见的窄布种如索冠耳螺( Cassidula sowerbyana )、绞孔冠耳螺( Cassidula plecotrematoides )、粗毛冠耳螺( Cassidula schmackeriana )等。当我走到固定的调查区域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大量的壳上装饰浅色条带的伶鼬冠耳螺正在红树植物树干或呼吸根的基部边爬边产卵,有趣的是它们几乎都是绕着一个圆心画圈圈。虽是低等的软体动物,但它们似乎都携带了“圆规”,有着独特的结构智慧,圈圈画得很规整。而这些圈圈是它们的卵囊群,包含着成千上万的卵。
萤火虫幼虫吃耳螺 付新华供图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有一个网络流行语:“画个圈圈诅咒你”,发明这句流行语的人大概是从伶鼬冠耳螺画圈圈产卵的过程中获得的灵感吧。
红树植物上的伶鼬冠耳螺
正在画圈圈产卵的伶鼬冠耳螺
几乎所有的耳螺对环境变迁和人为干扰都十分敏感,因此可作为环境评估的重要指示物种。由于过度的人为干扰和开发,包括红树林在内的滨海湿地生境正在破碎化、恶化,甚至消失,许多耳螺的种群数量也因此大幅减少,一些窄布种已经濒临灭绝。难以想象,如果红树林区的耳螺灭绝了,以耳螺为主要食物的红树林区萤火虫幼虫也很可能会消失。到那个时候,我们再也无法划着船在潮沟里欣赏两岸红树林中数以万计的萤火虫组成的璀璨的“圣诞树”,而伴随着萤火虫一同失去的是记忆中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