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楚地记得,20世纪30年代的我在纽约开始儿科实习时,因为找到温尼科特医生的第一本书《儿童障碍》而激动不已。温尼科特是一名儿科医生,也是一位来自伦敦的精神分析师,对母婴关系有着深刻独到的见解。而这本书中满是他的智慧之言,令我受益良多。
当时,在儿科住院实习的我正为前路迷茫,沮丧中,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想法——肯定不是从我的老师或同事那里得到的——那就是:我应该接受某种心理训练,以便在儿科工作中能让母亲们更满意,同时也让我对自己的诊断更有信心(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状态过于认真和严肃了)。
也许这个想法还源于我的另一个信念:对于抚养孩子,一定有一种比我母亲专横的教养方式更好的方法。尽管我母亲很爱孩子,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她的六个孩子,但她始终以一种严厉的维多利亚式道德压迫着我们所有人,让我们成年后都活在内疚感里,直到自己慢慢成长,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无罪。
我曾给三位儿科教授写信,向他们介绍儿科医生的心理培训,但他们都回答说,没有这样的必要。但我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按照当时的医学传统,我申请了纽约医院康奈尔医学院(称它为一所大学的儿童发展系可能更合适)精神病住院医师资格。在那里,我花了一年时间,主要照顾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的成年人。我最大的感受是:让我们的案例讨论变得有趣的,是那些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人。
因此,在我开始儿科实习时,我决定接受这个培训:包括个人分析,五年的晚间研讨会,在督导下对病人进行分析(如果我能成功地把我的病人变成一个快乐的人,我可能会像温尼科特一样,转向精神分析实践。然而,虽然我从精神分析里学到了很多,但并没有帮到我的病人)。
精神分析培训为我提供了一个合理的理论框架,但没有为焦虑的母亲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孩子吮吸拇指、对断奶和如厕训练的抵抗,或者喂养和睡眠问题,都让这些母亲担心,我也感到不安和困扰。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仔细倾听着母亲们的焦虑,然后给出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建议。
经过五年的实践后,一家出版社邀请我为父母写一本书。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的还不够。口袋书出版公司(Pocket Books)一位嬉皮笑脸的编辑跟我说,他们想要的书不一定要很好,因为每本只卖25美分,但能卖出数万本。这吸引了我,因为我既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也是一个害怕宣称自己有太多专业知识的人。于是我开始工作。这些出版社来找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很出名——除了一小部分有心理学头脑的母亲之外,我完全不为人知。出版社找到我,是因为他们的调查显示,我是少有的受过精神病学和精神分析训练的儿科医生。
虽然温尼科特的书和文章更关心的是教养原则,而不是回答母亲们的提问,但我对他的书和文章有极大的兴趣和信赖。他的精神分析训练,以及他对成人、儿童和边缘性精神病患者的分析工作,让他对母子关系的微妙之处和每个人正在经历的阶段有着新颖、深刻的见解。由于这些特殊的专业背景,他成为英国精神分析运动的主要理论家之一,他的大多数出版物都聚焦在这个主题上,而在我看来,他填补了儿科医学和儿童发展动力学之间的空白。于是有了这本书。
这本书由温尼科特的演讲组成,不仅仅是写给心理分析师,也是写给儿科医生、全科医生、护士、助产士、幼儿园老师和家长们,不仅在英国有影响,而且在国际会议上也有影响。
举几个例子说明温尼科特的关注点:
本书在“平凡而尽职的母亲”一章中,他表达了一种坚定信念(在其他演讲中也有提及),即:母亲对婴儿的感受和需求有准确的直觉和普遍的识别能力。这种直觉和能力可以帮助婴儿建立信任,并促成孩子日益复杂的成长与发展。
母亲拥有这种直觉,主要是因为拥有获得婴儿认同的非凡能力。婴儿通过认同母亲而发展自我。
一开始,婴儿会认为自己和母亲是同一个人;渐渐地,婴儿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与母亲的分离,并随之发展出自己的自主性。母亲和婴儿之间的早期关系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干扰,包括医生和护士。没有受过心理动力学训练的家庭婴儿护工可能会破坏母亲的自信,进而破坏婴儿的完整性。
在针对母亲的广播电台节目中,温尼科特总是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他反复强调“知道”和“学习”之间的巨大差异:一个母亲凭直觉就可以知道如何抱持和照顾婴儿,以便婴儿感到舒适和安全。另一个例子就是:如果一个大孩子受伤了,母亲就知道,不用怀疑或询问,十分钟内孩子必然变得像婴儿一样趴在母亲的腿上悲惨地哭泣,然后再慢慢恢复到他的正常年龄。
在母婴关系上,温尼科特坚定地对母亲说:不要让专业人士在给你提供学习信息时,夺走你对本能知识的信心。至于从医生那里了解什么样的维生素是必需的及其用量,则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在“母乳喂养中的交流”一章中,温尼科特首先将自己与那些倡导母乳喂养的人分开(我也有同感)。他认为医生和护士最恰当的做法是创造一种氛围,让母亲可以相信自己,然后依靠自己的直觉反应。当然,他也赞同那些关于婴儿在母乳喂养中对味道、气味和其他感官的体验以及母亲成就感的说法。然后,他谈到母乳喂养中的两种情况:大一点的婴儿偶尔会有咬乳头的冲动,婴儿会自己学习抑制这种冲动;母亲也可以帮助婴儿抑制这种冲动,但不是报复婴儿,只是在保护自己;婴儿通过释放攻击性学会了爱的新维度,他知道了像乳房这样有价值的东西可以经受住自己的敌意冲动。这些都是从成人和儿童的精神分析中获得的洞察,向我们展示了情绪发展的复杂性。
在“精神分析对助产术的贡献”一章中,温尼科特呼吁关注女性生理功能在月经和生育期间出现的障碍,这些障碍有一部分是由于情绪因素造成的,庆幸的是,现在的助产士们越来越能意识到这些障碍与情绪有关。温尼科特指出,临产妇女不能将自己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专业人士,除非她在围生期就已经了解并信任她们。
分娩中和分娩后的病人之所以会对助产士、护士或婴儿护士过于强势的态度非常敏感,通常是病人挑剔的母亲留下的后遗症。考虑到这一点,温尼科特恳求专业人士不要试图插手母乳喂养,而是把它留给母亲自己的直觉。
在一次名为“婴-母交流vs母-婴交流”的讲座中,温尼科特从新生婴儿的绝对依赖性开始,谈到与其相匹配的新妈妈对婴儿的非凡的、完全的投注。这种投注是如此强烈,有时会让母亲都感到害怕,以为自己变成了植物人,幸好它只持续了几个星期,但这个时间已足够使母亲在感觉上对她的孩子做出深刻而至为重要的认同。当然,母亲也有条件做好准备,因为她也曾是个婴儿,扮演过母婴关系里的婴儿角色,也在生病期间曾退行到婴儿期。
而对于婴儿来说,这个世界是全新的,他听不懂单词,没有时间概念。他已经准备好成为人类,但必须依靠一位普通的、尽职的母亲来帮助他实现这一目标。母亲通过声音的变化(单词无关紧要),通过握手、照料和晃动身体来交流;甚至通过呼吸和心跳来交流,来满足宝宝每天不断变化的需求。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就是信赖和爱。
但正如温尼科特所言,即使是最优秀的人也经常有失败的时候,即使最用心的母亲也有无法满足婴儿需求的时候。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婴儿就是通过偶尔的失误来认识到可靠性的存在。与此同时,母亲们不断地及时弥补她们的失误,这对母亲和婴儿来说,意味着适应和成功(当然,也存在一些未能改正的失误造成严重的剥夺,给婴儿带来成长的缺失与发展的扭曲)。母亲和婴儿也会在玩耍的基础上进行交流互动,最有效的方式是通过表情,通过母亲与婴儿的直接接触——改变抱持姿势、乳房、奶瓶——婴儿从中获得控制感、全能感和创造力。
在新生儿与母亲的交流中,温尼科特特别指出婴儿所拥有的巨大力量:柔弱与可爱,这让父母无力抵抗。
最后,我想挑出温尼科特语言中令人惊讶的反差,这是我阅读温尼科特作品的乐趣之一。比如,他的上一句话还是态度严谨、逻辑缜密的,下一句却突然让位于粗俗的民间用语:“婴儿所拥有的远不止血和骨头而已。”“她想把乳房塞进宝宝的嘴里,或者把宝宝的嘴推向乳房。”“然后有一天,她们(母亲)发现自己成为一个女房东,她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新房客:‘该死的,你这个小混蛋!’”。
本杰明·斯波克博士(Benjamin Spock,M.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