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瑭造反了!
这是后唐末帝李从珂登基后的第三年,清泰三年(936)十一月。李从珂下令要将石敬瑭调离晋阳,石敬瑭不从,并指责李从珂即位非法,随后起兵造反。
李从珂立即增兵数万,进攻石敬瑭的根据地晋阳。石敬瑭以割地称臣为条件,向契丹求救。
随着契丹救兵的到来,后唐正规军开始节节败退。
眼见形势逆转,李从珂意志消沉,昼夜饮酒悲歌,不敢领兵出战,坐等灭亡。各镇将领担心兵败后祸连自己,纷纷投降了石敬瑭。
最终,走投无路的李从珂带领全家,登上皇宫玄武楼,自焚而死。
作为皇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不忘带上身份的象征——传国玉玺。
随着大火升腾,那枚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的传国玉玺,自此不知所终。
一般认为,中国人自先秦起便开始使用印章。初时,人们使用私章并没有材质上的要求和限制。直到秦朝统一天下,才规定:“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群臣莫能用也。”这便是帝王专属印章——玉玺的由来。
玉玺作为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发号施令的唯一信物,它的诞生自然也应充满着传奇色彩。传闻称,这枚玉玺的前身,正是当年赵国大臣蔺相如出使秦国后,“完璧归赵”的和氏璧。
作为一件全程见证战国兴衰的宝物,和氏璧用以搭配“千古一帝”秦始皇,在当时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于是,遵秦始皇谕旨,协助陛下完成“书同文,车同轨”的丞相李斯成了国玺再造项目的负责人。在他的监工下,当时著名的玉工孙寿将和氏璧切割打磨成一个“方四寸,上纽交盘龙,有六面”的秦皇专用玉玺。
秦始皇的想法很天真,他认为,既然自己是始皇帝,那么大秦江山理应按二世、三世、四世的规矩传承下去,直到千秋万代。因此,他特命李斯在新玉玺的正面以君权神授之意,用鱼鸟篆书雕刻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不过,古代的玉璧通常都呈扁圆形,中间有孔,无论如何都难以让李斯和孙寿在和氏璧上加工成一个六面体。故针对史书中“李斯磨和璧作之”的造玉玺之说,后世的学者更愿意相信,那枚为众多帝王所魂牵梦绕的传国玉玺,实际上产自一块质地适中的“蓝田水苍玉”。
但不管玉玺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它与生俱来的价值以及代表君王权力的象征都丝毫不受影响。
有了代表皇帝个人身份的宝玺,那就得有专人保管以及定期保养。秦始皇将此重任交给了最受宠信的司机班长——中车府令赵高。
作为宝玺的看护者,赵高可谓是“尽心尽责”。他不仅手捧着这尊玉玺随秦始皇巡视天下,发号施令。甚至还在陛下危难之际,以手中的玉玺,替帝国作出了“提前自爆”的决定。
公元前210年七月,秦始皇病逝于第五次东巡途中的沙丘宫。事发突然,秦始皇未及确定皇位继承人,但他生前最属意的皇子为公子扶苏。可是,赵高与公子扶苏素有过节,担心对方登基后报复自己,赵高决定利用近侍秦始皇之便,对外封锁消息。同时,找来了公子胡亥和丞相李斯。经过多次密谋,三人决定联名起草始皇帝传位诏书,指斥公子扶苏为子不肖、大将蒙恬为臣不忠,勒令二人自裁。
为了让这道充满阴谋的圣旨合法化,赵高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玉玺,重重地盖了下去。
尽管扶苏、蒙恬二人对圣旨的内容存疑,但因有秦始皇专用玉玺加持,二人纵然心有不甘,在军令如山的秦国,也只能凄然走上被预设好的不归路。
扶苏、蒙恬死后,公子胡亥顺利登基为秦二世。赵高阴谋得逞,瞬间成了炙手可热的秦国权势人物。在赵高的运作下,秦国宗室及忠良损失殆尽。苛政重罚的施行,让天下百姓怒秦更甚。官逼民反,陈胜、吴广大泽乡揭竿起义;刘邦、项羽楚汉争雄,进一步加速了秦国大厦的坍塌。
秦国二世而亡,末代国君子婴捧玉玺出降刘邦。
作为承接秦朝天命的象征,秦皇专玺在汉朝被规规矩矩地传承了两百余年。其间,刘氏皇族给天下人做了个表率,那就是在每一场正统传位的仪式上,秦皇专玺都得出场。谁拿到了这枚玉玺,谁就是下一任的天下共主。
后来,这枚玉玺干脆被冠以一个独特且熟悉的称谓:传国玉玺。
实际上,由秦始皇传下的玉玺应该不止一枚。秦至西汉,朝廷制度上规定皇帝“行六玺”,每一枚印章都有其不同的妙用。
不过,传国玉玺上的八个大字,着实给了所有夺权者最好的正统继承解释权。所以随着时间推移,传国玉玺的名号就盖过了皇帝的其他印玺。
传国玉玺与历代皇权的更替交织在一起,也注定它此后充满劫难的运数。
西汉元始五年十二月(6年2月),汉平帝驾崩后,外戚王莽立即着手筹谋夺位事宜。他是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在西汉末年的朝堂上有着极高的声望,而他此前也足够“爱惜羽毛”,一直以保护及安定汉室为己任,努力打造“汉室周公”的伟大人设。
即便夺位之心已经膨胀,王莽依旧按捺住性子,先从汉朝的皇族中挑选出最年幼的孺子婴立为太子,继嗣汉平帝。而后,再自任摄政大臣,一点点从幼帝手中攫取权力。
当然,作为一个优秀的夺位者,王莽若想得到天下士人的公认和归顺,没有代表君权神授的传国玉玺,那可不成。于是,在他的指导下,一场夺取传国玉玺的闹剧拉开了帷幕。
为了营造天命所归的气氛,王莽事先派人在某处枯井里埋了块写着“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的大石头。接着,借当地县令之手,这块暗示王莽乃真命天子的大石头被运抵长安,引起了朝堂动荡。
但太皇太后王政君始终坚信,王莽乃一介竖子,根本不够格承继汉室江山。站在维护王氏家族利益的角度,王政君告谕群臣:“此诬罔天下,不可施行!”
怎料,王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并不着急。他持续以各种祥瑞作为天命,暗示乃至明示自己是继承大汉江山的最好人选,并派人劝说姑妈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他保证,汉室改姓王,事业将会越做越大,给姑妈的待遇也将维持原样,一分不减。
面对王莽的持续威逼利诱,王政君只能以“怒掷”玉玺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得到玉玺的王莽也没有食言,改朝换代的第一时间就给姑妈上尊号“新室文母太皇太后”。
由于王政君当时扔玉玺用力过猛,致使玉玺被摔缺了个角。王莽拿到手后,立即派人用上等黄金补了这个缺口。
玉玺虽残缺,却进一步提高了它的身价。特别是王莽死皮赖脸地要玉玺,更证明了这枚豁角的“金镶玉”宝印在众多野心勃勃的篡位者心中具有崇高的精神价值。
随后,无论是汉末董卓,还是三国曹魏,抑或是两晋司马,他们的开创者无不卷进这股“传国玺”的抢夺热潮。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在非大一统的时代,传国玉玺的踪迹变得越发扑朔迷离,时而失踪,时而重现。
当晋室衣冠南渡,没有传国玉玺傍身时,北方的居民一度嘲笑他们为“司马氏白板天子”,认为他们不具备当皇帝的资格。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玉玺始终只是玉玺,它的溢价得通过服务真正拥有实权的皇帝才能得以实现。
所以,伴随着大乱世的到来,造假国玺成了魏晋以来一个心照不宣的潮流。
这里边也不乏实诚之人。
隋末,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后,传国玉玺就跟着萧皇后流亡到了漠北之地,那里是突厥人的地盘。等李氏父子历经万难,创建大唐江山时,手中别说传国玉玺了,连块“萝卜大印”都没有。
但唐太宗李世民好歹是一位雄主,他顶着压力,公然向天下人宣布,自己要造“假玉玺”!
照秦始皇的架势,李世民找来了一批顶尖的能工巧匠,给自己刻了枚“皇帝景命,有德者昌”的玉玺。
尽管后来李世民还是从突厥那里夺回了传国玉玺,并将其定为大唐的“受命宝”,但正所谓“有德者昌”,他新订的君权传承规矩,实际上助长了后世篡位者的国玺造假风气。
在这种风气的熏染下,把后唐末代君主李从珂逼上绝路的“儿皇帝”石敬瑭,在遍寻传国玉玺无果后,便也让人给他造了枚刻着“受天明命,惟德允昌”的国玺,以示王朝正统。后来,这枚国玺随着后晋的衰亡,落入了辽国手中,为辽主南下进犯中原提供了更好的借口。
由于宋朝没有传国玉玺加持,相信天命的皇帝们,不再拘泥于前朝的皇帝印玺。只要是自家先代帝王曾经用过的玺绶,在即位之君眼中,就都是“传国玉玺”,是可以作为自己登极称帝的祥符瑞物。
为方便皇帝日常行政,宋朝在八玺(六玺加上神玺及受命玺)之外,又设计了多款不同用途的玉玺,以彰显皇帝的尊贵和威严。
尽管此时自秦而下的传国玉玺已失踪,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君权解释却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而这恰恰给后世造假者提供了更多想象空间。
面临皇权传承和朝代更替时,后世王朝几乎都未放弃过寻回秦玺。附会“传国玉玺”再现,便不仅是后世之君展示自己得位之正的惯用手法,更是一些朝代的大臣为颂扬君主治下盛世繁华而捏造出来的把戏。
北宋元符元年(1098),在传国玉玺消失百余年后,陕西突然向宋哲宗报告,称当地有个农民在耕地时挖到一枚玉器,上面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他们怀疑,这就是传说中被后唐那场大火吞噬掉的传国玉玺。
秦玺的再现,令宋哲宗欣喜若狂。他赶紧让蔡京等宋朝重臣及国朝顶尖文化人士赶赴现场勘验实况。
经过一番鉴定,蔡京与大臣们联名上书宋哲宗,称此玺篆文与李斯风格正合,饰以龙凤鸟鱼,乃虫书鸟迹之法,跟今所传古书,莫可比拟,非汉以后所作明矣。
在奏文中,蔡京没有直接言明此乃失踪已久的秦朝传国玉玺,但宋哲宗仍愿坚信此乃真正的传国玉玺,是天降祥符于大宋。一高兴,宋哲宗不仅告祭宗庙,还搞了个“受玺仪式”,斋戒沐浴,更改年号,以当年为元符元年,以示千秋万代长治久安。
不过,大宋君臣搞的这一出,并不能让天下人相信这是真正的秦玺。于是,宋徽宗即位后,为淡化传国玉玺的影响,直接下令造了10枚玉玺,以备皇帝急用。同时,还制造了一个带宝盖的玉鼎形方盒,专门用于收藏他新造出来的玉玺。
自宋以降,“献宝进玺”之事仍时有发生。
在这些“献宝进玺”事件中,最著名的当数清朝建立前夕,林丹汗的儿子额哲献给皇太极的那枚“制诰之宝”。
林丹汗是成吉思汗的后人,正宗元朝黄金家族后裔。他在位期间一度称雄蒙古草原,联合明朝攻打后金,是当时与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并肩的一代枭雄。
但由于气候恶劣、资源匮乏等诸多制约因素,林丹汗霸业未成,即中道崩殂。在他死后,继位的额哲自知不是后金的对手,遂在皇太极、多尔衮大军攻打蒙古时,率部出降,并主动奉上自称为“传国玉玺”的制诰之宝。
关于这枚制诰之宝的来历,清史并没有下结论称其为“传国玉玺”,只是很隐晦地提及“此系历代帝王相传之宝”。
据额哲的说法,这枚宝玺上有汉篆“制诰之宝”四个大字。所谓“制诰之宝”,即皇帝发布圣旨时专盖的印章。它最早是宋朝皇帝专用的宝物,后为元朝君主所夺。再后来,元顺帝被朱元璋追得到处乱窜时,不慎将其遗失。
额哲称,直到几十年前,草原上有只山羊三天不吃草,一直用蹄子刨地,主人发现异常,在山羊刨过的地方向下挖,这枚传国玉玺才重见天日。因其父林丹汗是草原雄主,牧人挖到宝后不敢私藏,遂献给其父。
这枚玉玺的出土,是不是林丹汗父子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不得而知。但取得制诰之宝后不久,皇太极便改国号为清,发动对大明朝的全面战争。
公元1644年,皇太极的儿子顺治皇帝,在叔叔多尔衮的辅佐下,入主北京。在他的登基诏书中,人们又看到了这枚制诰之宝的身影。但随后,这枚制诰之宝又神秘消失了。
有历史学者认为,制诰之宝的出现和消失,完完全全是清朝统治者为诠释皇权正统而在史书上杜撰的内容。依据是,天聪(1627—1636)末年,经过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人的努力,后金有足够的实力抗衡关内的大明王朝。而雄心勃勃的皇太极本人也萌生了入主中原取代明朝的想法。但要称帝,绝非灭亡明朝这么简单。明朝气数将尽,却依旧得到天下政治舆论的支持。所以,要取代一个政权,哪怕它明天即将倒台,也必须借助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传国玉玺自然就是最好的说辞。于是,清朝统治者想到了当年元顺帝被迫放弃中原,回归漠北的历史。再合理加工一下,一则自宋而下,历元朝再经林丹汗后裔传到清朝统治者手中的传国玉玺故事,就此诞生。
随着清朝正式入主中原,顺治皇帝坐稳江山,这种舆论宣传已不合时宜,相应地,制诰之宝也就适时地消失了。
到了乾隆时期,凭借文治武功的良好感觉,乾隆皇帝摒弃了此前的玉玺传承制度,重新厘定大清皇帝二十五宝。
乾隆十一年(1746),这二十五枚皇帝玉玺正式启用。除运用于“以彰皇序”的大清受命之宝外,乾隆还设立了“天子之宝”“尊亲之宝”“亲亲之宝”等各类皇帝专用印章,几乎涵盖皇帝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乾隆二十五宝的构思,一般认为与《周易》相关。所谓“大衍天数二十有五”,古人认为,单数为阳,双数为阴。若按《周易》,以一、三、五、七、九之数相加,正好为二十五,寓意王朝永葆,子孙福寿延年。
然而,寓意大清基业永葆的“二十五宝”,并未能创造不灭的神话。
乾隆之后,大清王朝国势每况愈下,终于在乾隆去世后的第113年,即公元1912年,宣告覆灭。
又12年后,末帝溥仪不得不向下令炮轰紫禁城的冯玉祥“投降”。紧跟着,在国民政府的主持下,“清室善后会议”第一时间进入皇宫点收宝玺。
在故宫玉玺的存放地——交泰殿,工作人员只发现了乾隆的二十五宝,却来来回回也没找到传说中的“传国玉玺”或“制诰之宝”,这似乎进一步印证了清初统治者的造假事件。
至此,随着二十五宝的点验封存,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帝制时代的传国玉玺风波总算落幕了。
或许正如乾隆皇帝当初所理解的那样,所谓“传国玉玺”,不过是一件供人把玩的艺术品。
若它今天还在,一定也是静静地躺在博物馆里,看人来人往、灯明灯灭。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