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东方朔“避世金马门”的行为,后人有不同的评判。
虽然褚少孙补述记录了东方朔的“据地歌”,但仍将他列入《滑稽列传》,说明在当时人眼中东方朔还不是以一位“朝隐”者的形象出现的。扬雄《法言·渊骞》载:
世称东方生之盛也,言不纯师,行不纯表,其流风遗书,蔑如也。或曰:“隐者也。”曰:“昔之隐者,吾闻其语矣,又闻其行矣。”或曰:“隐道多端。”曰:“固也!圣言圣行,不逢其时,圣人隐也。贤言贤行,不逢其时,贤者隐也。谈 言谈行,而不逢其时,谈者隐也。昔者箕子之漆其身也,狂接舆之被其发也,欲去而恐罹害者也。箕子之洪范,接舆之歌凤也哉!”或问:“东方生名过实者,何也?”曰:“应谐、不穷、正谏、秽德,应谐似优,不穷似哲,正谏似直,秽德以隐。”请问“名”。曰:“诙达。”“恶比?”曰:“非夷尚容,依隐玩世,其滑稽之雄乎!”或问:“柳下惠非朝隐者与?”曰:“君子谓之不恭。古者高饿显,下禄隐。”
扬雄认为东方朔之“诙隐”,并不能与箕子的“圣隐”和接舆的“贤隐”相提并论。汪荣宝《义疏》以为东方朔“自污浊其行,托于阳狂之为以示高” 。东方朔之隐,是以“秽德”为前提的,但隐者最珍贵的却正是其高贵的品德。正如学者所说,在扬雄眼里,东方朔“缺少道德的严肃性和行为的典范性,而这两者对于隐士来说是关键的” 。所谓“君子谓之不恭”,李轨注:“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然则饿显不独高,禄隐未为下,今发高下之谈,盖有厉乎素飧也。”即使是柳下惠的“朝隐”,也是品位较低的“禄隐”,无法与伯夷叔齐的“饿显”相提并论。由此可见,虽然扬雄承认了东方朔的“朝隐”行为,但他对“朝隐”基本持否定态度,他对东方朔的定位与褚先生无异,乃“滑稽之雄” 。
班固在《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赞语中叙述汉武帝时人才辈出的情形时,也将东方朔归入“滑稽” ,而《东方朔传》的赞语也基本引述了《渊骞》之语。《叙传下》也提及“东方赡辞,诙谐倡优”,虽然对东方朔“讥苑扞偃,正谏举邮” 的行为表示赞赏,但班固对东方朔的评价基本沿袭了扬雄“滑稽之雄”的看法。
直至汉末,士人对东方朔的评价仍是突出其“滑稽”的一面,如蔡邕《释诲》说:“东方要幸于谈优。” 《三国志·吴书·胡综传》说隐蕃上书“大语有似东方朔” 。可见东方朔仍以“大语”为后人所道。
魏晋以降,士人对东方朔的避世行为的评议开始发生转变。
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十分推崇东方朔,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说:“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嵇康认为,“君子百行,殊涂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尧舜、许由、张良、接舆虽然事迹各异,但“其揆一也”。“处朝廷而不出”与“入山林而不反”并无高下之分。 嵇康又有《东方朔至清》歌咏东方朔:
外似贪污内贞,秽身滑稽隐名。
不为世累所撄,所以知足无营。
晋夏侯湛的《东方朔画赞(并序)》对东方朔“至清”的形象有更细致的演绎:
先生瑰玮博达,思周变通,以为浊世不可以富乐也,故薄游以取位;苟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颉抗以傲世;傲世不可以垂训也,故正谏以明节。明节不可以久安也,故谈谐以取容。洁其道而秽其迹,清其质而浊其文。弛张而不为邪,进退而不离群。若乃远心旷度,赡智宏材。倜傥博物,触类多能。合变以明筭,幽赞以知来。自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阴阳图纬之学,百家众流之论,周给敏捷之辨,支离覆逆之数,经脉药石之艺,射御书计之术,乃研精而究其理,不习而尽其功,经目而讽于口,过耳而暗于心。夫其明济开豁,包含弘大,凌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寮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
夏侯湛对东方朔的“朝隐”行为赞叹不已,说他“颉抗以傲世”,以至于“凌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戏万乘若寮友,视俦列如草芥”。但对于东方朔的“狂”,夏侯湛却赞之为“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东方朔虽然“染迹朝隐”,但能“和而不同”,即使“栖迟下位”,也能“聊以从容”。
嵇康与夏侯湛一再提及东方朔道德的清、洁(与扬雄所言东方朔“秽德”恰好相反),与其行为的秽、浊相对。只要能够“洁其道”“清其质”,即使其迹秽、其文浊,也依然可以“居易而以求其志,处污而不愧其色” 。所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 ,避世朝堂的金马之客的处世方式似乎比隐迹山林的岩穴之士显得更加高明。
李白诗中曾多次提及金马门。如《还山留别金门知己》:“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赠参寥子》:“余亦去金马,藤萝同所攀。”《寄淮南友人》:“不待金门诏,空持宝剑游。”《金门答苏秀才》:“我留在金门,君去卧丹壑。”《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 他在《玉壶吟》中,也流露出对东方朔的推崇之情: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三杯拂剑舞秋月,
忽然高咏涕泗涟。
凤凰初下紫泥诏,
谒帝称觞登御筵。
揄扬九重万乘主,
谑浪赤墀青琐贤。
朝天数换飞龙马,
敕赐珊瑚白玉鞭。
世人不识东方朔,
大隐金门是谪仙。
西施宜笑复宜嚬,
丑女效之徒累身。
君王虽爱蛾眉好,
无奈宫中妒杀人!
李白以东方朔自喻,冠之以“谪仙”之号,虽然自己上揄“万乘主”下谑“青琐贤”,无奈“世人不识”,只能孤芳自赏、涕泗涟涟。
沈约《和谢宣城诗》:“王乔飞凫舄,东方金马门。从宦非宦侣,避世不避喧。” 黄庭坚《赠无咎八音歌》:“金马避世客,谈谐玩汉朝。” 元滕宾《感寓》诗载:“吾爱东方朔,高揖金马门。向非玩六合,安肯来昆仑。昂昂九尺身,谈辩黄河翻。谁知上书意,蛾眉非自婚。不见马相如,俛首狗监恩。人生非桃李,何故不自言。” 诗人慕东方朔之自荐,赞其行为之狂,毫不掩饰自己对东方朔的仰慕之情。在这些诗句中,我们已读不到《答客难》中郁郁不得志的情绪。才能不被赏识的苦闷心绪已被诗句中的悠闲雅致之情逐步消解,慢慢稀释。“避世从容金马门” 反而渐渐成为许多知识人追求的生活状态。原本抒发苦闷的“据地歌”也成为“昔贤”之“浩歌” 。
宋张方平《东方朔》诗:
不独岩扃与市尘,
金门亦可晦吾真。
孤风大义人谁见,
宣室聊曾抗幸臣。
宋人陈渊说:“汉金马门,乃风云会遇之地,而东方生于此避世,宜显而能晦,兹其所以为贤耶。” 这里的“金门亦可晦吾真”“宜显而能晦”更强调东方朔之“晦”。后世又有学者将东方朔称作“人隐者”。所谓“人隐者”,即“诡迹混俗,不自求别于众人,故曰人隐”。 本来个性鲜明的东方朔却被理解为“不自求别于众人”。
也有学者对东方朔避世金马门的做法持否定态度。宋晁补之《依韵和子充杂言》:“君不见东方朔避世金马门,侏儒倡郭同陆沉。滑稽突梯意已深,不如孙登闭口逃苏门。” 以为东方朔避世金马门不如孙登隐居苏门山。明王恭《书郑克刚云泉清隐卷》:“伯阳居柱下,曼倩金马门。大隐朝市间,玩世非避喧。何如小隐云泉里,黄裳竹杖青丝履。白云为伴去还来,石泉泠泠洗心耳。” 以为“大隐朝市间”反不如“小隐云泉里”逍遥自在。
不过,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对“朝隐”的向往和仿效。北齐樊逊“常服东方朔之言,陆沉世俗,避世金马,何必深山蒿庐之下,遂借陆沉公子为主人,拟《客难》,制《客诲》以自广” 。南朝宋江湛曾说:“王瓒之今便是朝隐。” 齐高帝谓王俭:“卿从(王僧祐)可谓朝隐。” 宋徐铉也曾以东方朔自比,他的《病题二首》其二说:“金马门前君识否,东方曼倩是前身。” 唐代甚至多有以朝隐为名者,如冯朝隐、李朝隐、阎朝隐等 。
在后世对东方朔的神化中 ,东方朔成为岁星下凡,隐居于金马门中。宋杨亿《金马》:“茂异纷纶集汉庭,求贤诏在竹书青。共趋金马门前路,谁识东方是岁星。” 元刘秉忠《闲中》:“平生游世东方朔,金马门中是隐仙。” 明程嘉燧《孙汉阳屏风十二咏题寿》之“桃实”:“朝餐绥山实,昼游金马门。西池阿母下,曾与汉皇言。” 唐徐夤作有《避世金马门赋》,姑迻录如下:
名利交奔,大隐之人兮心还混元,晦其迹而宁归碧洞,避其时而却入金门。亦何必野岸垂钓,荒村灌园,目其利而我性非利,耳其喧而吾心不喧。曼倩以骨本天仙,才唯墨客,佩紫禁之珪组,别丹丘之窟宅。三冬积学,明君之玉枣先知;千载为期,阿母之仙桃几摘。口诵诗书,身游紫微,滑稽而黄屋频谏,鸳鸯而青云共飞。雨露恩深,列朝廷之百辟;风尘不到,隔天子之双扉。不知我谓我沽宠荣,知我者谓我逃薄禄。吏漆园而无得无丧,官柱史兮何荣何辱。岂异严霜降处,难伤夫翠竹青松;烈火焚时,不损其良金璞玉。不在乎岩谷终身,揖飞泉而眠白云,昧其道则身山林而心垢氛。曷若干大国而谒明君,显其道则心无瑕而身荣勋。众炫耀兮我不见,众喧哗而我不闻。观启石渠,岂异青溪之景;宫开白虎,宁思玄豹之群。且避世者在乎远其祸,栖踪者在乎求其道,殊不知道也者,不在乎人而在乎我,祸也者,在乎贪其财而渎其货。我今以珠玉而为瓦砾,以希微而通寿考,簪裾照耀,谁思箕岭一瓢;阊阖优游,堪笑商山四皓。一旦武帝求玄,灵姝降天,指出三清之侣,言非下界之贤,自兹玉石分矣,公卿谔然。五利文成,谩说三山之药;金柜琐闼,常居六洞之仙。岂不以华夏无虞,君臣胥乐,负其才而皆取名位,背其理而乃居林壑。臣今歌紫宸,诵黄阁,庶金门之马有托。
此赋中东方朔完全以仙人形象出现,下凡到人间,隐居于朝堂。诗人将东方朔比作“翠竹青松”“良金璞玉”,他心怀大道,“阊阖优游”,笑看世间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