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即位之时,虽说已是弱冠之年,但治国理政的经验也许比昔日冲龄登基的仁宗皇帝还要欠缺,因为仁宗在继位之前,已经以皇太子的身份在资善堂(皇太子进学之所)处理日常事务,接受政治训练;而神宗被立为皇太子未久,尚来不及举行册立礼,便匆匆即皇帝位,当亲王时又不便问政,老师韩维、孙思恭都告诫他:“陛下亲总万机,内外上下事体已正,王当专心孝道,均养三宫(三宫,指曹太后、宋英宗、高皇后)而已,他勿有所预也。” 大家都有点想不到,英宗在位短短四年便英年早逝,将统治大宋的权杖与担子留给了儿子神宗。
当家方知盐米贵。等神宗皇帝接过担子,才真切感受到肩膀的沉重:宋王朝开国已过百年,承平日久,积弊亦日深,四海升平的背后,危机暗伏。神宗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入不敷出的财政。
治平四年正月十一,神宗即位第四日,三司使韩绛、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便给皇帝呈上一份财政报告:“深惟方今至要,莫先财用。财用者,生民之命,为国之本,散之甚易,聚之实难。财用不足,生民无以为命,国非其国也。祖宗平天下,收敛其金帛,纳之内帑诸库,其所以遗后世之业厚矣。自康定、庆历以来,发诸宿藏以助兴发,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意思是说,国库百年之储,如今已成空账。
按宋朝惯例,皇帝去世,新君继位,不但要大赦天下,还要给文武百官迁官加禄,将大行皇帝的个人遗产取出,分给众臣,这叫“遗赐”;并给诸军将校赏赐钱物、酒肉。神宗即位次日,亦循例颁下赦书:“大赦,除常赦所不原者,百官进官一等,优赏诸军,悉如嘉祐故事。”
然而,自嘉祐八年至治平四年春,不过四年光景,国家却先后遭遇两场国丧,为仁宗办丧礼时,朝廷兴师动众,未免劳民伤财,府藏为之一空;如今又要风光大葬英宗,财政已不堪重负。所以,韩绛与张方平向神宗报告了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忧心忡忡地说:“若更循嘉祐近例,窃虑国家财力不堪供给。”
因此,他们建议:“伏乞检会真宗上仙及仁宗即位旧事施行,此乃先朝体例,非自今日裁损。所有山陵制度,遗诏戒从省约。”韩、张的建议主要有两方面:其一,英宗的遗赐方面,取真宗旧例,因为昔日真宗的遗赐是比较俭约的;其二,皇陵的建造方面,依英宗遗制:“山陵制度,务从俭约。”
神宗的东宫老师韩维也提了裁减遗赐的建议:“国家不幸,四年之内,两遭大故,营造山陵,又支士卒优赏,所费不可胜计。今之府库,比于仁宗晚年,又益朘削,若用嘉祐之例,厚行赐赉,臣恐为损不少。陛下若以为奉承先帝之志,加惠群臣,不可罢之,则望阅诸府库,取服用玩好物以充用,才足将意便可,不须过为丰侈,所有金帛诸物可以赡兵恤民者,愿赐爱惜,以救当世之急弊。”
韩维又说:“陛下于此时即位,正当躬行节俭,帅先天下,以强国阜民为意。若以臣言为然,则请从此一事为始。况遗留之赐,自台谏官以上方始有之,此等皆是朝廷近臣,义当体国,虽至薄约,万无不足之理。”
神宗虽然初出茅庐,但也知道韩维、张方平等人说得有道理。他跟宰辅说:“仁宗之丧,先帝远嫌,不敢裁减,今则无嫌也。”英宗并非仁宗亲生子,是以继嗣的方式入承大统的,自然不便裁减安葬仁宗的礼数,礼数若有不周,可能就会引来非议;而神宗是英宗嫡长子,不存在这方面的顾虑。
所以,他给执政团队下了一道手诏:“国家多难,四年之中,连遭大丧,公私困竭。宜令王陶减节冗费。”于是宰相机构发出正式诏命:“遗赐令内侍省取旨裁减,山陵制度令三司奉行遗制。”
正月十四日,神宗从内廷拨出英宗的遗产,赏给宗室、大臣,数额比嘉祐八年的遗赐裁减了三分之一。神宗跟执政团队解释说:“仁宗御天下四十余年,宫中富饶,故遗留特厚。先帝御天下才四年,固不可比仁宗,然亦不可无也。”
正月十七日,神宗又批准了首相、山陵使韩琦的报告:“嘉祐八年山陵所役卒四万六千四百余人,今止乞差三万五千人,诸路转运司和雇石匠四千人。”营建英宗山陵的役卒比嘉祐八年减少一万余人,差雇石匠的人数也有减省。
神宗本来还打算派他的老师王陶前往皇陵所在的河南府,监督山陵的营建是否存在铺张浪费的问题,他亲赐王陶手诏:“朕深惟山陵所费浩大,方今府库空竭,民力凋敝,正当扶危拯溺之际,而国家四岁两遭巨祸,志虽切于简省,又虑有司不能遵奉从约之旨,今遣卿往河南府计置,凡事须节省,有切时先务者,亦宜奏闻。”
不过,神宗最后还是没有将王陶派出去,因为他“反覆思之,山陵所用皆总于三司、少府监,欲令与卿同议节减,已谕辅臣降敕。而朕又以卿在东宫,推诚辅朕,方即政之初,正赖卿与朕勠力图治,故不遽遣也”。营建山陵的预算与执行由三司、少府监总领,神宗即位之初,大概还不愿意让大臣误以为他有意侵有司之权。
依礼制,父亲过世,儿子当守制二十七个月,但神宗非寻常人,而是一国之君,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怎么可以抛下国事为英宗守孝那么久?所以,朝廷一般采取从权的办法:“丧服以日易月”,皇帝只要守丧二十七日就可以了。二月初六,神宗服除,始坐紫宸殿接见群臣,然后在延和殿听政。同日,立安国夫人向氏为皇后。
听政机制开始恢复正常运转,神宗的老师——时为龙图阁直学士的韩维随即上疏,直陈三事:“一曰从权听政盖不得已者,惟大事急务时赐裁决,余当阔略;二曰执政皆两朝顾命大臣,宜推诚加礼,每事咨询,以尽其心;三曰百执事各有其职,惟当责任,使尽其才,若王者代有司行事,最为失体。”提醒年轻的新皇帝慎行君权,礼待大臣,尊重有司权职。神宗“嘉纳焉”。
群臣欣喜地看到:眼前的少年天子,和从前的仁宗皇帝一样纳谏如流,待大臣彬彬有礼,又比仁宗多了几许英姿勃发的精气神,朝堂或将一扫仁宗晚年与英宗朝暮气沉沉的气息。
眼下,财政的困顿是燃眉之急,迫切需要解决。虽然英宗的丧礼本着“爱惜官私物力”的原则办理,尽量少花钱,但少花钱也是花钱,“颁赉之余,府库虚匮,宿藏旧积,盖无余几”。何况,丧礼之外,存在着更庞大的财政开销,那就是冗兵之费。
宋王朝保持着一支兵员百万的常备军,而且实行的又是募兵制,兵员来自招募,而非强制性的征兵。为吸引民间壮丁入伍,国家给士兵支付薪水,使当兵成为一项足以养家糊口的职业。因此,募兵制的财政成本十分庞大,而募兵制下的冗兵问题,进一步加剧了宋朝的财政压力,宋人说:“一岁所用,养兵之费常居六七,国用无几矣。”
闰三月,张方平再次上疏论国计:“臣在仁宗朝庆历中充三司使,嘉祐初再领邦计,尝为朝廷精言此事,累有奏议,所陈利害安危之体,究其本原,冗兵最为大患。” 张方平给神宗算了一笔账:“略计中等禁军一卒,岁给约五十千,十万人岁费五百万缗。臣前在三司勘会庆历五年禁军之数,比景祐以前增置八百六十余指挥,四十余万人,是岁增费二千万缗也。”这是冗兵的成本。
为支付冗兵成本,朝廷只能取利于百姓。张方平继续给神宗算账:“臣庆历五年取诸路盐酒商税岁课,比景德计会录皆增及三数倍以上。景祐中收商税四百五十余万贯,庆历中一千九百七十五万余贯;景德中收酒课四百二十八万余贯,庆历中收一千七百一十万余贯;景德中收盐税课三百五十五万余贯,庆历中收七百一十五万余贯,但茶亦有增而不多尔。”
张方平说:“如此朘取,天下岂复有遗利?自古有国者,货利之入,无若是之多,其费用亦无若是之广也。”如今国库虚空,“万一因之以饥馑,加之以寇患,臣恐智者难以善于后矣。夫苟且者,臣下及身之谋;远虑者,陛下家国之计。兹事重大,在陛下所忧,无先于此”。
最后,张方平建议:“今欲保泰丰财,安民固本,当自中书、枢密院同心协力,修明祖宗已前旧典,先由兵籍减省,以次举其为弊之大,若宗室之制、官人之法,诸生事造端非简便者,裁而正之。”张方平解决财政困境的方案,简而言之,就是恢复祖宗朝的简省设施,裁撤冗员,裁减冗费。
不知道张方平的方案有没有打动神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