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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倾杯乐:京师岁月

嘉祐四年(1059),仁宗皇帝已步入晚年,不再有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加之老来无子(他生育的几名皇子均不幸夭折),体弱多病,难免意兴阑珊,政务几乎全然委托执政大臣定夺。好在仁宗朝已发展出一套成熟的共治制度,宰相执政,台谏监察,君主垂拱而治,且嘉祐年间,朝堂上几乎没有奸邪之人,执政官文彦博、富弼、韩琦、曾公亮皆有贤名,台谏官张昪、包拯、范镇、司马光皆有直声,因此,嘉祐之时,可谓政治清明,四海升平,天下无事。

但是,在这平静的海面之下,又隐伏着暗流一般的危机。王安石看到了危机,他抵达京城就任三司度支判官后,便给仁宗进呈了一份“极陈当世之务”的言事书。 这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写得洋洋洒洒、长达万言,南宋人洪迈对其核心内容作了摘录:

今天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而固已合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且因循之敝,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而熟烂者也。

洪迈说:“当时富(弼)、韩(琦)二公在相位,读之不乐,知其得志必生事。”嘉祐四年,韩琦年过五十,富弼的年纪更大一些,已经五十六岁了,不再是庆历新政时期的少壮派,岁月消磨了他们的锐气,赋予他们沉稳的行事风格,将他们改造成了不急不躁的长者。所以,王安石那份万言书呈上去之后,犹如石沉大海,并未引起仁宗皇帝与执政大臣的重视。

不过,朝廷对王安石的文学是非常赞赏的。我们应该记得,至和二年,朝廷特授王安石集贤校理之职名,但王安石坚决不接受。到了嘉祐四年五月,中书又将王安石“累除馆职,并辞不受”的履历具奏以闻,仁宗便诏令王安石直集贤院。 在馆阁官序列中,直集贤院属于第一层级,比之前的集贤校理又高一个层级,王安石还是累辞不受,最后才接下任命状。

回头看王安石累辞馆职的经历,就好比一个学术造诣出众的青年学者,初出茅庐,只是助教,有关部门一再督促他赶紧申评讲师,但这个骄傲的年轻人坚持不提出申请,后来,有关部门只好对他说:不用你申请了,直接将你评为副教授。但他居然又拒绝了,表示不要这个学衔。最后,有关部门干脆直接将他评为教授。

尽管王安石对国家的未来有些忧心忡忡,但从嘉祐四年至嘉祐八年(1063)在京任职这几年,却是他仕途生涯中最闲逸、安乐的一段时光。京官比较清闲,所以王安石有了更多的闲暇跟朋友、同僚诗酒唱酬。

彼时,他与欧阳修、梅尧臣、杨畋、蔡襄、司马光、吴中复、吴充、刘敞、曾巩、韩维、韩缜、吕公著、祖无择、钱公辅、宋敏求等名流俱过从甚密,时有唱和宴饮。王安石直集贤院,刘敞便写诗祝贺; 友人陈舜俞入京试制科,试毕归寿州,王安石也写诗送行; 嘉祐五年(1060)正月,王安石被任命为送伴使,护送契丹使者回国,朋友们在陈桥驿给他设宴饯行,而从东京到辽境,旅途寂寞,王安石触景生情,也写诗遣怀,寄京城诸友。

在王安石这一时期所创作的诗歌中,最受关注的诗是两首《明妃曲》: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

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回顾影无颜色,

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

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

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

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

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

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

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

君妃初嫁与胡儿,

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

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

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

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

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

尚有哀弦留至今。

明妃,即汉朝的王昭君,因失意于汉宫而自请出塞和番,远嫁匈奴,终老于塞外。汉后,历代都有诗人咏叹昭君的身世与命运,王安石的《明妃曲》却别出心裁,没有哀叹王昭君命运的坎坷,也没有渲染她对故国的思念,而是直言“咫尺长门闭阿娇(指失宠的汉武帝皇后陈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隐含着儒家士大夫“从道不从君”的思想。

许多年以后,由于发生“靖康之变”,宋室南迁,一位叫范冲的士大夫对宋高宗说:“臣尝于言语文字之间,得安石之心,然不敢与人言。且如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怆感伤。安石为《明妃曲》,则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金人扶植的伪齐皇帝)不是罪过,汉恩浅而虏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人心术。” 历经靖康国变后,南宋士大夫已失去从容的心态,而在北宋嘉祐年间,王安石两首《明妃曲》问世,却让他的文友、同僚深感惊艳,欧阳修、梅尧臣、司马光、曾巩、刘敞等友人都写了和诗,表达共鸣之情。

这一时期王安石的交游圈中,以司马光、吕公著、韩维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四人“特相友善,暇日多会于僧坊,往往谈燕终日,他人罕得而预”,人称“嘉祐四友”。

吕公著为前宰相吕夷简之子,韩维亦出身名门,时人称“嘉祐、治平间,韩氏、吕氏,人望盛矣。议者谓魏公(韩琦)将老,置辅非韩即吕”。 王安石与韩家几兄弟的交情甚好,他的住所就在韩家附近,两家子弟亦常走动、唱和诗。对吕公著,王安石更是以兄事之,十分佩服其才识,曾扬言:“吕十六不作相,天下不太平”;“晦叔作相,吾辈可以言仕矣”。

在与朋友交往的过程中,王安石身上的一些怪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不修边幅,生活习惯邋遢,《宋史》称他“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 因为几个月不洗澡,身上、脸上都生了污垢,以致面色无光、印堂发暗,家人还以为他生病了,请来郎中察看。郎中说:“此垢汗,非疾也。” 然后给了王安石一块肥皂,让他经常用肥皂洗脸。

韩维、吕公著、吴充实在受不了王安石的邋遢,相约每隔一两个月,拉上他到京师定力院的浴室泡澡一次。王安石不想去,他们便硬拉着去,又轮流给王安石买新衣服,等王安石泡完澡,让他换上新装,戏曰“拆洗王介甫(王安石)”。

有意思的是,王安石的夫人吴氏却是一个有洁癖的女子,家里放的躺椅被人光脚上去躺过都不想要了。不知这对夫妇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

平日饮食,王安石也很随便,饭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而且筷子永远只夹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至于那是什么菜,是不是美食,王安石从不计较。有一次,王安石与执政大臣、文学侍从官陪仁宗皇帝在御花园赏花钓鱼,王安石看着眼前的鱼饵,觉得很美味,居然吃个精光。仁宗皇帝看在眼里,对王安石的印象特别糟糕,认为一个体面的士大夫竟将鱼饵吃光,简直不可思议。

王安石亦不喜声色犬马之欢。夫人吴氏曾买了一名小妾,送到书房服侍他。王安石见了,问:“汝谁氏?” 那女子说:“妾之夫为军大将,部米运失舟(押运漕粮翻了船),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王安石愀然说:“夫人用钱几何得汝?”那女子说:“九十万。”王安石派人将她丈夫找来,让他把妻子领回去,好好过生活,那九十万文钱也一并送给了他们。

宋时,士大夫圈子内流行点茶、焚香、插花等闲事雅趣,王安石对此却是一窍不通。他的朋友蔡襄深谙烹茶之道,一日,王安石登门拜访,蔡襄很高兴,“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谁知王安石接过茶盏,从夹袋中取出一撮“消风散”(中药方剂),投入茶汤中,一饮而尽。蔡襄看得目瞪口呆,估计心里感叹,真是糟蹋了绝品好茶。

王安石于茶道是门外汉,那他对士大夫必备的笔墨纸砚,总会喜爱吧?也未必。有人得了一块宝贵的砚台,送给王安石,说:“呵之可得水。” 意思是说,此砚石质细腻温润,对着它呵一口气,便可凝结出小水珠,用来磨墨。王安石却不收这块砚台,说:“纵得一担,所直几何?”时人评曰:荆公之言虽不解风情,大煞风景,“而清节不为物移,闻者叹服”。

这些轶事显示,王安石对个人享受完全不感兴趣。他的关注点是国运,是民生。

尽管与朋友的往来唱酬也算其乐融融,但王安石的执拗性子有时候还是会让人感到尴尬。嘉祐五年,王安石与司马光同在三司任职,他们的顶头上司——权三司使正是包拯。有一日,三司花园牡丹盛开,包拯邀请王安石、司马光饮酒赏花。事后司马光跟朋友说起这次赏花宴的一个细节:“包公置酒赏之,公举酒相劝。某素不喜酒,亦强饮,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某以此知其不屈。” 王安石说不喝酒,就坚决不喝,包公都没办法勉强他。

王安石固执起来,甚至连仁宗皇帝的圣旨都不能逼他让步。嘉祐五年十一月,朝廷同时任命王安石、司马光同修起居注。二人都力辞不就。不过,司马光推辞五次仍没获批后,便接下任命状,而王安石则连辞六七次,坚决不当这个官。最后,仁宗让负责传达圣旨的閤门吏带着任命状至三司,直接把任命状交给王安石,但王安石还是拒绝接受。閤门吏向王安石下拜,请他收下任命状,否则无法回去复命。王安石干脆躲到厕所里,閤门吏只好将任命状放在王安石的办公桌上,这才离开。王安石从厕所出来,看到桌上的任命状,赶紧叫人追上閤门吏,把任命状交还给他。朝廷只好暂时作罢,不再勉强。

已经接受任命的司马光见王安石这么坚定不移,懊悔地表示:“及睹王安石前者辞差修起居注,力自陈诉,章七八上,然后朝廷许之,臣乃追自悔恨,向者非朝廷不许,由臣请之不坚故也。”

后世清王朝的乾隆皇帝,对王安石坚辞起居注官的行为大为恼火,御笔点评说:“宋人动辄奏辞某官,恶习相仍,不复知有致身大义。安石新进小臣,乃赍敕就付坚拒不已,甚且避之于厕,不恭实甚。” 假如王安石生活在清朝,恐怕早就被抓起来治罪了。

不过,嘉祐六年(1061)夏,仁宗又委任王安石修起居注,这回他推辞了七八次未果,便接受了。随后,朝廷又让他试知制诰,王安石举荐吕公著代替,说吕公著“其器可以大受,而退然似不能言,故众人知之有所不尽。如蒙选用,得试其才,必有绩效,不孤圣世。臣实不如,今举自代”。 但朝廷不许王安石再推三阻四,吕公著也不肯就试。王安石遂赴舍人院,就任知制诰。

知制诰,职责为起草圣旨,所谓“代王言”是也,非文章高手不可胜任,入职者必先试文辞。尽管其本职工作无非是根据皇帝与宰相的批示草拟诏敕,但宋代知制诰所充当的角色绝非传声筒、复印机,如果知制诰认为皇帝、宰相的旨意不合法理,有权拒绝起草诏敕,将词头(书面旨意)退回去,这叫“封还词头”。王安石担任知制诰未久,便因为词头的问题与宰相发生了冲突。

那是七月的某一日,王安石接到宰相的札子,称“尝有诏令,今后舍人院不得申请除改文字”,即要求知制诰今后完全按词头起草诏敕。 王安石一看,觉得中书的札子所言十分荒谬,立即上书反驳:“窃以为舍人者,陛下近臣,以典掌诰命为职司,所当参审。若词头所批,事情不尽,而不得申请,则是舍人不复行其职事,而事无可否,听执政所为,自非执政大臣欲倾侧而为私,则立法不当如此。”

其时,执政大臣为韩琦,时人认为王安石的上书忤逆了韩琦。不过,韩、王合不来,只缘公事,二人实无私怨。同年闰八月,因首相富弼丁母忧,不肯起复,次相韩琦升任首相,王安石还向他祝贺。

在知制诰任上,王安石还担任过一项临时性的差遣:纠察在京刑狱。嘉祐七年(1062)冬,开封府发生了一起刑案:有位少年得到一只名贵的斗鹑,他的朋友想借来玩玩,少年不同意,朋友自恃与少年交情不错,便趁着少年不注意,将斗鹑抱走。少年发觉后,急忙追上朋友,因一时气愤,踢了朋友一脚,正中肋下,那朋友立即倒地,不治身亡。对这起命案,开封府裁定:少年故意杀人,“罪当偿死”。 纠察刑狱的王安石却认为开封府判决有误,提出弹劾:“按律,公取、窃取皆为盗,此不与而彼乃强携以去,乃盗也。此追而殴之,乃捕盗也。虽死,当勿论。府司失入平人为死罪。”

开封府不服,提起申诉,事下审刑院、大理寺详定。最后,审刑院、大理寺作出终审裁决,维持开封府原判。换言之,王安石被认为纠察不当,应承担责任。不过仁宗下诏:王安石放罪。即免于追究责任。按制度,获放罪者须赴殿门谢恩。但王安石硬着脖子说:“我无罪。”坚持不谢恩。御史台与閤门司数度发文催促,王安石始终“不肯谢”。御史台于是对王安石提出弹劾,宰相韩琦表示还是算了,不要为难他了。于是,朝廷最终没有问责王安石,只是解除其纠察在京刑狱的差遣。

如果我们用“情商”的概念来衡量王安石,大概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王安石与人打交道时表现出来的情商是不及格的。由于情商低,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他经常不知不觉就把人给得罪了——而显然,并不是所有被他得罪的人都能像韩琦那般大度。

被王安石得罪的人当中,有一个叫李师中,此人自幼便有才名,十五岁时已敢向朝廷上书议论时政,后与王安石同年中进士。一日聚会,大伙都称赞李师中是“少年豪杰”,李师中也洋洋得意。 王安石恰好也在座中,讲了一句:“唐太宗十八岁起义兵,方是豪杰,渠是何豪杰?”李师中自此对王安石十分厌恶,跟人扬言:“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东晋奸臣)。他日乱天下者,此人也。”

极度厌恶王安石的人还有苏轼、苏辙的父亲苏洵。嘉祐年间,苏洵携生平著作与二子游京师,往来于公卿之门,投文邀名,求官乞职,如在上宰相韩琦的书信中便说:“洵年老无聊,家产破坏,欲从相公乞一官职。” 尽管“吃相”有点难看,但苏洵大器晚成,文笔老辣,因此文章在京师士大夫间被广泛传阅,备受赞赏,唯独王安石嗤之以鼻,认为苏洵之文不过是拾战国纵横家之唾余罢了,“屡诋于众”。 苏洵奔走于公卿之门求官的行为,更是王安石平生所瞧不起的:“彼游公卿之门、求公卿之礼者,皆战国之奸民。”

随父亲游京师的苏轼、苏辙兄弟,少年才俊,文名满京华,却同样不入王安石的法眼。嘉祐六年,苏氏兄弟双双考中制科,获授官职。王安石却对好友吕公著说:苏轼的策论,“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 这是不是王安石的偏见呢?我们看苏轼应制举的一段策论就清楚了:“宜明敕天下之吏,使以岁时纠察凶民,而徙其尤无良者,不必待其自入于刑,而间则命使出按郡县,有子不孝、有弟不悌、好讼而数犯法者,皆诛无赦。” 论调与《商君书》《韩非子》何其相似?

王安石还以苏辙的策论意在讨好宰相韩琦、“专攻人主”为由,拒绝给苏辙起草任官的诏敕,因为苏辙那篇策论写得特别过火,采道听途说之言,恣意抨击仁宗“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 虽然所言不实,但仁宗觉得苏辙勇气可嘉,决定录取他。王安石却认为苏辙卖直沽名。

因为这层过节,苏洵对王安石恨之入骨,曾跟欧阳修说:“以某观之,此人异时必乱天下。使其得志立朝,虽聪明之主,亦将为其诳惑,内翰何为与之游乎?” 相传老苏还写了一篇《辨奸论》:“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夷狄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暗示王安石是“大奸慝”。

不过,以王安石骄傲的个性,即便知道自己的言论得罪了苏洵、李师中,惹下了仇怨,他也是不在乎的。 xfJJMqVjVam4uFwAM/iZRKIilPYbeR8abJL1Qw7TiHmXl54W8ddmBF6NBOeEnn8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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