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有意重用王安石,欲委以执政大权,领导国家变法。不过,他也不急着把王安石擢为执政官,一来,王安石就任翰林学士未久,资历尚浅;二来,他还想继续听王安石论道。那么,眼下最好还是让王安石留在学士院,继续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担任皇帝顾问,以兼侍讲的身份在经筵中讲学。
王安石从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担任经筵讲官没几天,便抛出了一个很有争议性的话题,让礼官们争执了好几天。
那是四月十九日,王安石与翰林学士兼侍读吕公著联合上奏:“窃寻故事,侍讲者皆赐坐;自乾兴后,讲者始立,而侍者皆坐听。臣等窃谓侍者可赐立,而讲者当赐坐,乞付礼官考议。” 王安石、吕公著所议,关涉到经筵制度的一项礼仪变迁。经筵,指御前讲席,用大白话来说,就是给皇帝讲课。汉唐时期已有经筵,但尚未制度化,只是不定期举办御前讲座而已,讲课时,经筵官循当时习惯,采取“坐讲”的方式,即讲官坐着讲课。需要说明的是,汉唐时,常用的家具为低矮的案几,通常是席地而坐,坐讲只是一种习惯,并无“尊师重道”的含义。
坐讲的方式,一直沿袭至宋初。及至宋仁宗朝,经筵出现了两个变化:其一,经筵确立为一项日常制度,有固定的上课时间(通常为隔日一讲)、地点(通常为迩英殿)、专门的讲官(一般为翰林侍读学士、翰林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天章阁侍讲、崇政殿说书等)。其二,讲课方式从坐讲改为立讲,原因是乾兴元年,真宗上仙,仁宗冲龄继位,上课时,仁宗由于年幼,身子够不着课桌(宋代的主流家具已演变成高脚的桌椅),只能“跂案以听之”。 讲官孙奭便改坐讲为立讲,站着讲课。不想这一站,居然站成了惯例,后来的经筵,讲官均立讲。
王安石与吕公著认为,讲官立讲,于礼不合。所以,他们申请由礼官考议经筵当立讲还是坐讲。神宗闻奏,让礼院详定以闻。
议礼之时,礼官分成了两派,以判太常寺韩维、刁约以及同知礼院胡宗愈为代表的一派支持坐讲:
臣等窃谓臣侍君侧,古今之常,或赐之坐,盖出优礼。祖宗以讲说之臣多赐坐者,以其敷畅经艺,所以明先王之道,道所存,礼则加异。……今列侍之臣,尚得环坐,执经而讲者,顾使独立于前,则事体轻重,议为未安。臣等以为宜如天禧故事,以彰陛下稽古重道之义。
他们认为,坐讲既是祖宗旧例,又是尊师重道的体现——进入高脚家具时代之后,人们改变了席地而坐的习惯,坐被赋予表示尊重的内涵——因此,坐讲才合于礼。
而以判太常寺龚鼎臣、苏颂、周孟阳以及同知礼院王汾、刘攽、韩忠彦为代表的另一派,则反对坐讲,主张立讲:
臣窃谓侍从之臣,见于天子者赐之坐,有司顾问,犹当避席立语,况执经人主之前,本欲便于指陈,则立讲为宜。若谓传道近于为师,则今侍讲解说旧儒章句之学耳,非有为师之实,岂可专席安然以自取重也!……且乾兴以来,侍臣立讲,历仁宗、英宗两朝,行之且五十年,岂可一旦以为有司之失而轻议变更乎!今人主待侍从,臣由始见以及毕讲,皆赐之坐,其尊德重道固已厚于三公矣,尚何加焉!其讲官侍立,伏请仍旧。
由于礼官未能达成一致意见,神宗又询问宰相曾公亮,曾公亮没有表态,只含糊其词地说:“臣侍仁宗书筵亦立。”看来明确赞成坐讲的是少数,王安石的坐讲之议未获通过。不过,神宗又对王安石说:“卿当讲日可坐。”但王安石已“不敢坐”。
十八年后,理学家程颐担任宋哲宗的经筵官,再次提出坐讲之议:“臣窃见经筵臣僚,侍者坐而讲者独立,于礼为悖。欲乞今后特令坐讲,不惟义理为顺,以养主上尊儒重道之心。……臣以为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为重?” 又引出了新一轮坐讲立讲之争。
坐讲,还是立讲?看似是无关紧要的虚礼问题,实则背后隐藏着一个十分重要的政治哲学问题:“道统”服从于“治统”,还是“治统”服从于“道统”?
韩维、程颐等人说了:坐讲,是为了养成皇帝“稽古重道”“尊儒重道”之心。这里的“道”,不是指一般的道德,而是一个政治哲学概念——“道统”,与君权所代表的“治统”相对。
南宋理学家朱熹曾提出:自秦汉以降,“千五百年之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这一论断,在中国政治哲学史上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因为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说,根据朱熹的界定,不管是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他们只是获得了统治权的传承(治统);并没有自动继承“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道统)。“道统”与“治统”从此分离了,“治统”由君主传承,“道统”则由儒家士大夫继承。
宋人又相信,世间道理最大——这一信念来自宋太祖与宰相赵普的一次对话:“太祖皇帝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上屡称善。” 开国皇帝认同“道理最大”,即意味着承认权力不是最大、皇权不是最大,皇权之上,还有“道理”。
从“道理”二字,宋朝的理学家又推演出一个完整的大宋“道统谱系”:“天开我朝,道统复续。艺祖皇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对曰:‘道理最大。’此言一立,气感类从,五星聚奎,异人间出。有濂溪周敦颐倡其始,有河南程颢、程颐衍其流,有关西张载翼其派。南渡以来,有朱熹以推广之,有张栻以讲明之。于是,天下之士亦略闻古圣人之所谓道矣。” 根据“道理最大”的原则,皇权应当服从于“道理”,代表“道理”的“道统”要高于代表皇权的“治统”。
因此,代表“道统”的士大夫顺理成章地获得了规训代表“治统”的皇权的合法性。这便是王安石、程颐提出坐讲的政治哲学背景。这一层隐秘,宋人其实已经说破:“盖世儒以尊君为说,而不暇于自尊耳。儒者固不当自尊,而在朝廷则尊君,在经筵则尊道,亦各当其理耳。” 朝廷之上,士大夫为臣,故当“尊君”;但在经筵中,士大夫的身份已经转变,成为“道”的化身,贵为天子,也得“尊道”。
程颐是理学家,自然以“道统”自任;王安石虽不是理学家,但也说过:“若夫道隆而德骏者,又不止此,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此舜所谓承之者也。”在经筵上给皇帝讲课的讲官,便是天子“北面而问”的“道隆而德骏者”。
只是在旁人看来,王安石的自许何其狂妄!当时,王安石的好友曾巩特别写了一篇《讲官议》,讥讽王氏的坐讲之议:“礼无往教而有待问,则师之道,有问而告之者尔。世之挟书而讲者,终日言,而非有问之者也,乃不自知其强聒而欲以师自任,何其妄也!”
然而,即便是曾巩,实际上也不敢否定“尊师重道”,他们只能否定讲官作为“师”的身份:“世之挟书而讲于禁中者,官以侍为名,则其任故可知矣。”其他反对坐讲的礼官也表示:“今侍讲解说旧儒章句之学耳,非有为师之实”。 换言之,若有“为师之实”,则理当坐讲。
坐讲之议,不过是熙宁元年出现的一场毫不起眼的小小波澜,但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宋代士大夫之集体精神、宋神宗与王安石之君臣关系,值得我们着重讲述出来。这场小小的波澜平息后,王安石还是继续当他的翰林学士兼侍讲。
宋制,翰林学士的职责包括“代王言”(起草重大诏命)、备顾问、论思政理、参与集议,等等。神宗处分政事,亦常常询问王安石。
七月,神宗将谏官孙觉贬秩,原因说来还挺有意思:枢密副使邵亢任职快一年了,却一直碌碌无为。一日,神宗在孙觉面前说起邵亢极不称职,欲以陈升之代替。孙觉退朝后,立即上疏:“宜使亢知永兴,升之为枢密使。” 神宗对此大为不满,认为孙觉在迎合自己;且按宋朝惯例,言官弹劾执政官完全没问题,但举荐执政官却是大忌,因此,神宗决定惩责孙觉:降低官阶,仍知谏院。
在作出这个处分之前,神宗征求了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替孙觉辩护,可惜未能说服皇帝。不久后,孙觉又被贬出朝廷,通判越州。记录此事的南宋人认为,“王安石未变法之时,犹有正论也,然觉尝言积弊不可不革,安石意助之,故力为觉请”。 认为王安石曾因孙觉赞成变革而为他辩护,这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了。
且看十月,一个叫陈习的小官“转对”(中下层臣僚轮流上殿面圣,指陈时政得失,谓之转对)时,因在奏状内“将不干己事夹带论述,指人过恶以逞私憾”,被神宗贬为监齐州新系镇酒税。 王安石也上书为他鸣不平:“陛下施罚如此,有未安者二:……今陛下命群臣,使斥言有位之阿私、朋比、尸素,有一人言之,则不考问其虚实而黜之,则甚害陛下之信。此未安者一也。人主之听天下,不可以偏,偏则有弊。……今有一人为陛下斥言人臣之罪,未知其虚实,而陛下遂以为大恶,则今孰敢为陛下言人之奸者乎?奸不上闻,则虽大臣复有赃污狼藉者,陛下亦无由知之,而天下之政坏矣。此未安者二也。……臣愚以为,陛下此举过矣。……伏惟陛下不吝改此,则天下幸甚。” 神宗这一回采纳了王安石之言,出御批:“陈习可特召还,与依旧差遣。”
从以上两件事来看,我认为,王安石还是站在公义的立场上,履行翰林学士备顾问、论思政理的职责的。
大约六月,受神宗皇帝委派,王安石又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参加“阿云狱”刑名之争的集议。这场刑名之争掀起的舆论风浪,可要比之前立讲坐讲之争大得多,王安石也因此被推到了士论的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