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继位,照例要于次年改元,神宗也在即位次年的正月初一启动新年号——熙宁,以治平五年为熙宁元年。改元,宣告宋神宗时代正式开幕。
然而,熙宁元年并不安宁。正月初一,宋朝人的元旦,又是启用新年号的首日,却出现了日食。早在前一年十二月,司天监的天文官已预测到这次日食,并报告给了皇帝。在古人心目中,日食属于天之灾异,是上苍对人间君主发出的警告,所以,神宗被吓得“避殿减膳,罢朝贺”。 六月,河北发生黄河决堤、河水泛滥之灾。七月,京师、河朔地震,并下大暴雨,中元节当晚又有月食。
熙宁元年适逢“天子三岁一亲郊”的大礼年,即这一年的冬至,神宗将亲赴南郊祭天。按照惯例,南郊大祀之前,宰相要上拜表,请上尊号。若皇帝表示接受尊号,则在南郊大祀礼毕之日,举行尊号受册典礼。这里的尊号,是指皇帝生前接受的称号,始于唐代,如武则天称帝后就接受过多个尊号,从“圣神皇帝”到“金轮圣神皇帝”,再到“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形容词越用越多,越用越华丽。
七月,宰相曾公亮率领群臣,再三上表,请神宗接受“奉元宪道文武仁孝”的尊号。神宗都没有答应。翰林学士司马光支持神宗的做法,上奏表示“上尊号之礼,非先王令典,起于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因循至今。……今群臣以故事上尊号,臣愚以为陛下聪明睿智,虽宜享有鸿名,然践祚未久,又在亮阴(居丧)之中,考之事体,似未宜受”。
神宗批复说:“览卿来奏,深谅忠诚。朕方以频日淫雨、甲申地震,天威彰著,日虞倾祸,实忧被此鸿名,有惭面目。况在亮阴,亦难当是盛典。诚如卿言,今已批降指挥,可善为答诏,使中外知朕至诚,实乃内顾惭惧,非是欺众以邀虚名。”让司马光妥善起草答诏,拒绝上尊号。
之后,每次大臣议上尊号,神宗都没有接受,是宋王朝第一位终生不受尊号的君主。在神宗看来,“尊号于朕无益加损,纵有百字亦何益?” 他所关心者,绝不是尊号之类的虚名,而是治国平天下的实务。
熙宁元年的整个春天,神宗都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这个人就是王安石。
去年九月,神宗已召知江宁府王安石赴阙,任翰林学士。王安石也接受了任命,但没有立即动身进京,而是先回了一趟老家抚州,复归江宁,熙宁元年三月中旬,才自江宁入京。王安石走的是运河水道,船至长江北岸的京口瓜洲,驻泊过夜。是夜,明月当空,王安石触景生情,写诗遣怀: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自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想当年,王安石赴京赶考,还是个二十一岁的少年郎,宦海浮沉,光阴荏苒,一转眼二十七个年头过去了,此番入京,已是四十八岁,两鬓斑白。王安石不由生出归隐之心,不知头上这轮明月什么时候可以照着他还乡。
四月初,王安石终于抵京。神宗已有点急不可耐,让王安石越次入对。初四,王安石来不及到学士院报到,便先应召入宫面圣。
神宗一见到王安石,就急切地请教:“朕久闻卿道术德义,有忠言嘉谟(高明之谋略),当不惜告朕,方今治当何先?” 王安石说:“以择术为始。”这里的“术”,我们可以理解为“治术”,即施政方针。
神宗又问道:“唐太宗何如?”
王安石回答:“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但乘隋极乱之后,子孙又皆昏恶,所以独见称于后世。道有升降,处今之世,恐须每事以尧、舜为法。尧、舜所为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士大夫不能通知圣人之道,故常以尧、舜为高而不可及,不知圣人经世立法常以中人为制也。”
王安石所说的“中人”,指寻常人、普通人、一般人,资质、品性中等的多数人,而中人之上的君子、中人之下的小人,则都是少数人。早在嘉祐四年,王安石便向仁宗皇帝提出,国家的立法施政,应该以中人为基准,将多数人假定为中人:“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 现在王安石又向神宗皇帝重提“以中人为制”的道理。
神宗向王安石坦言:“卿可谓责难于君矣,然朕自视眇然,恐无以副卿此意。卿可悉意辅朕,庶几同济此道。” 并再次向王安石请教:“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以何道也?”
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如果顺着神宗之问,重点阐述祖宗“粗致太平”之道,则势必要把对治道的探究弄成对祖宗之法的吹捧,如此一来,又何必谈变法?这也不是神宗希望听到的答案。一时之间,王安石也不敢贸然回答,便以“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为由,告退回寓所,再以入奏文字的形式答复了皇帝的询问。王安石的这份入奏文字,叫《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在札子的开篇,王安石用极简约的文字陈述了太祖开国立制与太宗、真宗、仁宗列圣相承之道: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才,变置设施,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老百姓)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失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然后,王安石以明褒实贬的春秋笔法具体阐述了仁宗朝的治理情况: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当时王安石任知制诰),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
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
盖监司之吏(地方的监察官),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
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
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
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
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指三省官与御史台官),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
升遐(去世)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说到这里,王安石笔锋一转,对仁宗朝的积弊作出入木三分的剖析: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
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
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
最后,王安石将“本朝百年无事”的原因归结为运气好,得天之助,并勉励神宗励精图治、奋然有所作为:
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这篇《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并无一字提及“变法”,但后来王安石主持熙宁变法时推出的诸多新法,几乎没有一项不是针对札子所指出之积弊。南宋人吕中著《宋大事记讲义》,即一针见血地指出:此“安石变法之大意也”,“其后纷更政事,皆本于此”。 可以说,《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正是王安石变法的纲领,所以我们才不厌其烦地将札子抄录下来。
神宗将札子读了好几遍,为王安石之见识所折服,特别那一句“其于理财,大抵无法”,神宗更是深有感触,所以,他在次日又召王安石入对,并诏赐其对衣、金带、涂金鞍勒马等,优礼有加。
次日,即四月初五,王安石面见神宗,神宗对他说:“昨阅卿所奏书至数遍,可谓精画计治,道无以出此,所由众失,卿必已一一经画,试为朕详见施设之方。”
王安石说:“遽数之不可尽,愿陛下以讲学为事,讲学既明,则施设之方不言自喻。”
神宗说:“虽然,试为朕言之。”
王安石这才大略地给神宗讲了一点“施设之方”,即变法的大体设想。神宗听了,欣喜地说:“此皆朕所未尝闻,他人所学,固不及此,能与朕一一为书条奏否?”
王安石却说:“臣已尝论奏陛下,以讲学为事,则诸如此类,皆不言而自喻。若陛下择术未明,实未敢条奏。”
神宗又说:“卿今所言已多,朕恐有遗忘,试录今日所对以进。”
王安石“唯唯而退”,却一直没有将他当日略述的“施设之方”笔录成条陈进呈神宗。也许王安石觉得,现在还不是变法的时机。
我们不必怀疑神宗励精图治、革故鼎新的决心。二月的一天,他跟枢密院大臣说:“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枢密使文彦博立即附和:“譬如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枢密副使韩绛则说:“为政立事,当有大小先后之序。”四月,神宗又与右正言、同知谏院孙觉提及“欲革积弊”,孙觉答道:“弊固不可以不革,革而当,其悔乃亡(灾患消除)。”神宗表示赞赏。
朱熹说:“当是时非独荆公要如此,诸贤都有变更意。” 的确如此。只不过,此时此刻,朝廷尚无一个清晰的变法蓝图。神宗心里也没谱。
五月,孙觉上疏:“今天下承平百年,纪纲法度有所未备,顾但守祖宗一切之法而不知变,则何以异于胶柱鼓瑟、刻舟求剑哉?” 那么,祖宗法当如何变革呢?孙觉提议:“愿陛下时御便殿,召大臣或从官,各以类数人,偕进侍坐,以讲求治道,因定国是,兴太平之功。”这是宋朝士大夫首次向皇帝提出“因定国是”的倡议。
所谓“国是”,换成现在的说法,大约就是“施政纲领”的意思。王安石变法之后,“国是”发展成为一项重要的政治机制:当“国是”确立下来之后,即由赞成这一“国是”的士大夫集团执政,一旦该“国是”被否定,则执政的集团下野。换言之,即“国是”与宰执共进退。而且,“国是”一旦确定,对皇帝也具有约束力。
当孙觉向神宗提议当与大臣“因定国是”时,神宗实际上已经这么做了。在召王安石越次入对之前,熙宁元年正月,三朝元老、前枢密使、判河阳富弼移判汝州,神宗召他觐见,在手诏上殷切说:“渴见仪容,愿闻风论。”
四月初一,富弼入见。神宗体谅富弼有足疾,让他坐着肩舆至崇政殿门,又觉得殿门与崇政殿还有一段距离,富弼行走不便,便改在内东门小殿接见,且免富弼行拜礼,并赐座,君臣从容坐语,直至太阳偏西才结束谈话。
神宗向富弼请教治道,富弼知道眼前的新君青春年少,锐于有为,便说:“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则奸人得以附会其意。陛下当如天之鉴人,随其善恶若自取,然后诛赏从之,则功罪得其实矣。”
神宗称善,又问北方边事,“条目甚悉”——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来,神宗对边事是细心留意过的。
富弼老成持重,对神宗内心深处渴望建立功业的骚动焉能不察?所以,他委婉地提醒皇帝:“陛下临御以来,当先布德泽,且二十年未可言用兵,亦不宜重赏边功,恐致生事,干戈一起,所系祸福不细,愿陛下勿先留意于此。”
神宗听了,默然良久,又问施政当以何为先。
富弼说:“阜安宇内为先。”认为施政当以让国家富足安宁为先。
神宗又点头称善。
显然,富弼希望神宗就像嘉祐年间的仁宗皇帝一样,清静无为,垂拱而治。神宗心里对富弼的政见肯定是不以为然的,尽管他对富弼本人非常尊敬,并给予了富弼十分隆重的礼遇。
此时,另一位三朝元老、前宰相、判永兴军韩琦一再上表,称病请辞。七月,神宗批准他移判公务清闲的相州,并召赴阙朝觐。韩琦冒着大暑抵达京师,神宗见他“形容黧瘁”,惊叹良久,愧疚地说:“不知侍中实曾不安,始疑托以为辞,自此须且速就安养。”
陛辞之日,神宗又顺便向韩琦询问了政事。
韩琦说:“用人当辨邪正,为治之本,莫先于此。”
神宗又问:“谁可属国?”
韩琦于是引荐元老一二人,称他们可以“裨圣德者甚多”。
神宗说:“侍中之龟鉴,朕敢不从?”治平四年九月,他在批准韩琦罢相并判相州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然卿去,谁可属国者?”还暗怀期待地加了一句:“王安石何如?”
韩琦答道:“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神宗默然不说话。毫无疑问,与对待富弼一样,神宗对韩琦非常尊敬,自韩琦辞去相位以来,神宗一直没有另拜首相,表示“虚上宰之位,伫卿之还”。 但我认为,此时神宗对于韩琦的回答,是不满意的。
还有一位三朝元老张方平也深受神宗器重。我们应该记得,去年闰三月,张方平上疏论国计,引《易经》“变而通之以尽利”等语,告诫神宗不可“遵常守故”“恤近议而废远图,忽人谋而侥天幸”,九月,神宗即擢他为参知政事,欲付以重任。 如果此时张方平在京城,神宗肯定会向他询问政事、商议国是,可惜张方平只在中书待了一个月,便因父亲去世,解官回籍丁忧去了。
另一名参知政事赵概则因为年迈,于熙宁元年正月致仕,由权三司使唐介补参知政事。神宗问翰林学士司马光:“唐介参预政事何如?” 司马光答道:“介素有刚劲之名,外人甚喜。”早年唐介担任台谏官,便以耿直敢言而著称——宋仁宗皇祐年间,他曾直言不讳地抨击宰相文彦博与张贵妃存在利益输送问题,让仁宗大为恼火。 但晚年的唐介和富弼、韩琦一样,已不复年轻时的锐气。
十月初七,又是经筵日,神宗继续向讲读官询问“富民之术”,司马光回答说:“方今之患,在于朝廷务其名不务其实,求其末不求其本。凡富民之本在得人。县令最为亲民,欲知县令能否,莫若知州,欲知知州能否,莫若转运使。陛下但能择转运使,使转运使按知州,使知州按县令,何忧民不富也!” 又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只有王安石的见解,才让神宗皇帝感觉到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