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仁宗时代开始,宋王朝的台谏官逐渐成为一支非常重要的政治力量,在朝堂上十分活跃,宋人自言:“台谏之职在国初则轻,在仁宗之时则重,在国初则为具员,在仁宗之时则为振职。” 台谏独立于政府系统,以纠绳政府、规谏君主为天职,成天盯着御座上的皇帝和执政的官员,“执政臣僚苟犯公议,一有台谏论列,则未有得安其位而不去者。其所弹击,又不过一二小事,或发其阴私隐昧之故,然章疏入,即日施行。盖去留大臣,一切付之公议,虽人主不得以私意加也”。 这一风气延续至神宗时代,治平四年的三任御史中丞(彭思永、王陶、司马光),尽管人品、性格各不相同,但都勇于弹击执政官与行政官——更准确地来说,宋朝台谏官弹击执政官与行政官,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因为那是制度、权职、惯性、风气使然。
司马光接任御史中丞一个多月,“寂无所纠”,人们还以为押班之争过后,御史台应该消停下来了。 谁知六月初三,司马光突然给神宗上札子,弹劾并要求斥逐直龙图阁兼侍读学士王广渊:“伏见直龙图阁兼侍读学士王广渊,以小人之质,有倾巧之才,外依政府,内结近习。国家本以龙图阁宠贤彦,迩英待儒雅,皆非广渊所宜滥处。陛下即位以来,未闻放黜奸邪,以警群臣。广渊于朝列之中,为奸邪之尤者。伏望陛下奋发乾断,首加斥逐,夺去职名,除一远地监当,亦足以醒天下之耳目!”
这个王广渊究竟是什么人?他是神宗父亲英宗皇帝的亲信,当宋英宗还叫赵宗实时,王广渊已经与王府攀上关系,及至英宗继位,便授予王广渊直集贤院的馆职。当时担任谏官的司马光站出来反对:“广渊交结奔竞,世无与比,当仁宗之世,私自托于陛下,岂忠臣哉?今当治其罪,而更赏之,何以厉人臣之节?” 但英宗不听。之后,王广渊又升任侍读学士,成为给皇帝讲课的经筵官。
其实王广渊也没什么严重劣迹,只是他长袖善舞的手段、平步青云的履历,使得他在正派士大夫的心目中,成了声名狼藉的投机分子、心术不正的小人。但神宗自幼便与王广渊相识,视他如家人,现在司马光要求将他贬到偏远地方当一名地位卑下的监当官,神宗自然不愿意听从。
见皇帝没什么反应,司马光又上第二道札子:“臣近曾上言,直龙图阁兼侍读王广渊,倾巧奸邪,乞尽夺去职名,除一远地监当差遣,至今未闻指挥。臣窃闻,广渊所为,布闻海内。陛下昔在宫邸,岂不备知,何假微臣更有详述?……伏望陛下依臣前奏,其王广渊早赐黜逐。”
王广渊闻知自己被御史中丞弹劾,也上书请辞侍读学士,乞放外郡。神宗不得已,只好在六月十四日下诏,让王广渊离开朝廷。但他也没有如司马光所请,“除一远地监当差遣”,而是保留直龙图阁兼侍读学士的职衔,出知齐州(次年改任京东转运使)。离京前,王广渊来向神宗辞行,神宗很是不舍,“哀恸久之,卫士皆感泣”。显然,神宗一家与王广渊已经结下了深厚感情。
然而,天子无私情。司马光不满神宗如此眷顾私人,又上第三道札子:“近闻广渊带职知齐州,仍赐章服。如此乃是赏之,非黜之也。……陛下使广渊出补外官,必已知奸邪之迹也。今又复以职名章服宠之,是劝人使效广渊所为也。臣窃恐非国家之福。伏望圣断依臣前奏,尽夺去广渊职名并比来章服,与远地监当,使赏善罚恶,皦然明白。”但神宗不听。
逐走王广渊之后,司马光又将矛头对准神宗皇帝的另一名亲信——勾当御药院高居简。
御药院是皇帝的御用医药机构,设勾当官四人,以入内内侍充任,“掌制药以进御”,皇帝“馈进膳羞、祭祀朝会、燕飨行幸,则扶侍左右”。 同时,御药院还负责替皇帝接收奏章、传达旨意、监督学士院起草重大文件,等等。可以说,宋朝御药院勾当官相当于皇帝的生活秘书兼机要秘书,权势颇重。为防止出现汉唐时期宦官擅权乱政的情况,宋朝形成一项惯例:御药院勾当官任职达到一定年限、职称达到一定级别之后,必须迁外官,调离京师。
可是,神宗即位后,却让高居简等四人继续勾当御药院。天章阁待制孙思恭率先提出异议,神宗说:“居简有功。” 孙思恭回去一打听,原来昔日英宗病重之时,大臣请立太子,高居简立即将消息报告了当时还是颍王的赵顼;英宗驾崩,也是高居简以皇太子之命急召执政大臣入内,并准备好一件黄袍亲手披在皇太子身上。所以神宗才说“居简有功”。
孙思恭了解了缘由后,上疏说:“陛下,先帝之嫡长子,当为嗣者,非陛下而谁?居简当先帝大渐之时,已怀贰心,私自结纳;又矫称太子之命召两府,以累陛下孝德。此皆当诛之罪,奈何反以为功?”但神宗不听。
这个时候,司马光站出来了——七月初二,他上了第一道要求斥逐高居简的札子:“陛下即位之初,内臣以覃恩迁官者,尽补外职,独留御药院四人,天下首以此一事讥陛下之失。况居简于众人之中,最为狡猾。陛下特加宠信,待以腹心,人皆指目,大玷圣德。臣职在纠绳,不敢不言。伏望遵祖宗旧典,应勾当御药院官至崇班以上者,尽授以向外差遣。其高居简,乞远加窜逐,以解天下之惑。”
但神宗并没有采纳司马光之言。于是,司马光上第二道论高居简的札子,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劝告神宗:“自古圣帝明王,虽左右小臣,未尝不谨择端良之人,以自防逸豫之生。况陛下嗣膺宝命,圣德惟新,善恶兴衰,于此乎分。而使谗佞如居简者,旦夕常在左右,又宠而信之,此乃异日祸乱之根,腹心之疾也。臣职在去邪,不敢不再三上言。”
不久,司马光又上第三、第四道札子,诘问神宗:“方今内侍之臣,小心谨慎可以备陛下左右使令者,何可胜数?陛下足以择而用之,何必违祖宗旧典,负天下讥谤,独保护居简坚如金石?臣窃惑之。”
但神宗还是将他的札子留中不发。七月初六,司马光请对延和殿,当面要求神宗逐走高居简。神宗说:“祔庙毕自当去。”意思是,等举办完英宗皇帝神主升祔太庙仪式之后,再让高居简走人。但司马光说:“闺闼小臣,何系山陵先后!彼知当去而置肘腋,尤非所宜。”并要求皇帝将他弹劾高居简的札子发给枢密院(宋时,宦官之升迁贬谪由枢密院管辖)。神宗只好同意。
次日,司马光再次请对延和殿,并呈上措辞更加激烈的第五道札子:“臣闻邪正不可同朝,犹冰炭不可同器。陛下不知臣不肖,使待罪御史中丞。臣四次上言勾当御药院高居简工谗善佞,不宜宠信,置于左右。所言无取,不蒙省录。臣实无颜尚居风宪。若陛下以臣为拙直,则居简为奸邪;若以居简为忠良,则臣为谗慝。臣与居简势难两留。”表明与高居简势难并立,不是他走,就是我走。
当日神宗正在延和殿与枢密院长官议事,见了司马光的札子,神宗问枢密副使吕公弼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吕公弼说:“光今日必决去就。”
此时,司马光已经站在殿门口。神宗指着司马光说:“已来矣。”
吕公弼说:“陛下欲留居简,必逐光;欲留光,必逐居简。居简内臣,光中丞,愿择其重者。”
神宗问:“今当如何?”
吕公弼说:“罢其御药,优迁一官可矣。”
等司马光上殿,神宗依吕公弼之言,告诉司马光:“居简已出矣。”司马光果然不复争。当日,枢密院发布诏令:“高居简为供备库使,罢御药院。”
随后,神宗又任命另一名宦官王中正接替高居简,出任御药院勾当官。但司马光对这个王中正意见更大,七月二十七日,他再进札子,称“王中正素闻奸猾,颇好招权,今处之要职,是去一居简,得一居简也”,希望皇帝“别择内供奉以下朴直廉谨者,使勾当御药院”。 但神宗没有理他。
司马光紧接着上第二道论王中正的札子,列举王中正弄权的不法事情:“近闻王中正差往陕西勾当公事,有知泾州刘涣等曲加谄奉,鄜延路钤辖吴舜臣违失其意,俄而迁涣镇宁留后、知恩州,舜臣降华州钤辖,众人皆言中正所为,审或如是,中正弄权,已有明验。”
神宗见了札子,发手札问司马光:“王中正事得之于何人?”
司马光回答:“此事臣得之于宾客,前后非止一人,诚恐玷累公朝,所以有此论述。中正有无此事,惟陛下可以知之。臣在阙门之外,何由知其虚实?若其果有此事,陛下得以为戒;若其无有,臣敢避妄言之罪。”实际上,司马光的信息得自同僚孙永,但他以“风闻奏事”为由,拒绝向神宗透露信源。
神宗又向司马光解释说:“舜臣本隶温成阁,先帝常言其不才,昨阅边臣姓名,舜臣在其中,朕自黜之,非缘中正也。”王中正也得以继续留任御药院勾当官。
转眼到了九月。治平四年九月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英宗已入葬巩县永厚陵,神主升祔太庙,意味着大行皇帝的葬礼完毕,英宗时代正式落幕。按宋朝惯例,山陵礼毕,宰相通常要上表辞职。首相兼山陵使韩琦自巩县还朝,即上章乞罢相。神宗没有同意,并批示诸处不要接受韩琦的辞呈。但韩琦去意已决,自此不复入中书视事。
神宗夜召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入宫,询问是否可以批准韩琦的辞职。神宗说:“琦志不可夺矣!”张方平便建议“以两镇节钺,且虚府以示复用”。神宗依言,赐手札给韩琦:“今许卿暂临藩服,且虚上宰之位以待卿还。”韩琦奏谢:“宰辅之任,朝有定制,老臣无状,不当虚位待之。愿亟进良弼,以光新政。”
九月廿六日,神宗批准韩琦罢相,出判相州。当日,韩琦入对,神宗说:“侍中必欲去,今日已降制(批准韩琦辞职的制书已经自内廷发出)矣。”说完,忍不住潸然泪下。韩琦亦感泣。
同日,陈升之罢枢密副使,出知越州,枢密副使之位由韩绛、邵亢接替;吴奎亦罢参知政事,出知青州,空出来的参知政事职位由张方平与赵抃接任。赵抃以前当过御史,“弹劾不避权幸”,人称“铁面御史”,他主政成都时,“蜀民大悦”,拜参知政事可谓众望所归。 张方平文学才情出众,财政经验丰富,资历亦深,神宗对他很是赏识,一直想将他提拔进两府,所以吴奎既罢,即擢张方平为参知政事。
但司马光又有意见了。九月廿七日,他入对延和殿,对神宗说:张方平“文章之外,更无所长,奸邪贪猥”,实不宜处两府要地。
神宗问他:“有何实状?”你说张方平奸邪贪猥,有什么证据吗?
司马光说:“言之但皆在赦前。”言官对张方平的弹劾,都发生在神宗即位之前。司马光说的是宋仁宗嘉祐四年的一桩旧事:开封府在审理一起民事诉案时,意外发现时任三司使张方平“乘势贱买所监临富民邸舍”,御史中丞包拯遂严厉弹劾张方平“无廉耻,不可处大位”,迫使张方平辞职。 宋朝的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进拜,俗呼为‘四入头’”,而张方平在仁宗朝时已历任“四入头”,若非有“奸邪贪猥”之名,早应该进入两府执政了。
神宗打断司马光的话:“朝廷每有除拜,众言辄纷纷,非朝廷好事。”
司马光说:“此乃朝廷好事也。知人,帝尧难之,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若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此非为好事也。”
神宗又说:“吴奎附宰相否?”
司马光说:“不知也。”
神宗又问:“奎有罪否?”
司马光说:“但士论与奎,而不与陶。”士大夫多支持吴奎。
神宗再问:“结宰相与结人主孰为贤?”
司马光说:“结宰相为奸邪,然希意迎合,观人主趋而顺之者亦奸邪也。”
延和殿对话次日,司马光便被免去御史中丞,复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接任御史中丞的是谏议大夫滕甫。神宗本来打算让王安石补御史中丞,但新任参知政事张方平与赵抃均极力反对:“御史中丞秉国宪度,安石以经术为名,自处高,难居绳检之地。” 神宗只好作罢,改任滕甫。
不过,司马光的任免诰命却被通进银台司驳还。宋朝在元丰改制之前,由通进银台司领受天下奏状、案牍,并看读、点检、发放敕命,借着这一职责,通进银台司发展出一项非常重要的权力:封驳诏命。若通进银台司的长官认为一道诏命不合理,可以拒绝发放,封还君主。治平四年的通进银台司长官是吕公著,他不同意司马光罢御史中丞,便封驳了诰命。
司马光本人也上札子,拒绝接受侍读学士的美职:“今所言之事,尚未蒙施行,寻闻除臣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若臣所言果是,则方平当罢政事;若其非是,则臣为谮毁忠贤,亦当远贬。今两无所问,而臣复迁翰林,仍加美职。臣诚愚懵,未晓所谓。”
神宗只好给司马光发手诏:“适得卿奏,换卿禁林(学士院),复兼劝讲。傥谓因前日论奏张方平不当,故有是命,非朕本意也。朕以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今将开延英之席,得卿朝夕讨论,敷陈治道,以箴遗阙,故命进读《资治通鉴》,此朕之意。吕公著所以封还者,盖不知此意耳!”跟司马光解释说:这次将他调回学士院兼任经筵官,与他论列张方平一事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延英殿经筵即将开讲,期待司马光进读《资治通鉴》。
神宗还命内侍将司马光诰命直接发至閤门司,让司马光受诰,亦即绕过通进银台司的看读、点检程序。
司马光向神宗提了一个小小的条件:“臣尚有私恳,须当面陈。欲望圣恩先许上殿敷奏,禀取圣旨,然后退受敕告,不胜死生幸甚!”进对时,司马光说:“臣愚暗不达圣旨,又恐累吕公著。”原来司马光担心吕公著受他连累,不过神宗的回答让他放了心:“公著方正,朕使之掌银台,固虑诏令有失,欲其封驳耳,奈何罪之?”司马光这才接受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任命。
十余日前,御史台的大门“无故自坏”,时人回想起这一幕,恍然大悟:哦,原来那是司马中丞离开御史台的预兆。
为让司马光专心著述、进读《资治通鉴》,神宗又下诏:司马光免撰写翰林学士本职文章,每五日入值一次学士院。并赐司马光“颍邸旧书二千四百二卷”,作为编纂《资治通鉴》的文献参考。应该说,神宗对司马光还是十分眷顾的。
但司马光罢御史中丞尚有余波——知通进银台司吕公著又上疏,对神宗提出抗议:“近臣为降司马光等告敕以为不便,遂具封驳。窃知已直降付閤门,朝廷既以臣言不当,当显然黜责。其所降敕告,亦须经本司,盖臣虽可罪而此职终不废。若以臣一言不当,遂使今后封驳之司不能复举正其职,则是祖宗法度由臣而坏。”
神宗批复说:“奏可。一两日求对来,当谕朕意,以释卿惑。”
等吕公著入对时,神宗向他解释:“朕以司马光道德学问,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事也。”不过,吕公著坚持辞去知通进银台司之职,以表示对司马光诰命直付閤门的程序不当负责。所以,吕公著亦复任翰林学士兼侍读。
在此之前,九月廿三日,神宗已召知江宁府王安石赴阙,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王安石举荐钱公辅代己,未获同意,遂不复推辞。但他也没有马上赴阙,而是回了一趟老家临川省亲,次年春才自江宁府进京。大约次年夏,韩维也拜翰林学士。
司马光、吕公著、王安石、韩维,昔日的“嘉祐四友”,即将在京师学士院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