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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四年前,我踌躇满志去北京,四年后,我两手空空地回来。

我被分配到市南老城区的一家派出所,挺丧气,一度不想去报到。洪雪娇开车带着我在市区兜兜转转,指着一些著名餐厅说她还没在里面吃过饭,路过海信广场时,说她连条手绢都没在里面买过,因为要花掉她在街边店买条裙子的钱,太贵。她絮絮叨叨地数落完这些,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儿子,妈就指望你了。”

我没说话,觉得在派出所里干个小警察,是不可能完成她的这些向往的,就在心里叹气。

我乖乖去派出所报到。所长是转业军人,自觉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很瞧不起我们这些专业院校毕业的,说我们不过纸上谈兵,让我们放下娇气,跟老民警从零学起。跟我一起分来的另一个人不服气,嘟囔了一句被他听见了,他倒是没发作,只是盯了那人几眼,就把他分到内勤管户籍了。看上去轻描淡写,但对于年富力强的片警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羞辱。

我们所不大,二十几个人除了所长都是兵。由于年轻力壮,我被分配为巡逻警,一天工作八小时,三班倒,只要片区有黄赌毒、打架斗殴等一切不符合法律规定的行为,我们都要管上一管。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出警。110 平台一个电话过来,我们就得拼命往出警点跑。为此,洪小邪说我干的其实不是警察,是捕快。

对,就是古代县衙里的捕快,先到衙门里领命,再去把作奸犯科的抓回来,特没技术含量,完全可以不带脑生存,只要四肢强壮、能打能跑。

我倍感自己被大材小用,想找所长通融通融把我调到刑侦组。我敲了两次所长的门,第一次,没等我开口,他就接起电话走了;第二次,我刚问完好,辖区就出大事了,他起身就走,见我待在原地,回头吼了一嗓子说走哇,然后呼哧呼哧地领着我往前跑,跟一个手持菜刀的疯子对峙。他老人家以五十五岁之高龄扑上去勇夺菜刀,让我觉得自己的不满纯是矫情。

从此,我便不再提调动的事,每天安分于巡逻、出警、捉蟊贼。一天忙活下来,整个人都累疲了,回家只想在床上瘫着。洪雪娇对我意见很大,说原以为我毕业了她能多个帮手,没想到回来个爷,还得她伺候着。然后,她又关心派出所分不分房子。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让她别痴心妄想。

我们家这套小三居还是谢福哉活着的时候洪雪娇单位分的,一住就是小二十年。洪雪娇说,出来进去都是看了二十年的老面孔,即使两口子也看腻了,何况邻居。

我知道,洪雪娇不是看腻了邻居,是虚荣。她所在的央企似乎永远不会垮台,但也谈不上前途光明,如今已完全没了分房的可能。看着昔日同事沾子女的光,搬出了已处处透着老旧疲态的小区,洪雪娇无比羡慕。可作为儿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浇灭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我告诉她,别指望我弄套大房子让她在老同事面前嘚瑟,我还指望她赶紧嫁出去给我腾房子结婚呢。洪雪娇很生气,骂我无耻,算计到亲妈头上。她气得发抖,诅咒我一辈子找不到女朋友,结不了婚。

方翰闻初到青岛,除了范小舟和同事谁都不认识,我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有时候,我正在社区巡逻,方翰闻打个电话就拎着啤酒来了,远远看见我们的巡逻车,他就跳出来,像美国西部片里求搭车的性感女郎一样伸手拦车。车停下,他径自拉开车门,打开啤酒,吱地啜上一大口,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特讨厌他这口气,比我们所长还像领导,我懒得理他。

有一次,巡逻到半夜,他又出现了。我停车,跳下来,说:“方翰闻,你也是个有女朋友的人了,干吗老是找我玩?”

方翰闻就坏笑着说:“我喜欢你。”

我翻个白眼,说:“我喜欢你女朋友。”

方翰闻面不改色地顿了一下,说:“我知道。”

“那你还找我玩?”

“对,我要和你成为好朋友。”

“为什么?”

“朋友妻不可欺。你是个仗义的人。”

他这是在夸我,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感觉自己被人捏住了软肋,完全失去了翻身的机会。我让他滚,说:“我是恶名昭著的谢螃蟹,到底能做多大恶,我自己都难以预料。”

方翰闻并不生气,依然一有机会就来找我。洪雪娇很警惕,总担心我会和方翰闻打起来。但爱情就像头难以驯服的兽,如果范小舟不爱我,我把方翰闻杀了也没用。方翰闻和范小舟来了几次,次次都平安无事,洪雪娇就不那么警惕了,还高高兴兴地给我们张罗好吃的。当然,我知道她是为了讨好范小舟,讨好了范小舟就等于讨好了范忠迁。说真的,范忠迁对洪小邪很不错,每年都给洪小邪张罗生日,说要一直张罗到她有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也是价值不菲。洪雪娇每年有两样东西值得炫耀,一是洪小邪的生日礼物,二是洪小邪的新年红包,当然,都是范忠迁给的。她一样炫耀半年,两样正好能风风光光地炫耀完一整年。

洪雪娇对范小舟的殷勤太过赤裸,甚至到了一种令我坐卧不安的程度,于是我便找借口不让方翰闻他们来。范小舟觉出了不对劲,问是不是洪雪娇不高兴,因为他们一来,她就要又是泡茶又是切水果地伺候着。

考虑到洪雪娇整天苦心经营着和范小舟一家的关系,也不容易,我不想让她背锅,就否认了。我解释说,方翰闻一个人去派出所找我玩,我是开心的,但方翰闻和她一起来我家玩,我是讨厌的。说到这里,我用一百瓦灯光的眼神看着范小舟,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范小舟猜到了我是要借这句话痴心妄想地表达我喜欢她。范小舟一直知道我喜欢她,但她喜欢方翰闻,只喜欢方翰闻。我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内心大雨滂沱,我也讨厌自己对她的痴心妄想,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们就这么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应该先把台阶给女生下,就真诚地向范小舟道歉。她哼了一声,说:“希望你不要再说让自己和别人都尴尬的话。”

我说好。

范小舟又补充道:“无论何时何地。”

我说好。

我和范小舟和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来找我,但方翰闻还是会出现。他会拉我去我辖区之外的酒吧喝两杯。

方翰闻长得特周正,气宇轩昂的,很有范儿,哪怕身穿运动装,给人的感觉也是在机关大楼里忙碌一天后,换身衣服出来放松放松。他帅气、绅士而又富有活力,常常让我自惭形秽、黯然神伤。

有一次我喝了点酒,问他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他纳闷地看着我,好像吃不准我为什么这样发问。我给他看手机短信息,银行发来的,写着“祝您生日快乐”。

方翰闻碰了碰我的啤酒瓶,祝我生日快乐,然后怪我不早说。

我口是心非,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过什么生日?”心里却是伤感的,作为一个成年人,不被任何人记得生日,是件悲凉得近乎可耻的事。一个大男人,得多失败才能活成一粒别人肉眼不可见的尘埃。

方翰闻把高脚凳挪得离我更近,极有修养地抿了一口酒。他歪头看着我,好像在搜罗评价我的溢美之词,良久后,说:“你啊,像一棵长在旷野里的树——遇上樵夫,是烧火的木柴;遇上建筑师,就是庙堂上的雕梁画栋。灰飞烟灭还是名垂千古,关键看遇上谁。”

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觉得他是知音,和他碰了碰瓶子,一口干了。从酒吧出来,我们勾肩搭背。方翰闻比我高,但他好像不快乐。这很不好,他拥有范小舟的爱情怎么可以不快乐?我有点生气,但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极少发朋友圈的范小舟突然发了个“九宫格”,是在涵碧楼给她妈过生日,方翰闻也在,席间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女,看上去非富即贵。

我把照片一张一张点开放大了看,内心一阵冰冷。我知道自己完了。坐在方翰闻身边的中年男女应该是夫妇,两人长得像——夫妻之间,哪怕年轻的时候相貌有天壤之别,一起生活二三十年,也能中和出夫妻相。

男方父母上门拜会女方家长,是男婚女嫁的关键步骤,如果不出大岔子,婚是结定了。

范小舟的朋友圈让我的情绪跌到谷底。我一不高兴了,就关在屋里打游戏,饭也不想吃,任凭洪雪娇叫回来的外卖放凉也没有动一筷子。洪雪娇很生气,砰地推开门,两手撑在门框上,虎视眈眈地冲我怒喝,仿佛我的名字是石头,她的嘴巴是高射炮口,“谢磅礴”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喷出来,能砸我个头破血流。

可彼时的我心如死灰,就算整个世界坍塌,也置若罔闻。

我像个天良丧尽的混蛋,对洪雪娇的慈母心视而不见。洪雪娇气得直哭,端起饭菜就要往马桶里倒。这是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惩罚方式,我若赌气不吃饭,她就把饭菜倒掉,让我饿的时候没东西吃。

但这次没倒成,在端着饭菜奔往厕所的路上,她被洪小邪拦住了。洪小邪冒着饭菜的汤汁溅到漂亮裙子上的风险,一把夺过来,重重往我桌上一蹾,说了一个字:“吃!”

像无法拒绝范小舟的召唤一样,我无法抗拒洪小邪的命令。犹如受尽委屈的弃妇,我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塞东西。

洪小邪拖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看我吃东西。等我吃完,她像温柔贤淑的田螺姑娘般收拾起碗筷,说:“哥,认命吧,你不是我姐的菜。”

洪小邪人小鬼大,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范小舟,就像知道我有多么宠她爱她,不亚于天底下最伟大的老父亲,虽然,我只是她的哥哥。

她把碗筷送到厨房,扔进碗池,回来,一本正经地站在我的面前,像老母亲一样捧起我的脸,端详了一会儿,说:“哥,别丧气,会有女人喜欢你的。”

我拿下她的手,继续玩游戏。

洪小邪就抱着手机,趴在我的床上,一边玩消消乐一边说:“不是我恭维你,你真的长得很帅。”

我说谢谢,我只喜欢范小舟,就算七仙女来投怀送抱,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推开。

洪小邪又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会儿,继续玩她的游戏。她从小就这样,每当我挨了洪雪娇的骂或是生气了,她就凑过来,看看我,然后若无其事在我身边玩玩具,一声不响。有时我会忘记她的存在,一抬头,看见她,就会心里一暖,感慨人世间还好,值得留下。 F1hHKHkYP4srmzcw/3YaDy9cbhDLQIPsI4XWphmCc9t+xURJkiZh5mu2Tc4+lBW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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