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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选择就读北京的大学,完全是为了范小舟,但实际上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为了制造见面机会,我把我们班考到北京的同学组了个群,没事就在群里瞎贫,但范小舟几乎不发言。我也组织了几次聚会,范小舟就来了一次。偶尔她在群里被我的耍宝逗笑,就说:“谢磅礴你怎么还那么幼稚。”读大学后,范小舟更漂亮了,可能是学法律的原因,遣词造句更加精准。

她已经不叫我谢螃蟹了,可她说我幼稚。女人是不会爱上她们觉得幼稚的男人的。为了不幼稚,我学着沉默。可在喧闹的人群中,只要我一沉默,马上就会变成茫茫沙漠中的沙砾,渺小而悲哀。

一个不被爱情青睐的人,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

明白这点后,我不再组织聚会。但我依然会利用课余时间努力打工赚钱,赚了也不花,攒着。周末时我会借辆自行车去政法大学兜圈子,希望能遇上范小舟,体体面面地请她吃顿饭。可期望中的邂逅,从没发生过。

大学毕业前夕,我已经攒了三千多块钱,我从网上订了鲜花,每天早晨送到范小舟寝室。范小舟到处询问是谁给她送了鲜花。我始终沉默,我希望她因此而感到被倾慕的美好和被爱的温暖,这就足够了。所有希望博得回报的好都是虚伪的,而我只希望范小舟快乐。

临毕业前,范小舟通过了律考,要回青岛当律师。听说她要回青岛,我也决定回去。大四下学期实习那会儿,我找了陈枢。当时陈枢已是市刑警队的队长,却依然身材消瘦,但很结实,像善于奔跑的狼。我给他打电话,说我想去刑警队实习,他说可以。

实习期间,我天天跟着他出现场,走访调查,累得跟三孙子似的,还要装得气宇轩昂,就是为了让他觉得我是块可塑之材。实习快结束的时候,我问他,我能不能分到他所在的刑警队。他面无表情地拒绝了我。不光他们队,连下面分局刑警队的编制都满员了,我大概率会被分配做片警。

我几乎要跳起来,说我读了四年大学,就是为了去派出所当片警,给大爷大妈们拉架断口舌的?陈枢说编制满员了,让我在基层派出所踏踏实实历练几年,等有编制了,我也历练差不多了,他一定把我调到刑警队。

我明白,陈枢只是一个刑警队队长,没有人事权。我才不会被他愚弄得满脑袋都是幸福的金星在旋转,实习结束就动身回北京了,再也没和他联系。

范小舟问我是不是要去市刑警队。我说那是理想。

范小舟就明白了,说理想和现实总会有些差距的,这才是人生的真相。我说我这人天生倒霉蛋,然后发了一串沮丧的表情,告诉她我正坐在圆明园的残墙断壁上失魂落魄。范小舟让我别气馁。我不想抱着手机和范小舟讨论人生,于是约她见面,范小舟说行。我问她想去哪儿。她说后海吧。

傍晚,我坐公交往后海去,收到她微信,她问可不可以带个朋友。我知道女孩子出门喜欢带个闺密死党,可等到了才发现,范小舟带的是个男的,还挺英俊。范小舟挽着他的胳膊,站在酒吧门口张望着找我。

我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像个傻子似的微微张着嘴巴,看到范小舟挽着他胳膊的瞬间,我差点遁地而逃。范小舟拉着男朋友的手走过来,冲我笑一下,然后回头说:“方翰闻,他就是谢磅礴。”

那口气,在我听来,好像在说“就他,他偷过我铅笔,摸过我橡皮”。

这小子叫方翰闻,是范小舟的同学兼男友。我和他握手,方翰闻的手又长又热,好像刚刚烤过炭火。

那天我把买花剩下的钱全买了啤酒。反正那些钱我是为了范小舟才去打工赚的,给她男朋友买酒喝了就是给她花了。这么想的时候,我笑得龇牙咧嘴,心却在流泪。

青岛是啤酒的故乡,啤酒对我来说就跟可乐没什么区别。可方翰闻不行,这小子来自陕西,喝啤酒完全不是我对手。很快他就喝飘了,对我递过去的啤酒很抗拒,但又不想服输。我猜他是看出来了我对范小舟不怀好意。所以,虽然初次见面,虽然不善饮啤酒,但他不甘示弱,硬陪着我灌了七八瓶。后来他去厕所抱着马桶吐,范小舟怕他出事,让我进去看看。

我进去,看见方翰闻坐在地板上努力地伸着脖子往马桶里吐。由此可见,这哥们儿挺有教养,都醉成这样了,还力图吐得有素质。他也晓得自己坐在地上的样子很狼狈,挣扎着想起来,奈何腿不听使唤,试了几次之后,就老老实实瘫坐在那儿继续呕吐了。我抽了几张纸,给他擦了擦嘴,问他吐完了没。他点点头,很无助的样子。我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我肩上,扶着他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哇的一声,方瀚闻吐了我一肩。啤酒混杂着消化不良的坚果和果脯发出酸溜溜的恶臭,是我平生闻到的最难闻的味道,熏得我都快吐了。

我捏着鼻子,把他扶到洗手池旁,让他扶墙站着,我打开水龙头清理身上的秽物。

方翰闻虽然醉得脖子都挺不起来了,但他眼睛里的笑意,让我觉得他其实是清醒的。

他突然一咧嘴,好像又要大吐特吐。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赶忙跳着脚逃开,但酒吧地板太滑,我一不小心就滑了个大劈叉。他看着我,咧着大嘴坏笑。我生气地问他是不是故意的,他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我气得不行,恨不能跳起来暴打他一顿。可他看着我笑的样子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总在闯祸捣蛋的自己,我突然又不气了。我把身上洗干净,让他搭着我的肩出去。

范小舟见方翰闻醉成这样,便一个劲地怪我,让我帮她把方翰闻弄到出租车上。

我们站在街边拦了好几辆车,司机停下见我一身酒气,方翰闻又醉得人事不省,都怕我们吐车上,纷纷拒载。实在没辙,我们只好打了高价黑车。

方翰闻在后排座躺着,头枕在范小舟的腿上。范小舟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我的心脏就发出阵阵破碎状的疼痛,我歪着头看他们,觉得心脏的疼都蔓延到眼珠子上了。范小舟被我看得生气了,说:“谢螃蟹,都是你!”

范小舟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叫我谢螃蟹。

我问:“小舟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你管得着吗?”范小舟反问。

我说:“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我想跟她坦白,那些花是我送的。

车没回政法大学,而是进了政法大学旁的一个居民小区,我和范小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方翰闻弄进了二十二楼的一个一居室。

我们齐心协力把方翰闻弄到床上。我问方翰闻怎么住在这里。范小舟说,他不习惯集体宿舍里的气味,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

我心里酸溜溜的,以北京的物价水平,一居室的房租比住在校内一个月的生活费都高,可见方翰闻家世优渥,我拿什么和他相比?我俩都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谈何竞争?洪雪娇早就说了,要是爱情真能饮水饱,这世界上的怨偶至少得减少百分之八十。她和谢福哉也是,如果谢福哉有花不完的钱,可能他们也会过得不错。

范小舟给方翰闻掩上卧室门,我俩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气氛略微尴尬。范小舟既不像女主人也不像客人,她问我要不要喝水,我说不了。她如释重负般拉开大门看着我,意思是我该走了。

走到门口,范小舟突然说:“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这才想起来,今晚和范小舟见面是打着有话要说的幌子,可现在我已不想说了。我咧咧嘴,一副讨人嫌的嘴脸说:“骗你的。”

范小舟轻轻说了声讨厌,接着嗔道:“谢磅礴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正形?”我略带伤感地说:“这辈子不会有了。”

我等电梯的时候,范小舟出来了,站在我身后,仰着头,和我一起等电梯。我有点意外,回头看了她一眼,问:“你也走啊?”范小舟又气又笑,说:“谢磅礴,你脑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

我心中顿时阳光灿烂,便咧着大嘴笑。

电梯门开了,我咧着嘴进去,和她面对面。她被我笑得莫名其妙,问我傻笑什么。我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上四年大学就是为了当片警的。

范小舟可能同情了我一下,奚落的表情没了,说:“别泄气,片警一样有春天。”

我笑笑:“我又不是野百合,要春天干什么?”

第二天下午,范小舟和方翰闻来找我,方翰闻非要把昨晚在酒吧花的钱给我。我不要,说聚会是我发起的,当然得由我请客,否则,我岂不是成卖嘴骗别人吃喝的“嘴子”了?

在青岛,那些只说好话却不干实在事的人叫“嘴子”。我对“嘴子”有天然的反感是因为洪雪娇。洪雪娇有很多这样的男朋友,吹牛不上税,好像明天就能给她买别墅、宝马、奔驰、香奈儿、路易威登……可打我记事起,八大峡那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就是我们唯一的栖息地。谢福哉死后,洪雪娇每交一任男朋友都会滋生出搬进豪宅的憧憬,但一次都没搬成,而她的男朋友都变成了必须踹掉的王八蛋。洪雪娇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义愤填膺,历数某个男人的缺点就像吝啬鬼数着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我严肃地告诉她,请客观公正地看待问题本质,那些男人围着她打转,只是图她漂亮,他们不想也不会娶她。我每次这样说,洪雪娇都涕泪交加,说我和那些男人一样,都不是正经东西。我说她知道他们不是正经东西还去招惹,简直不可理喻。洪雪娇说我懂个屁。长大以后,我才懂了洪雪娇说的那个屁,其实是怕。她不是天生愿意被男人骗,她只是害怕,怕一个人的孤单,那种在寂寥的夜里只能交叉双臂拥抱自己的孤单。

方翰闻还是执意要把钱给我,说我只邀请了范小舟,他是意外来客,不在邀请范围内,所以钱他必须付。我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为几百块钱推来让去很没意思,就提出钱我可以收,但他们必须答应我件事。方翰闻说完全没问题。

我说拿这钱请他们吃饭,然后问范小舟是几月生日,范小舟说十二月。我乐了,说:“我是五月,比你大,今天中午就是大舅哥请妹妹妹夫吃顿饭。”方翰闻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范小舟也没回过味。我说:“洪小邪是你干妹妹,我不是你干哥是啥?”

范小舟和方翰闻恍然大悟,我请他们吃湘菜,五百块钱也只能请他们吃个湘菜。但相对还算豪华——以往我们寝室AA制聚餐,唯一能点得起的荤菜是毛血旺——那天中午我点了风暴鱼。

吃饭期间,从方翰闻的只言片语里,我听出他不是平头老百姓家的孩子。虽然他只是来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陕西某地级市,但藏卧于小地方的龙虎能量巨大,不可小觑。观照自己,总拿那点痴情说事,难免像谢福哉于洪雪娇,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问方翰闻家里几个孩子。方翰闻说我们这代人,有几个不是独生子女。我指着范小舟说她就不是,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也不是。话音落地,心里就升起了原来我和范小舟才是同类的幸福感。我嘴角那抹隐秘的笑引起了方翰闻的警惕,他让我放心,说他不会和范小舟两地分居的。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话里的一语双关。我索性不遮掩,借着开玩笑说真心话:“你们最好两地分居,这样我才有机会。”

方翰闻也堂皇地接过了我的招,半开玩笑地回敬道:“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他如此磊落,不翻脸,不急眼,像绅士决斗一样地应对我的亮剑,让我心下大惭。我对方翰闻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层,觉得他是除我之外唯一能配得上范小舟的人——做人明亮通达,大丈夫气十足。

方翰闻说毕业后他也去青岛。我问什么单位,他说检察院。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让他以后对我手下留情。方翰闻说:“只要你不贪污受贿就落不到我手里。”我说:“那不一定,万一我办的案子落到你手里呢?到时少给我弄点拒批捕。”

方翰闻哈哈大笑,说:“你一片警,最多抓个撬门溜锁的小蟊贼,完全没技术含量,我想拒批捕都没得抓手。”

我觉得脸像被人踩了两脚,使劲努力都挂不住地要往地上掉,就沉着脸喝啤酒。

范小舟知道我对接收单位不满意,用那句著名的屁话来安慰我——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这让我更觉得自己像坨烂泥一样被随手扔进了哪个旮旯。我心意消沉,闷着头喝酒,一个人喝了一杯又一杯。

出乎我意料的是,方翰闻这个酒 竟一杯接一杯地跟着我喝。范小舟怕他再度喝醉,夺他杯子。他却绕着胳膊把酒灌进了嘴里,抱着杯子不松手,说:“你不是说青岛人拿啤酒当茶水喝吗?我得练练。”

“那你跟你谢教练好好学学。”范小舟笑道,又转向我,说,“谢螃蟹,方翰闻交给你了啊。”

我醉眼迷离地说:“好啊,交给我,我给他灌死。”

范小舟就站起来,隔着桌子打我头顶。她的手那么轻柔,我想让她多打两下。她却不打了,说:“谢螃蟹我告诉你,你要敢耍花招,我就把你蒸了给方翰闻下酒。”

方翰闻给我倒酒。我特别没出息地低着头,看着杯里的啤酒落泪。范小舟看出了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没吭声。范小舟又问:“谢螃蟹你该不会哭酒杯吧?”

“哭酒杯”是我们山东地区的一个说法,有的人稍微一喝高就会哭,俗称“哭酒杯”。我把蓄积在泪腺里涌动着想往外冲的泪水止回去,说:“你家方翰闻才哭酒杯呢!”

范小舟撇撇嘴,表示了对我醉死不认那壶酒钱的鄙夷。我知道她和方翰闻已经看见了,我脸上有明晃晃的泪珠,索性大大方方地抽面巾纸擦了一下泪,说:“我想起了我爸,觉得对不起他。”

范小舟的表情马上就由戏谑的鄙夷变成了愧疚,那种一不小心戳痛了别人内心深处伤疤的愧疚。

我决定再接再厉,说:“你知道的,我原本是希望分到刑警队把我爸的案子破了的。”

方翰闻不知道我爸的事,范小舟大体给他讲了一遍。方翰闻听完,端起酒杯,满眼敬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杯沿,说:“你放心,将来这案子要落到我手里,我一定给你诉得漂漂亮亮的。”

我咧嘴想笑,眼泪却掉了下来。如果范小舟爱上的是一个混蛋,我不怕,早晚有一天岁月会揭开他的庐山真面目,到时范小舟还是我的。可方翰闻是条仗义的汉子,这让我绝望,是那种心不够坏,于是拿好人毫无办法的绝望。 pscrotzGGFQ5V/eCaqpEl/GuU2ByKWWClhGPurTApcQPailWMs4IWIrIu56in+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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