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邪一天天长大了,人都说七八岁是孩子最丑最讨人嫌的时候,可就连这个时候,洪小邪都好看得让洪雪娇提心吊胆。
范小舟也说,她爸说过,洪雪娇带着孩子上门认干爸时,他内心是很抗拒的,可一看洪小邪那么漂亮可爱,那个“不”字,就说不出口了。
范忠迁其实挺倒霉的,一时心软帮洪雪娇办了准生证,就被洪雪娇扑上去抱了大腿,甩都甩不掉。
洪小邪一年年地长大,谢福哉的案子一年年地陈旧下去。新案压旧案,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见天日的时候。
陈枢也一年比一年老了,我眼看着他眼角起了鱼尾纹,鬓角里有了几丝刀光剑影的白。他还是每年到家里来几趟,拎着书籍、学习用品,又或者篮球、水果,在我家沙发上坐一会儿。洪雪娇会装模作样地问问案子进展,他会假装很歉意的样子说还没线索,然后跟不肯拿正眼看他的我说要好好学习,成为国家栋梁之类的屁话,好像在念什么金科玉律。其实,他说一句,我就在心里说一声呸。
案子的进展就是永远没有进展,但他每次都说会努力,洪雪娇也假装很感动地相信了。
我不信,就像不相信狗看见肉骨头不会扑上去。我讨厌他一次次地来我家表达所谓的关爱,这简直就是虚伪的作秀,试图让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迎不来黎明的黑夜。
可事实的真相就是,杀死谢福哉的凶手一直躲在暗处,或许他杀了更多人,抢了更多钱,因为陈枢们的无能,他们过得逍遥而快活。
有个夏天,陈枢拎着水果来到我家。我把水果拎到门外,用刚出冰箱冷冻室的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有点不自在,说:“小子,什么意思?”我说:“没有你的慰问,我们家也吃得起水果。”他竟笑了,说:“这孩子,有点性格。”
我被他的语气激怒了,痛斥道:“是你们的无能让谢福哉沉冤不得雪。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抓到凶手,把他拎到市刑警队门口,一刀一刀割了给谢福哉报仇。”
很多年后,陈枢说,我一个嘴上没毛的半大小子,面无表情地说这番话,把他吓坏了,他特别怕我变成一个报复社会的坏孩子,所以,从那以后他来得更勤了,以至于他新婚的妻子大发雷霆。因为洪雪娇太漂亮了,陈枢妻子怀疑他所谓的关照我的成长,完全是冲着这个危险少年漂亮的寡妇妈妈来的。
有一次,他来我们家例行关照,他妻子找过来大吵一顿。从那之后他就不到我们家来了,再找我都是去学校,在学校门口等我,把我从一众小兄弟的簇拥中择出来,带我去学校门口的快餐店。
陈枢不仅请我吃饭,有时候也会跟我打场篮球赛或去海边走走。他跟我谈人生、谈理想、谈谢福哉的案子,让我不必为谢福哉的死而内疚——虽然他是因为去网吧找我才被人杀死在雨夜的街上,但那是谢福哉的选择,和我没有关系,他选择了出去找我,就要承担出去找我所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就像大家都知道开车可能会发生车祸,可没有人会因为车祸就不开车一样。人得接受命运的无常。
他总是不停地说,而我就不停地看天,我觉得他在用这些废话虚耗着我的人生。
我问他,如果他的小孩和我一样,他还愿意给他当爸爸吗。他说愿意,不管他的儿子犯了多大的错,闯下多大的祸,永远是他的儿子。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谢福哉,你有没有怪我害得你没了命?如果不怪,你就在我眼前刮一阵风吧。”
那天太阳很好,空气静止得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撼动。当我许完愿,却有一辆车,是的,一辆车风驰电掣地从我身边掠过,卷起的风把我拽了一个趔趄。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哭了。
陈枢以为我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吓坏了,他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胆小,微笑着安慰我,说:“没事的,我们在马路牙子上呢。”我哭着让他滚,他不会知道一个人永不宽恕自己有多痛。
陈枢平时很严肃,好像面部神经毁坏,已丧失笑的功能,唯独面对我时很温和,好像我年长的哥哥。连洪雪娇都感动了,说陈枢是她见过的最有人情味的警察,她想给报社和电视台打电话,让他们宣传他的事迹。
我冷笑着说打吧,他忙活了这些年,要的就是这个。
洪雪娇骂我没良心,也真给报社和电视台打了电话,记者也做了准备,但最后,报纸没登,电视台没播,因为陈枢拒绝采访。
看来陈枢不是沽名钓誉的人。从那以后,我对陈枢好点了。
光阴如水,我和洪雪娇还是水火不相容,几乎没好好说过一句话,洪雪娇气急了就骂我是野兽。
谢福哉活着的时候,洪雪娇只是讨厌谢福哉毁了她的人生。谢福哉死了,她异想天开地以为可以带着我和洪小邪这俩拖油瓶嫁个钻石王老五。这怎么可能?但凡称得上钻石王老五的男人,哪个不精于算计?洪雪娇一步登天的春秋大梦日渐破灭,这让她看上去像个怨妇,好像整个世界都辜负了她。
有一次,洪小邪放学回家,小大人一样在我床沿上坐了半天,说:“哥哥,以后你去接我吧。”
那会儿我正读高三,为了能和学习成绩优异的范小舟读同一所大学,拼得很。我问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如果有人胆敢欺负她,我就算忙成陀螺也要抽时间去把臭流氓揍成肉酱。洪小邪说没有。我放下笔,让洪小邪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洪小邪就哭了,说同学们都说她的妈妈是大花蛾子。
我明白了,四十岁的洪雪娇喜欢把各种艳丽的颜色穿在身上,每一套装扮都不少于四种颜色。我和洪小邪提出抗议,她振振有词,像个孩子似的问我:“难道我穿鲜艳点不好看吗?”
“不好看。”
“可为什么大家都说彩虹漂亮?”洪雪娇狡辩道。
“因为你不是彩虹。”
她打开衣橱门,把一件件艳丽的衣服摘下来扔到地上。很快就扔了一堆,好像挤了一堆水彩颜料。我拿过一只纸箱,把衣服装进去,打算搬到楼下扔了。她却扑上来,又把纸箱抢了回去。
我告诉洪雪娇,那些艳丽的衣服她可以穿,但接送洪小邪的时候不能穿,因为洪小邪要脸。洪雪娇就哭了,说我和洪小邪欺负她无依无靠。
我的理解是如果她有个男人可以依靠,大约就不必受制于我和洪小邪,可我们是她仅有的亲人,如果不理我们的诉求,她就会成为孤家寡人。所以她不得不悲痛而又无望地屈服于我俩的联合压制。
每每这样的时候,我想洪雪娇应该是怀念谢福哉的。哪怕站在洪雪娇那边天会塌下来,谢福哉也会毫不犹豫地站过去。
在和洪雪娇的对抗中,我长大了,高考了,上了大学——北京的一所警校。理想终还是落空了。原本,我想创造一个奇迹,和范小舟上同一所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最后在同一个家里相亲相爱。虽然范小舟对我的好感仅限于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坏,但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她无意间让我正视自己,我可能会像脚底下抹油一样一路堕落无止境,成为屎壳郎一样的人物,在人类最底层、最肮脏的角落快乐地滚着屎球,还自以为是别人眼里了不起的大力士。
我从没像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假期一样关心学业问题,天天在班级QQ群里打听大家的大学志愿。众人的七嘴八舌里,我最关心的是范小舟的大学志愿。我和洪小邪说:“我想和你干姐姐读一所大学。”洪小邪从漫画书上抬眼看了我一眼,好像听到了蚊子的嗡嗡声而抬眼看一下它飞行的方向,仅此而已。我说:“小邪你不要瞧不起我。”洪小邪说:“我姐的学习成绩是全年级前三十,你呢?”
是啊,我呢——一百五十名开外,但我依然不死心,万一呢。洪小邪翻了个白眼,说:“我姐脑子没让驴踢。”
洪小邪说范小舟时从不说范小舟的名字,口口声声“我姐”,好像她们是嫡亲姐妹,而对我这亲哥虽没张口闭口“谢螃蟹”,却总是“蟹哥”“蟹哥”的让我恼火。我说:“洪小邪你能不能别这么势利?我是你亲哥啊。”
洪小邪说:“你越是我亲哥我越是得说实话,我不能光顾及你的自尊把你弄出妄想症,到最后收不了场。”
事实证明洪小邪是对的。范小舟报了我难以望其项背的政法大学。我只能以自己卑微的分数,逐一甄选北京的各所大学。在班主任眼里,我是个差生,懂得发奋努力的时候已经晚了,分数能上一本线就已让他喜出望外了。以我的分数,在北京以外还有很多好学校可选,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去北京。
他不知道我的心,如果不是范小舟,我根本就不可能读大学,也不想读大学。
就算不能和范小舟在同一所大学,我也要和她在同一座城市。
我十九岁之前唯一的理想就是和范小舟在一起。
洪小邪虽然亲热地把范小舟叫作“我姐”,可一年也就礼节性地见两次面。每年中秋和过年,洪雪娇带着洪小邪去给范忠迁送礼物。范忠迁老婆始终讨厌洪小邪和洪雪娇,但在位高权重的范忠迁面前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忍气吞声。范小强对洪雪娇母女完全无感,就像贾宝玉对刘姥姥和板儿无感一样。范小舟一开始和她妈一样不喜欢这母女俩,后来因为洪小邪漂亮得八面玲珑就改变了态度。
得知我报了警校,陈枢既惊喜又感动,约我出来见面。我没想到他竟自作多情地认为我选择读警校是受了他的影响。我当然不能让他随便觉得自己很荣光,于是就手抹他一脸灰,说我报警校完全是因为他们的无能,有朝一日我要亲自把我爸的案子破了。
听完这话,陈枢仿佛被揭了致命伤疤的老虎,气咻咻的。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我爸的案子没破,作为他的儿子,但凡我有点血性,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说。
他无话可说,又坐了一会儿,说如今我考上大学了,为表达至今还没破案的歉意,他决定送我个礼物。
礼物是台笔记本电脑。
我家虽然不富裕,但我讨厌爱占便宜的人,也决不占任何人的便宜。洪雪娇说,这一点我和谢福哉有天壤之别。
我拒收陈枢的电脑,陈枢很尴尬,说他是真心的。我说我也是。他说:“你不要我就扔海里去了。”我说随便。
然后,噗通一声。我回头,看见他真把没拆封的笔记本扔海里去了。我愣了一下,还是铁下心肠走了。
笔记本因为密封在盒子里,沉不下去,在海里一荡一荡的。旁边一个钓鱼的用钓竿把电脑捞上来还给了陈枢,说这样扔海里污染环境。陈枢只好把电脑夹在腋下走了。
离开家读大学,我看见的世界又宽阔了很多。假期里我和陈枢见面,他说他对我已经有点放心了。我很不高兴,觉得他辱没我的人品,我虽然看上去浑,但有颗赤子之心。他无声地笑,说以前的我阴暗而鲁莽。我不想总埋汰他,就实话告诉他,选择读警校,不是受他影响,也不是为了破我爸的案子,是因为范小舟。范小舟大学学的法律,毕业后可能是法官、检察官或者律师,不管她干这些职业中的哪一个,我做警察都有可能打上交道。
陈枢问谁是范小舟。我说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女神。他问我告白了吗。我说还没呢,于是跟他探讨追女孩子的经验。陈枢说,爱情的美好贵在自然。我说不对,爱情告白一定得搞得轰轰烈烈,要不然不浪漫。陈枢说,当众求爱,是种浪漫的无赖行为。我大声地喝倒彩,讽刺他,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一样。
他就给我解释:“你看,如果女孩子真喜欢你,爱情早就心照不宣地开始了,还用得着当众求爱这一套吗?如果她不是那么喜欢你,被当众求爱,围观的人送上所谓的祝福和起哄,会让女孩子善意地考虑到你的面子,勉为其难答应了,你觉得一开始就有勉强成分的爱情会有好收场吗?”
刹那间,我对他刮目相看,说:“你懂得挺多啊。”
他笑着说,做刑警的都学过心理学,要不然怎么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
我答应他,放弃去范小舟寝室下摆玫瑰花阵的求爱计划。
陈枢就歪着头看我:“可以啊,还摆玫瑰花阵。”
我说:“难道穷小子的爱情不配有玫瑰?”
陈枢说那倒不是。他看着远处的海,突然拍拍我的肩,说:“你妈一个女人不容易,养你们兄妹两个,还要供你上大学,这么着吧,我负责你的恋爱经费。”
按理说,我应该感动,但我没有,我把他的胳膊从我肩上扒拉下来:“花你的钱,谈我的恋爱,我是那种不要脸的混蛋吗?”说完,我起身走了。他站在堤坝上,喊道:“我没别的意思!”
我头也不回,大声说:“我有钱,打工挣的!”
真的,我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洪雪娇养两个孩子不容易,我不可能花着她的血汗钱风花雪月。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我就给教授当学生助理了,为此,洪雪娇很骄傲,经常跟她的闺密吹,说儿子长大了,知道疼她了,还说我现在就是学生助理,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选择在北京读大学是为了和范小舟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气,读警校是为了将来和范小舟的职业搭界。这些说出来就令人嗤笑的小秘密,洪小邪都知道。我大二的那年暑假,洪小邪要求我用打工挣的钱请她吃哈根达斯,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想买苹果手机。被拒绝的洪小邪恼羞成怒,当着洪雪娇的面戳穿我是个惯于白日做梦的人,比如我对范小舟的邪念。
洪雪娇吃惊地看着我,问:“谢磅礴,你读警校不是为了你爸?”
谢福哉的案子没破,洪雪娇一度认为我读警校是为了让谢福哉沉冤昭雪,曾经眼含热泪地跟亲戚朋友们说过多次,说从谢福哉被杀那天起,谢磅礴就长大了。亲朋们纷纷为谢福哉有我这样一个立志要报父仇的儿子而高兴。
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没回答洪雪娇的问话。
洪雪娇是我的妈妈,她明白我沉默的含义,特别痛心疾首地说:“谢磅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说:“哪样了?”洪雪娇声音提高了八度:“攀龙附凤!”我说:“我喜欢范小舟只是纯粹地喜欢范小舟这个人,不像某些人,打着给女儿认干爸的名义抱人家的大腿。”
之后,春节去范忠迁家送礼,洪雪娇再也不求我帮忙拎东西了。有一年春节回来后,洪小邪让我请她吃比萨,说有个重要秘密要告诉我。我吓得心怦怦跳,以为范小舟带男朋友回家了,忍痛割爱掏出二百块钱塞给洪小邪。二百块,她可以点一个最好的芝心比萨再加甜点。
洪小邪小心翼翼地把二百块钱塞进口袋,才告诉我:“咱妈说你坏话了。”洪雪娇不说我坏话的时候不多,完全不出乎我意料,可洪小邪说,洪雪娇跟范小舟说我假期不洗脸、不梳头、不刷牙,甚至能一周不洗一次澡,还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色情杂志!
我质问洪雪娇,为什么要如此败坏我。
洪雪娇并没否认她对我的败坏,说这是为了我好,还说是她故意让洪小邪透露给我的,目的是让我死心,别在范家人面前自取其辱。
我想不明白洪雪娇为什么要这么干,既然她那么热衷于抱范忠迁的大腿,为什么如此介意我喜欢范小舟呢?洪雪娇说我幼稚,范忠迁可以假装仁慈地认她送上门去的洪小邪为干女儿,但他们绝不会允许范小舟嫁一个在生物链底层的普通小子。她之所以如此处心积虑地破坏我在范小舟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为了阻止这一切发生。一旦范家人发现了我的痴心妄想,一定会恼怒,从而斩断洪小邪和范家的关系。这样的话,在公司系统和家属院里,她就成了谁都可以蹍上两脚的蝼蚁。
亲妈为了自己,丝毫不顾亲生儿子的幸福,我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