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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范忠迁神通广大我早就听说过,但洪雪娇说他在计生办有门路是猜的。因为范忠迁俩孩子,老大范小强是儿子。按照当时的政策,范忠迁只能生育一个,可在儿子范小强九岁的时候,他老婆又生了女儿范小舟。据说,曾有政敌以此举报他,却没用,因为范忠迁给儿子办了个残疾证,所以允许生二胎。可至于范小强到底哪儿残疾,谁也说不上来,反正人家有残疾证。也是因为这,范小强堂而皇之地不务正业。

我说:“范忠迁在计生办有门路,那是为了他自己。为你,凭什么?”这么问的时候,我有点警惕,毕竟我的母亲洪雪娇是个心气高傲、男女作风方面让人颇有说辞的美女,便又补充道,“范忠迁又不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洪雪娇抓着电视遥控器追着打我,说:“凭什么?就凭如果这个孩子算超生,公司多年的精神文明单位不保!就凭单位有职工超生就是范忠迁管理不力,就得跟上级打报告写检查!这忙他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他帮我就是帮他自己!”

我一边跳着躲避遥控器的横扫,一边说:“如果范忠迁根本就没把精神文明单位啥的看在眼里呢?”

洪雪娇说:“你懂啥,如果说生产效益是单位领导的脸面,精神文明单位称号就是脸面上的胭脂粉。就像没有哪个女人抗拒得了漂亮衣服一样,没有领导不在乎精神文明单位称号。”

我说:“好吧,祝你心想事成。”

我听洪雪娇和她的姐们儿打电话时说过,范忠迁很凶很霸道,经常把下属训得跟三孙子似的,助理去他的办公室永远是倒退着出来,像清宫戏里的小太监,一副脊梁骨没长直的德行。至于我说洪雪娇肚子里的孩子该不是范忠迁的吧,纯是故意气洪雪娇的,因为洪雪娇在单位里,虽不是最底层,但也基本是生物链末端部分,除了公司年度总结大会,基本没有见范忠迁的机会。或许你会说,洪雪娇是公司出纳,范忠迁的各种公费报销不得经她手吗?确实经她手,但是像范忠迁这样的大人物,还要亲自跑财务填报销单?助理就能搞定了。

所以,我可以确定,洪雪娇肚子里的孩子绝不是范忠迁的。

范忠迁住麦岛。我们从团岛坐 301 路公交一路晃悠过去,要四十多分钟。

一路上我又是晃腿又是吹口哨,完全一副不良少年的嘴脸,只希望洪雪娇以我为耻,把我撵回家,因为我不愿意让范小舟看见我妈低三下四求她爸的样子。如果洪雪娇自己去,范小舟可能会瞧不起见着她爸就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成句的洪雪娇,但她不会知道我是洪雪娇的儿子。但最终,我的计划还是落空了,我们到站下了车。洪雪娇郑重其事地打量了我一番,问我:“小邪,你怕不怕?”

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说:“我要怕过我就不叫螃蟹谢!”

其实他们都叫我谢螃蟹,但我更愿意叫螃蟹谢,显得很洋气。洪雪娇对我的气宇轩昂表示很满意:“我叫你来,就是要给范忠迁看看,他可以不怕我洪雪娇,但我洪雪娇的儿子不好惹。”

我恍然大悟,洪雪娇让我陪她去范忠迁家,原来不是为了让范忠迁看在她是范小舟同学妈妈的分上帮忙,而更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民,带着社会小混混上门要挟人家。

我很不高兴,说:“妈,你是我亲妈啊,你怎么能这么干?”

洪雪娇说:“你爸死了,我身边就你这么一个可用的男人了。”

我说:“那你也不能让我在我同学面前充当社会小混混的角色。”

洪雪娇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嗬!看不出来,你也知道要脸啊。”

我生气,不理她。洪雪娇扯着我一条胳膊往范忠迁家走。范忠迁家住别墅,小区外是一片城郊荒地。洪雪娇拽着我,在这片荒蛮之地跌跌撞撞地走着,进了范忠迁家的小区,找到了他家的院子。

范小舟和范小强正在修剪草坪。范小舟见到我和洪雪娇,吓得剪刀都掉地上了,一下子跳到了她哥身后,尖声说:“谢螃蟹!你来干什么?”

我的心情本就灰突突的,让她这么一喊,就更糟糕了,在她自家院子里都吓成这样,可见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实在是糟糕透了。

洪雪娇不知道我在学校的外号叫“谢螃蟹”,她站定,看看我,又看看范小舟,说:“你叫他?”

范小舟没说话。

范小强从地上抄起做园艺的铁锨就冲我来了,说:“亏你也敢自己送上门来,我今天要不把你这只‘螃蟹’拍出黄来,我就不叫范小强!”

洪雪娇一听,急得尖声大叫:“范总!范总!快管管你儿子,要出人命了!”

范忠迁家很欧洲文艺范的白实木门就开了,范忠迁两口子像两只探头探脑的家鸡从家里出来。

在家里的范忠迁和我想象中的那个霸道且耀武扬威的范忠迁不一样,他有点和蔼可亲,甚至和谢福哉有点像,很意外洪雪娇怎么会找到家里。他走到范小强身边,夺下他手里的铁锨,看看洪雪娇,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迟疑地问:“你是——”

范忠迁不认识洪雪娇是有可能的,但应该不眼生。同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碰面的时候。所以,当他极具领导范地用手指点着洪雪娇眼前的空气,好像得了健忘症的人在努力回想一张熟悉面孔的名字,一脸和善地歉疚时,我相信他是善良的。

而我的母亲洪雪娇,眼里蓄积着明晃晃的泪水,激动得竟然说不出囫囵话。

我觉得尴尬,就替她把话说了:“我们来没别的意思。我妈是你单位的职工,叫洪雪娇,她怀孕了,我爸死了,她想替我爸生下这孩子,听说你有本事能办准生证。”

范忠迁的老婆不高兴了,说:“准生证要那么好办,人人都二胎了。”

我说:“你们家不就二胎了吗?”

范忠迁的老婆让我说红了脸,说我没家教,打开院门,轰我和洪雪娇走。这让我觉得极没尊严,我一个屁孩子,可以不要尊严,但我的母亲不能不要尊严。她再不像样子也是我妈,我可以瞧不起她,但别人不能。我让范忠迁的老婆把手从洪雪娇胳膊上拿开,否则我给她好看。

范忠迁的老婆气坏了,嚷嚷着让范小舟去打 110,说有人威胁到了她的人身安全。时隔多年,我想起这一幕,心里仍暖洋洋的。范小舟没去打电话,而是说:“妈,谢螃蟹也就是逞逞嘴能,人不坏。”她情急之下的这句话,促使我下定决心做个好人。

范忠迁也来打圆场,把他老婆拉到一边,说:“就是,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然后和颜悦色地让我们回去,说准生证的事,他想想办法。

我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洪雪娇也激动得方寸大乱,抹着眼泪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孤儿寡母。”范忠迁让她说得有点不自在,就说:“你是公司员工,帮你应该的。”

洪雪娇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歧义,忙往回圆,说:“就是就是,大家都说范董事长能量大,人也好。谢福哉死了,我就是没老公的人了,除了依靠组织没别的路走。”

洪雪娇抽抽搭搭地哭着说:“这孩子要是能顺利生下来,你就是他再生父母,我让孩子认你当干爸。”

范忠迁嘴里好好好地答应着。可我知道,他这是敷衍,想尽快把我们娘儿俩打发走。

洪雪娇眼泪汪汪地说:“我回家等你信?”范忠迁语气温和得好像和蔼的邻居大叔,说:“你等我信。”

洪雪娇就拉着我走了。走到拐角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范忠迁的老婆正气势汹汹地叉着腰盯着我们的背影,我敢断定如果范忠迁的老婆会变戏法,眼睛可以喷火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喷出两柱火焰,把我和洪雪娇烧成烤鹌鹑。

回家路上,洪雪娇和来时完全不一样,她难得的表情肃穆,目光始终放在公交车外,好像曾经踌躇满志的军事专家正茫然地看着失利战场上的尸横遍野。

她一句话不说。

我也不说。

我趴在车窗上,看满街都是趁暑假带着小儿女们来青岛旅游的父母,他们像一道有温度的人间美景,弄湿了我的眼睛,让我突然特别特别想哭。谢福哉活着的时候,曾经多次筹谋举家外出旅行,他甚至都买好了帐篷、钓竿和手电筒,说要带我去漓江边、鄱阳湖边安营扎寨过上一阵子。但每一次都没有成行,因为洪雪娇总是请不下假来。其实,我知道,洪雪娇是离不开都市的灯红酒绿,一天也离不开。现在,谢福哉走了,他买回来的帐篷还没拆箱,蜷缩在阳台的角落里,寂寞得好像整个世界已经死掉。

公交车到终点站了,我还呆坐在公交车上沉痛缅怀谢福哉。洪雪娇喊了一声,我目光抬起,茫然地看着她,泪就落了下来。洪雪娇吓坏了,我很少在她面前哭。谢福哉说我从小不哭,打预防针、从床上掉下来也不哭。有时候我惹他生气,他气得鼻子都歪了不得不打我一顿,也都是高高举起手,轻轻落在我屁股上,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可怜,觉得我刚满百天那会儿从床上掉下来把脑子摔坏了,要不然怎么会不哭?小孩子打针也不哭,这不正常。

洪雪娇拉着我的手,说:“小邪你怎么了?”

十二岁的我已经比洪雪娇高一个头了,让她领着还在哭的我,我觉得有点滑稽,就默默挣脱了她的手,围着路边的行道树,一棵一棵地绕着走。洪雪娇微凸的肚子让她显得有点笨拙,她碎着步子追上来,问是不是觉得她给我丢人了。

我不想说我在想念谢福哉,怕她会当街骂出口来。这个时候骂我,是对谢福哉的亵渎,他在天有灵听见了会难过的。

我低着头,在树与树之间迂回穿梭着大步快走。洪雪娇追累了,说她也知道带着我去求范小舟的父亲帮忙,一旦在同学中传开很丢我的脸,可她也是没办法,这事只有范忠迁办得了。

我还是大步快走。

洪雪娇在身后大声说:“小邪我告诉你,你要特别要脸,就没法在这肮脏的世界里活下去。世界是个大染缸,没人能干干净净非常要脸地活完一辈子,如果你吃不透这个道理,以后就别想有出息。”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大约是希望我原谅她不那么干净的情路吧。

她还说,今天脸虽然丢了,可事已经办成了。听她口气,就像我后来的妹妹洪小邪的准生证已经拿到手了一样。

我依然沉浸在对谢福哉的沉痛缅怀里,没和她说一句话。

回家后我从阳台上找出露营帐篷的箱子,扛着去了海边。我还只是个孩子,没有钱去远方,就在六浴的沙滩支上了帐篷。我点上蜡烛,躺在帐篷里面,在心里默默地说:“谢福哉,来吧,到我的梦里来,我们就当这里是漓江边、是鄱阳湖边。”我很快睡了过去,半夜有人在帐篷外说话,把我吵醒了。我听见洪雪娇说:“警察同志,辛苦了。找到他我就放心了,你们快回去吧。”

警察和她说了几句什么,他们踩着沙子远去的声音沉闷而又温柔。我仰面躺着,从帐篷顶端的透明塑料天窗里看见天空被城市的灯光腐蚀成了灰蓝色,疲弱的星光微微闪耀。我听见洪雪娇轻轻拉开帐篷上的拉链门,钻进来,躺在我的身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和你一起还个愿吧,你爸在天有灵,看你这么想他,也会感动的。”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但我不想原谅她,一点也不。我闭着眼,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洪雪娇就睡着了。她是个没心没肺的美人儿,我拿她没办法。她轻微而均匀的鼾声在帐篷里回荡,泪从我的脸上滑下来。

早晨,到海边觅食的海鸥扑棱棱地落在帐篷上,把我弄醒了,我习惯性地翻了个身,发现洪雪娇已经不在帐篷里了。帐篷的透明塑料天窗上汪着一兜夏季的露水,两只海鸥落在我的帐篷顶上扑通扑通地走了一会儿,没找到面包屑就飞走了。

我坐起来,心里有感激也有惆怅,很感激洪雪娇在我醒来之前就走了,因为我不想上演顽劣儿子被执着的母爱感化抱头痛哭的滥情一幕,也不想再对她恶言相向。总而言之,以后的岁月里,该怎么面对我的亲生母亲这一问题,让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茫然。

我收拾好帐篷回家。

听见我进来的门响,洪雪娇像往常一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说饭在桌子上。餐桌上放着豆浆油条,干干净净的。好像我没有彻夜不归,好像昨天夜里那个从背后搂着我的女人不是她。

我把帐篷放到阳台上,洗了个澡,坐下来吃油条,说:“范忠迁办得了吗?”

她晓得我问的是准生证,说:“范忠迁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肯定没问题。”

我说:“那是在公司里。”

洪雪娇暂停了韩剧光盘的播放,扭头看着我,问我啥意思。语气里又充满了往日的气势汹汹。

我说昨天是在他家,他是怕我们闹出事来,不得已才答应的。

“那他也是答应了。”洪雪娇继续播放光盘,胸有成竹道。 tHVNcYSCJRznZq/kzEk9wzQauQ+f6Z6N9wwpPRmNuCuTkbVaLtMbkDmP4xXUEy3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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