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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福哉的案子毫无头绪。谢福哉的弟弟陪我去了几趟市刑警队,哪一次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曾问陈枢,谢福哉的死是不是和洪雪娇的放浪形骸有关,也就是说,他怀疑是情杀,谢福哉可能死于洪雪娇的某个情夫之手。我当场就和他吵了起来。我知道洪雪娇嫁给谢福哉不甘心,但洪雪娇没那么坏,绝不可能和她的情人蓄谋杀害谢福哉。

但陈枢很认真,曾走访过我们小区的不少邻居,考察洪雪娇和谢福哉的婚姻状况以及洪雪娇的婚外情,弄得我都不敢跟小区里的小混蛋们干架了。因为我一和他们干架,他们就说我妈伙同姘头杀死了谢福哉,而我竟还有心思和他们战斗而不去报杀父之仇,简直和死去的谢福哉一模一样,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可是,纵然我想给谢福哉报仇,洪雪娇的姘头又在哪里?我回家和洪雪娇吵,让她给我指条为父报仇的明路。

洪雪娇问明原委,站在院子里骂,说她洪雪娇就是浪,但有浪的资本,因为她长得漂亮。她说谁再在背后满嘴喷粪地胡乱编排,让她知道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睡她们的男人和她们的儿子。这可把小区里的男人们高兴坏了,碰见洪雪娇都纷纷说他们的老婆或老娘说谢福哉是被洪雪娇的姘头杀死的。

洪雪娇让这些不要脸的男人气得泪水横流。

我问那天晚上我出去后他们吵架了没,洪雪娇说没吵架,谢福哉吃完饭就去洗碗了。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只骨瓷碗,挺贵的,他又抠门,就蹲在那儿盯着破碗看了半天,自言自语不是个好兆头,就出去了。我说:“你确定他是去找我了?”

洪雪娇尖叫:“不找你找谁?不是找你他能死在辽宁路?”说着,她抓起一本杂志卷成筒,一副要为谢福哉出气的架势扑过来打我,真是破了天荒了。

是人都知道辽宁路上有很多网吧,是不着调孩子的乐园。

我无可辩驳,默默转过身,让洪雪娇打。洪雪娇却扔了杂志,一把抱住我的背,说:“谢福哉这王八蛋死了,我可咋办呀?”

我并没有安慰她,只在心里想,真虚伪。当初她整天吵着要离婚,现在谢福哉死了,婚不用离了,家产也不用分了,可以随便勾搭男人了,心里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却在这里假惺惺地哭给我看。

后来,那个叫陈枢的警察和他的同事又来过我家几次,但每次都问一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有时候会单独把洪雪娇叫到旁边去问,好像怕我听见。问着问着,洪雪娇就尖叫起来,拉开门赶陈枢他们走。我猜,问的肯定不是好话。

我隐隐觉得,谢福哉的死就像那天晚上他流了一地最后被雨水冲走的鲜血,像一粒飘散的尘埃,淹没在这浩渺的世间,无迹可寻了。

谢福哉死后,我曾阴暗地想,说不准洪雪娇会在心里暗自感谢那个捅死了谢福哉的歹徒。这么想的时候,我就会恨她。

我恨洪雪娇的方式就是从不喊她妈妈,在人前提起她,我说的都是她的全名,以至于好多人认为,我说的不是我妈,或许是个被我不屑的年长邻居。因为每每说到她的时候,我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掩饰对她的不敬。

谢福哉死去的那个暑假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街上,想把那个为了几个小钱捅死谢福哉的王八蛋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

陈枢一趟趟地来家里问废话,看样子他也就二十几岁,却总装出一副老成的嘴脸,活像已见惯这世界的风霜雪雨。我看着就心烦。后来,我问他:“你们到底行不行?”陈枢看看我,目光冷漠,惜字如金,好像跟我说句话他会损失一百万。

我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抓到凶手。”

陈枢递给我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不用你抓,发现了给我打个电话。”

我接过来,学着谢福哉看的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的样子,傲慢地撕成碎片,丢进马桶,按下冲水按钮,说:“不用了,我会把他带到你面前。”

慢慢地,陈枢笑了,说:“小子,人不大,志气不小啊。”

洪雪娇坐在沙发上看韩剧,边看边说:“他要有志气,地球人早征服宇宙了。”

天长日久,我和谢福哉一样,习惯了洪雪娇的无情挖苦。她的尖酸刻薄对我来说已如同厚厚的犀牛皮上站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蚊子,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和陈枢说:“我说到做到。”

我,一个不英俊甚至还带着一脸邪气的十二岁少年,表情肃穆地说出这句话。陈枢觉得很搞笑,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低下头,把手罩在嘴巴上,好像要掩饰来得极不是时候会显得他很没教养的咳嗽,但我知道他只是想掩饰一下对我的嘲笑。

我不以为意。

陈枢来得渐渐少了。洪雪娇四处奔走,因为她怀孕了。不,你们不要想多了,孩子是谢福哉的。她是在谢福哉死去不久后发现自己怀孕的。虽然谢福哉死了,她成了寡妇,但也得响应国家计划生育号召。没有准生证,孩子生下来就是黑户,将来上学工作都成问题,但洪雪娇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很多人说,洪雪娇要生下这孩子,是因为她伙同姘头谋杀了谢福哉。真相一旦被揭穿,她要杀人偿命,但法律规定,女人犯法,只要怀孕了就不能被判死刑。洪雪娇是把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了保护伞,就算她谋杀谢福哉的事东窗事发,她也不会被判死刑。

一度,我也信以为真,拒绝和她说话。

也是因为这些流言蜚语,曾觊觎洪雪娇美色的臭流氓们纷纷销声匿迹,好像根本不认识那个叫洪雪娇的女人。他们如此这般并非是薄情,而是怕警方怀疑他们是洪雪娇的共犯。

洪雪娇显得特别孤单。

我舅舅曾来家里劝她,说算了吧,不要自找苦吃。如果想表达对谢福哉的内疚,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赎罪。如果她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没人会因此感动,反倒会怀疑她的动机。

洪雪娇当然明白她哥哥的意思,说:“我没犯罪,我赎什么罪?”

舅舅一脸“你犯没犯罪自己知道”的表情,目光落在我家黑着屏的电视机上,他沉默抽烟的样子像是在对洪雪娇无声施压。

洪雪娇很悲愤:“你也认为是我找人杀了谢福哉?”

舅舅说:“外面都这么传。”

洪雪娇说:“那些人是看出殡不怕殡大,可你是我哥,是我的亲人。”舅舅和她吵了起来,嫌和洪雪娇当亲人除了丢脸就没点别的好处。他们吵着吵着,洪雪娇的妊娠反应就上来了,她跑到厕所里一边抱着马桶吐,一边和舅舅吵架。太可怜了,我看不下去,就把舅舅赶走了。

我的叔叔已明确地表达过,他的哥哥谢福哉死了,这个家就和他没关系了。现在舅舅也表示,还认洪雪娇这个妹妹就是给家族抹黑,于是也不认我们了。

如今就剩我和洪雪娇两个人了。

洪雪娇说:“你知道吗?他们都觉得谢福哉是我找人杀的,只要我坐牢了,你就成孤儿了。作为最亲近的亲人,他们就得收养你照顾你,他们当然不愿意,所以他们宁肯先和我们断绝关系。”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爷爷、叔叔、姥姥和舅舅了,虽然平时我们也很少来往,可他们像切掉赘肉一样切割掉了这份亲情,这让我倍感孤单。我决定放弃对洪雪娇的沉默对抗,说:“你生下这个小孩吧,这样我们就又多了一个亲人。”

洪雪娇搂着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让我别相信外面人的胡说,时间会证明一切,她不是杀死谢福哉的凶手。谢福哉死了,这孩子就是上帝送来安慰她的礼物。虽然她不爱谢福哉,但是谢福哉对她真是鞠躬尽瘁了,她没能回报谢福哉半点好,所以她想要给谢福哉生下这个孩子,也算是补偿谢福哉的在天之灵了。

洪雪娇开始到处打电话,让人帮她弄准生证。可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值,作为孕妇,她怀着谢福哉的孩子,去求那些曾觊觎她美色却没能得手的男人,本身就是件自取其辱的事。那段时间,一边是警方在侦查谢福哉被杀案,一边是洪雪娇到处打电话求人办准生证,因她电话打得太多太迫切,以至于惹恼了一些男人的老婆,她们气势汹汹找上门来,让洪雪娇说清楚她怀的野种跟她们的男人有什么关系。洪雪娇当然说没关系,那些女人就告诉洪雪娇,既然没关系,就不要再给她们的男人打电话了,否则不客气。

洪雪娇凄惶的呀,就像深秋里被暴雨劈头盖脸袭击过的鸡。

可洪雪娇就是洪雪娇,永远不会走投无路。

她把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范忠迁的身上。

范忠迁是洪雪娇工作的那家央企驻青岛分公司的老总,据说挺牛挺有能量的一个人。某个星期六的早晨,怀孕四个多月的洪雪娇,破天荒地烙了我喜欢吃的葱油饼,煎了两个漂亮得可媲美米其林餐厅摆盘的荷包蛋,又热了杯香喷喷的牛奶,笑眯眯地端到我面前。

我警惕得像正吃着草却突然间听到了枪声的兔子,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她如此处心积虑地巴结我,肯定没好事。

在我有限的人生里,类似场景只见过几遭,只要从不做饭的洪雪娇主动下厨烧菜,肯定就没谢福哉的好事。比如说洪雪娇被某个女人怀疑与自己的老公有染,需要谢福哉出面屏退那个疑神疑鬼女人的胡搅蛮缠时;比如洪雪娇买衣服、包包、首饰等刷爆信用卡还不上时……她就会下厨烧菜,一副可人的贤妻良母状。谢福哉没出息,不仅从不拒绝,反而感恩戴德地往洪雪娇挖的坑里跳。只要听见厨房有动静,他就屁颠屁颠钻进去,把戴着帽子、捂着口罩、系着围裙的洪雪娇从厨房环拥出来按在沙发上,自己扎进厨房,一边叮叮当当地炒菜,一边吆三喝五地咋呼,让我下楼给他打散啤。

是的,谢福哉喝散啤,每次一斤。小区门口卖散啤的老费很讨厌我。因为打散啤是个技术活,打得越少越不好掌握。有两回,老费手一抖,打多了,又倒不回去,让我回家跟谢福哉要五毛钱送下去。谢福哉说老费这是强卖,硬是拿茶缸倒了五毛钱的啤酒给老费送回去。老费气得破口大骂,把啤酒当街泼了,发誓以后不卖给我啤酒。谢福哉跟他理论,说老费敢不卖给他啤酒,他就敢举报老费。老费问举报他什么,谢福哉想了一会儿,说拒售。既然出租车拒载是违规,开啤酒屋拒售就也是违规。

现在,面对洪雪娇精心烹制的诱饵,我可不像谢福哉那样上当,我站在客厅,狐疑地看着洪雪娇。

我的表情让洪雪娇很受伤,说:“小邪,我是你妈。”

因为我顽劣,她和谢福哉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邪”,叫顺口以后,他们几乎忘记我还有个大名叫谢磅礴。

我拉开冰箱,从里面摸出两片又干又硬的吐司面包,说:“谢福哉也是你丈夫。”

洪雪娇劈手夺下我手里的面包,尖声说:“你要气死我!”

我执拗地从她手里抢面包,说:“你有事说事,别跟我玩拉拢腐蚀这一套。”

我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温开水,用吐司面包蘸着水,面无表情地吃。洪雪娇说:“你就这么恨我?”我说:“我不恨你,你早饭做这么少,自己吃吧。”

洪雪娇让我气笑了,又叹了口气,说:“你和你爸不一样。”

我说:“你和我姥姥一样吗?”

洪雪娇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她挺瞧不起我姥姥的,说她有工作又有退休金却在我姥爷面前做了一辈子使唤丫头。

很快,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抓起筷子,吃精心为我准备的饭,说:“今天你跟我去趟范忠迁家。”

我一愣,拼命想最近我有没有惹范小舟。范小舟是范忠迁的女儿,也是我们班,不,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生,有事没事我都喜欢招惹她。因为我是我们班乃至于我们学校著名的混混加学渣,若是一本正经,她这辈子都不会和我搭一句话,但是我冲她打呼哨、放学时故意撞一下她书包,她就会和我说话。

和范小舟同学了六年,她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螃蟹!你有病啊!”

我个子高,人又横,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谢螃蟹”,因为螃蟹横着走、霸道,和我一个样。

我把回忆往回倒了半个月,确定最近没招惹过范小舟,才问洪雪娇去范忠迁家干什么。洪雪娇面无表情地说让范忠迁帮忙弄准生证。

我说:“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干吗拽着我?”说完,我又琢磨,洪雪娇是不是认为我和范忠迁的女儿是同班同学,他会看在范小舟的面子上答应帮这忙?虽然我从没把洪雪娇当母亲尊敬和感恩,但我也不愿看她低三下四求人,就直截了当告诉她,带我去也没用,我和范小舟虽然是同学,但完全没交情,相当于《猫和老鼠》里狗和猫的关系,见面白眼相向,不动手就已算是客气了,让她别指望我。

洪雪娇说:“你是我儿子,我不指望你我指望谁?”

我说:“随便你,如果我在范忠迁家和范小舟吵起来坏了你的好事,你不后悔就行。”

洪雪娇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尖叫起来:“你说什么呢你?我就是找范忠迁帮我办个准生证,能有什么好事?”

她扬着尖利的嗓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像被人捉奸在床的奸妇,随时可能恼羞成怒,扑上来撕咬我。她一直这样,仗着一副好皮囊喜怒无常,都是谢福哉惯出来的毛病。我可不是谢福哉,我不理她。

青岛的夏天又潮又闷,我不想带着一身发霉的气息去范忠迁家,就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的穿衣镜前梳头。洪雪娇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似的絮叨,她之所以去找范忠迁,是因为知道范忠迁在计生办有门路。 4Xl1qXanxsW4EDizhqbza6QQL72H+oDg4LdaKi9Qr/WCSTkTwndmqxOVPWwbK4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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