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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谢福哉是个邮局投递员,他能娶到洪雪娇,完全是因为我姥爷。

十五年前,我姥爷得了肝癌,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漂亮得完全没法收敛的母亲,就把她叫到病床前,逐一分析了围绕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说除了谢福哉,没一个靠得住。在诸多追求我母亲的男人中,谢福哉是最不起眼、最不值一提的一个。那会儿谢福哉就是邮递员,后来还是邮递员,有生之年一直是邮递员。他是给洪雪娇送追求者的挂号信时认识她的,一见钟情,每天下班后兢兢业业守在我姥爷家楼下,看洪雪娇被追求者们用摩托、出租车、私家车送到楼下,他就站在那儿,完全没态度也没情绪地傻笑着看洪雪娇上楼。这一切,我姥爷都看在眼里,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谢福哉更适合娶洪雪娇的人了。因为谢福哉对洪雪娇没原则地包容,不会因她吸引的狂蜂浪蝶太多而做出覆水难收的蠢事。

当我重病的姥爷表达完他最后的意愿,洪雪娇不管不顾地几乎跳了起来反对,说谢福哉不是豁达,是窝囊。我亲爱的姥爷一口鲜血喷将出去,我年富力强的姥姥打了洪雪娇一耳光,说她这是打算把亲生老子气死。洪雪娇仗着美丽的容颜在男人堆里叱咤风云,但在家里不行。我姥姥活了大半辈子,有她自己的人生箴言: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你要想仗着这副皮囊吃饭,在有点本事的男人那里张牙舞爪不过三个月,就会被当成烂抹布丢到旮旯里吃灰抱尘!

就这样,为了不背负气死亲生父亲的罪名,在我姥爷咽气之前,洪雪娇嫁给了我的父亲谢福哉。

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谢福哉幸福极了,走路轻飘飘的,连上厕所都是咧着大嘴笑着的。洪雪娇痛苦极了,通过某个身家显赫的纨绔子弟改变命运的路被谢福哉彻底堵死了,从今往后,她还将像以前一样过着陈旧破败而毫无指望的日子。她把这一切的绝望与愤怒,全归咎于谢福哉。如果不是他痴心妄想地天天蹲在她家楼下,她就不会有今天!

他们吵架的时候,谢福哉说:“今天这样哪里不好了?”

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天天吵,准确地说,是洪雪娇天天骂谢福哉,骂他毁了她的人生,骂他让她怀孕弄出一肚子妊娠纹。

我个头太大,撑花了洪雪娇的肚皮,所以洪雪娇常常是连我一起骂的。

对此我很愤怒,明明我们可以逃走,完全没必要豁上耳朵让洪雪娇的脏话没完没了地污染。谢福哉说不行,那样的话,洪雪娇会生气,会把身体气坏的。

我很不明白谢福哉,我说:“在她眼里,你都猪狗不如了,你干吗还要和她一起过下去,不可以离婚吗?”

我小时候的最大理想就是谢福哉能和洪雪娇离婚,过年和过生日的时候,大人让我许愿,我都是这么许的:让谢福哉和洪雪娇赶快离婚吧。

但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我问谢福哉为什么不离婚。谢福哉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洪雪娇离婚的,因为在单亲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心理不健康。

我气得大哭,让他不用为了我困在糟糕的婚姻里承受折磨。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即使在单亲家庭里成长,也会像向日葵那么灿烂,五脏六腑盛满阳光。谢福哉不信,我恨不能死了算了,这样谢福哉就不用拿我当借口了。

洪雪娇在一家央企干出纳,后来单位在八大峡分了一套房子给她。谢福哉一下班就骑着自行车去监督装修工人干活,装修好了请洪雪娇去验收。洪雪娇去看了,颇满意,两人一前一后下楼,遇上了洪雪娇的同事。同事和洪雪娇聊装修,聊着聊着,问站在旁边一脸卑微温暖相的谢福哉是不是装修师傅。洪雪娇瞥了谢福哉一眼,嗯了一声。同事就问她装得满意不满意。洪雪娇说很满意。正四处找靠谱装修队的同事喜出望外,一个箭步迈到谢福哉身边,请求他承接自家房子的装修工程。谢福哉只好说自己不会。洪雪娇晓得瞒不下去,才说谢福哉是她丈夫,不懂装修,但整个过程都是他监工。

之后,这件事成了洪雪娇必然出轨的铁证,因为她瞧不上谢福哉,瞧不上到在同事面前都不愿承认他是自己的丈夫。

我一天天长大,也越来越懒得回家看谢福哉在洪雪娇面前奴颜婢膝的嘴脸,就跟小伙伴们出去玩,去游戏厅打游戏,偷偷下海,去恶人街即墨路和四方路大茅房那儿捣乱……有时候还去汇泉广场帮人穿肉串,不要工钱,穿一晚上串,就为免费吃几串烤板筋和烤大腰子。我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洪雪娇气得要死。谢福哉只顾着讨好洪雪娇,根本就顾不上我。

想这些的时候,我挺伤心的。

他们不疼爱我,把全天下的板筋和腰子都烤给我吃了也没意义。想到这里,我就去了海边,沿着海滩往里走,水没到脖子的时候,浪涌得我站不住。我呛了口水,胸口很痛,像一把针扎在胸口。死一点也不舒服,还很疼。我不想死了,就转身游上岸。回到家里我被谢福哉打了一顿,因为洪雪娇出去找我淋了雨感冒了。谢福哉打我的时候我哭了,我觉得莫大的幸福像海水一样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涌动,洪雪娇原来不只爱浪,也是爱我的,要不然她怎么会在雨夜里跑出去找我呢?

可这样的温暖,并不持久,我只好继续放浪形骸。这样他们还有可能骂一骂我,要不然在这个家里,我就像不存在一样。

我的房间在洪雪娇和谢福哉卧室的隔壁。夜里,我经常被他们吵醒。一次,我迷迷糊糊中听见洪雪娇骂谢福哉抠门,说用的什么破玩意。谢福哉说从单位领的,又不花钱,哪儿那么多讲究。洪雪娇说她不将就,要什么斯还是什么邦的。谢福哉就嘿嘿笑,说他觉得都一样。在黑夜里,他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声显得有点下作,我都想冲过去扇他两巴掌。第二天,他送我上学,我说我妈要啥斯啊邦啊的,给她买了不就行了,能不能别半夜打架把我吵醒。谢福哉在我后脑勺上削了一巴掌,说:“小崽子,偷听啊?能不能学点好的?”说着,他就来踹我,我撒腿就跑。谢福哉就治我有本事,不过虽然我觉得他窝囊,但他骂我的时候,尽管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也不会反驳,就为给他点面子,让他还有点当爹的样子。

十岁以后,我饭量惊人,个子蹿得很快,至少比同龄人高半个头。也因为这,我都不屑于和同龄人打架了,觉得打赢了也胜之不武。我不打架闲得浑身骨头发痒,就去中学门口转悠,放学后没准时着家的时候。为此,洪雪娇和谢福哉非常挠头,但彼时的他们又各有理想。洪雪娇梦想有个富有的男人把她拯救出这平庸乏味的生活,谢福哉恰恰相反,他虎视眈眈、兢兢业业地守卫着这份平庸,唯恐有风吹草动破坏了它。

同床异梦的生活就像钝刀割肉一样凌迟着他们的人生,直到我十二岁的那年夏天,谢福哉死了。

他像一条疲惫的老狗,死于企图维系这个家庭的完整。 oxkENOOmFPNjFuQAz9GfCEBzTprB8an3UDdqH+UgZLsh6Lbyp0u6oOb6GZJNey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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