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十章
义利之辨与朱熹、陈亮的分歧

一、由打猎引起的争论

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赵简子派王良为他的嬖臣奚驾车打猎,整天打不到一只禽兽。奚回来报告:“王良是天下最低劣的驾车人。”有人把奚的话告诉王良,王良要求再来一次。结果,一个早晨打了十只禽兽。奚回来报告说:“王良是天下最好的驾车人。”赵简子于是派王良专门为奚驾车,王良拒绝说:“我不为小人驾车。”孟子肯定了王良。他认为,按法度驾车,即使打不到禽兽也没有关系,不按法度驾车,即使打到的禽兽堆积如山,也不能干。

孟子这个故事讲的是义利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这是一场开始得很早而又绵延不断的争论。

孔、孟讲义,反对讲利。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战国时,各诸侯国纷纷变法,梁惠王曾经满腔热情地欢迎孟子,问他:“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梁惠王期望孟子能提出一些富国强兵的办法来,但是,孟子却迎头一盆凉水浇了过去,回答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与孔、孟相反,墨子、荀子、韩非等则不反对讲利。墨子提倡“兼相爱,交相利。”他说:“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墨子·兼爱中》)他认为,义不能和利分离。当有人和他谈到义时,他就诘问:“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乎?”(《墨子·鲁问》)荀子认为,人不能没有义,也不能没有利,但义要占支配地位,他说:“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荀子·大略》)荀子的学生韩非则激烈地攻击孔、孟的仁义,指责其为“乱国之俗”(《韩非子·五蠹》),他赤裸裸地宣言,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对自己有利。

义利之辨随着先秦百家争鸣时期的结束而沉寂,但是到了北宋却再度趋于激烈。神宗时,王安石锐意变法,他明确表示,要讲求“富强之术”(《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为国家“兴利除弊”。司马光则指责王安石“大讲财利之事”(《司马温公文集》卷七四)。苏轼在《上神宗皇帝书》中也说,一个国家的存亡,“在乎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苏东坡续集》卷十一)。程颢则在《论王霸疏》中称:尧、舜得“天理之正”,“本乎人情,出乎礼义”,实行的是“王道”;齐桓公、晋文公、管仲等假借仁义,实行的是“霸道”,是“仲尼之徒”所羞于提到的,因此不值得效法(《明道文集》卷一)。这样,哲学上的义利之辨就和政治上的王霸论争结合起来了。显然,朱熹、陈亮之间的辩论是先秦、北宋以来这一论争的继续。

二、“仁义”为重还是“功利”为重

朱熹强调义。他认为,古代圣贤治天下,一定把仁义放在首位,而不急于追求功利。他说:“古圣贤之言治,必以仁义为先,而不以功利为急。”(《送张仲隆序》,《文集》卷七五)在朱熹看来,讲仁讲义,那就万事合宜;讲功讲利,那就要亡人之国,自灭其身。因此,他反复颂扬董仲舒的“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说法,要人们正义明道,把体认儒学伦理,成圣成贤当作头等大事,而不要去牟利计功。他说:“不知自家一个身心都安顿未有下落,如何说功名事业!”(《朱子语类》卷一一六)关于王良打猎的那个故事,他完全同意孟子的评价,说是不能“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答陈同甫》,《文集》卷三六)。

陈亮则强调功利与“适用”,认为人才在使用中才可以见出能否,军力和财力在使用中才可以见出盈虚。他主张广泛地研究有关国计民生、拒敌御侮各方面的问题,批判当时信奉道学的儒生麻木不仁,处于“艰难变故”的严重民族危机中,却只知“议论之当正”,而不知“事功为何物”;只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其结果必将“尽废天下之实,百事不理”(《上孝宗皇帝第一书》,《陈亮集》卷一)。他愤慨地责问朱熹:如果什么事情都“担当”不起来,“开廓”不出去,仁义又在什么地方呢?(《又甲辰秋书》,《陈亮集》卷一一)关于王良打猎的那个故事,陈亮说:驾车有法度,发必命中,才能称为“君子之射”,哪有拉弓搭箭,瞄准目标却又甘心空手而返的人呢(《与朱元晦秘书》,《陈亮集》卷一一)?

与义利之辨相联系的是王霸之争。

朱熹认为:三代以上,尧、舜、禹等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所谓“密旨”相传授,只有天理,没有人欲,行的是仁、义之政,所以是“王道”;三代以下,不能谨守尧、舜、禹相传的“密旨”,立心之本全在功利,虽然也有成就,但尧、舜、周公、孔子之道不行,不是天理之正,因此是“霸道”。在他看来,历史是不断退化的,三代以下的中国史完全漆黑,尤其是汉、唐,“只是架漏牵补”,勉强度日,就像王良第二次打猎一样,“获禽”虽多,但车驾得不正,既不值得肯定,更不值得羡慕。(《答陈同甫》,《文集》卷三六)

否定三代以下的中国史,当然,许多对中国历史做出过贡献的人物也会被一概否定。朱熹说,管仲“心乃利欲之心,迹乃利欲之迹”(《答陈同甫》,《文集》卷三六),从动机到行为都不怎么样。汉高祖被斥为有“私意”,唐太宗被说成是“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文集》卷三六),魏徵被认为“全只是利”(《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在朱熹看来:三代之下的好人,只有一个诸葛孔明。你有“功”吗?但是,“天理人欲之分,则有毫厘必计,丝发不差者”。只要你的动机中“有一毫利心”,“便是霸者之习”(《朱子语类》卷二五),就要严肃批判,“皆秉法义以裁之,不少假借”(《答陈同甫》,《文集》卷三六)。他主张以“尧、舜相传之心法”为准则,评价历史和历史人物,“就汉祖、唐宗心术微处,痛加绳削”(《答陈同甫》,《文集》卷三六)。

陈亮坚决反对朱熹的看法。他说:程颢等人认为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这一说法本来就不能使人信服;近世儒者进一步说什么“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更是一种谬论。针对朱熹的历史退化观,他驳斥道:“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又甲辰秋书》,《陈亮集》卷二八)

辩论中,陈亮在汉、唐不如三代这一点上,对朱熹有所妥协,但是他仍然在充分肯定三代以下的历史,坚持“道”没有什么神秘,也不难获得,就同阳光普照大地一样,开眼就可见到。如果认为三代以下“道”未尝一日得行,岂不是认为二千年之间,所有的人都是瞎子吗?这是对朱熹很有力的反驳。陈亮又进一步指出,三代时的人心也不是都“净洁”,不是“都无利欲”,这就直捣朱熹的老巢了。

对于朱熹否定的许多三代以下的人物,陈亮都给予充分肯定。管仲协助齐桓公进行改革,使齐国国力大振,成为春秋时的第一个霸主。王猛任苻坚宰相,压制豪强,发展生产,统一了黄河流域。陈亮满怀感情地叹息说:“管敬仲、王景略之不作久矣!”他高度肯定汉高祖和唐太宗,称赞他们的“大功大德”。他并由此推论,汉高祖、唐太宗的动机也一定有好的地方,“其初心未有以异于汤、武也”(《问答》,《陈亮集》上卷三)。这里,陈亮表现出了一条和朱熹相对立的评价历史和历史人物的标准,这就是功利。

分歧还表现在做人的理想上。

朱熹要陈亮做儒者。前文指出,朱熹曾趁陈亮因事下狱的机会,劝诱陈亮“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以后,他又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地说,只有学儒,才能成人,离开了儒者之学,就要“叛弃绳墨,脱略规矩”,传播开去,就要坏人心术,使得义利之别不明,舜跖之路不分,那是很危险的(《与陆同甫》,《文集》卷三六)。

陈亮则神往于做一个建功立业的“英雄”。在回信中,他说:研究义理的精微,辨析古今的同异,讲究自我反省,考较礼仪细节,搞什么积累、涵养,这些我陈亮比起你们这些儒来是不如,但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如世俗所谓粗块大脔,饱有余而文不足者,自谓差有一日之长。”(《又甲辰答书》,《陈亮集》卷二〇)他更明确表示:“学者,所以学为人也,而岂必其儒哉!”(《与朱元晦秘书》,《陈亮集》卷二〇)

在其他问题上,朱熹和陈亮之间也存在许多分歧。例如:朱熹主张理在天地之先,陈亮则主张理在事物之中,认为“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勉强行道大有公论》)。又如:朱熹认为人的圣贤智愚决定于先天的气禀,陈亮则认为决定于后天的锻炼。他说:“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譬之金银铜铁,只是金银铜铁,炼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又乙巳春书之一》,《陈亮集》卷二〇)

三、哲学分歧与政治分歧

对于陈亮的思想,朱熹既敌视,又恐惧。他说:“陈同父学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已多。家家谈王伯(霸),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中子,可畏!可畏!”(《朱子语类》卷一二三)

在讲学中,朱熹攻击陈亮,说他“议论却乖”“心地不清和”,又说他历史读坏了,领会的全是“劫盗底道理”,甚至说他摔到“利欲胶漆盆中”去了(《朱子语类》卷一二三)。曾经有人劝朱熹休战,但他坚决不同意,声称“区区之意,岂为一人发哉?”(《答程正思叔》,《文集》卷五〇)

哲学上的分歧常常反映着政治上的分歧。在南宋王朝所面临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面前,朱熹主张发挥儒学伦理的作用,属于伦理派,而陈亮则主张进行社会改革,富国强兵,抗金北伐,属于事功派。这里,朱熹和他的门徒蔡某之间有一段对话,很能说明问题,整理如下:

蔡:今兵政如此,终当如何?

朱:须有道理。

蔡:是否须改革法制?

朱:这如何成?同甫(指陈亮——笔者注)主张将今之法制重新洗换一番方好。在某看来,即使改换了,按井田的办法管理,使民皆为兵,如果无人统率,一样是大乱之道。

蔡:然则如之何?

朱:只就这腔里自有道理。这极易,只呼吸之间,便可以转弱为强,变怯为勇,振柔为刚,易败为胜,直如反掌。(《朱子语类》卷一一〇)

可见,陈亮主张“将今法制重新洗换一番”,他自然要面向现实,注意现实,强调功利,这就易于走向唯物主义;而朱熹则反对改革,迷信“这腔里自有道理”,这自然要走向唯心主义。 +MOh4HLt0nZgikMfVdjI/YtNmmMGRbYOujIJEerRK+VN5NRF+3BlQOnV7bbkG/X7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