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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命”与“气质”相结合的双重人性论

在中国哲学史上,首先提出双重人性的是北宋的张载和程颐。他们认为,人有“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朱熹继承了这一思想,认为人是理和气的结合。他说:“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已。”(《朱子语类》卷六〇)前者指伦理观念,它构成人的“天命之性”;后者指阴阳二气,它构成人的“气质之性”。在朱熹看来,二者都是人所不可缺少的,少了一项,就“做人不得”。

人作为生物的一种,自然有其生物性,但是人又是社会的人,有其社会性。在朱熹的双重人性论中,我们可以隐约窥见他对于人性构成的某种合理猜测。

一、人尽皆同的“天命之性”

朱熹从程颐那里接受过一个命题,叫作“性即理”。他说:“吾之性即天地之理。”(《朱子语类》卷九八)当人未有形气之前,它叫作理;当人已有形气之后,这个理“降”到了人身上,就叫作性。朱熹把这个天降的人性称为“天命之性”。

朱熹认为,当你呱呱坠地,有了“人影子”的时候,“天命之性”便光临到人的“心”里了。他说:“性便是许多道理,得之于天而具于心者。”(《朱子语类》卷九八)朱熹所说的“天命之性”实际上就是儒学伦理观念。他说:“天命之性,不可形容”,“熹只以仁、义、礼、智四字言之,最为端的。”(《答胡广仲》,《文集》卷四二)他解释道:仁,是温和慈爱的道理;义,是断制裁割的道理;礼,是恭敬撙节的道理;智,是分别是非的道理。

朱熹认为,心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寂然不动”的“未发”状态,这时候,性处于静止中;另一种是“感而遂通”的“已发”状态,这时候,性便发展为情了。他说:“在天为命,禀于人为性,既发为情。”(《朱子语类》卷五)所谓情,指的是人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四种感情,即孟子所说的“四端”。朱熹认为,它们是仁、义、礼、智四种道德的表现。他说:看见赤子入井了,于是形成恻隐之心;经过太庙或朝廷了,于是形成恭敬之心。其原因就在于“中间众理浑具,各各分明,故外边所遇,随感而应”(《答陈器之》,《文集》卷五八)。因此,他把性称为体、称为根,情称为用、称为芽,认为前者是先天的,后者是后天的。

朱熹又说:“性是天赋与人,只一同。”(《朱子语类》卷五九)他不同意韩愈等人的“性三品”说,认为人人都具备着仁、义、礼、智等天性,尧、舜也好,愚人、恶人也好,“天命之性”都一样,圣贤不多出一分,愚、不肖也不欠缺一分。他说“然圣贤禀性与常人一同,既与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圣贤为己任?”(《朱子语类》卷八)透过这些话,我们仿佛可以看到,朱熹笑眯眯地在向“常人”们招手:大家快来当圣贤呀!

二、人的多样性决定于气禀

既然人性皆善,人性皆同,那么,现实生活中的人性为什么会有善有恶,表现出纷纭复杂的状况呢?这是孟子等人未能做出回答的。对此,朱熹用气质之性来解释。气,指的是阴阳二气,质,指的是金、木、水、火、土等五行。朱熹认为,人所禀受的气质不同,人性也就因之而发生差异,就像水中撒进了酱、盐等物,滋味不一样了。他说:“天之所以命,只是一般,缘气质不同,遂有差殊。”(《朱子语类》卷四)这种人所接受的不同气质,朱熹称为气禀。

朱熹认为,气禀决定人的道德和性格状况。他说:“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禀不同。”(《朱子语类》卷四)例如,一个人接受了天地的“清明浑厚”之气,就成为好人;接受了“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的天地“戾气”,就成为不好的人;接收的木气多了,便温厚慈祥;接收的金气多了,便刚强坚毅。

朱熹又认为,气禀还决定人的才能和智愚状况。他说:“气禀所拘,只通得一路,极多样。或厚于此而薄于彼,或通于彼而塞于此。有人能尽通天下利害而不识义理,或工于百工技艺而不解读书。”(《朱子语类》卷四)这就是说,由于气禀的拘牵和制约,使人只能长于一个方面,或通此,或通彼,形成了多种多样的状况。孔子曾经把人分为“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困而不学”等四种,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他没有作出说明,对此朱熹做了解释。他说:气质“清明纯粹,绝无渣滓”的是“生而知之”的圣人;“清明纯粹”、稍有渣滓的是“学而知之”的贤人;“昏浊偏驳”、略具“清明纯粹之气”的是“困而学之”的众人;“昏浊偏驳”到了极点,完全没有“清明纯粹”之气的是“困而不学”的下民。

据朱熹说,连人的富贵贫贱、生死寿夭都是气禀决定的。他说:“富贵死生祸福贵贱,皆禀之气而不可移易者。”(《朱子语类》卷四)你贵为王侯、富堪敌国吗?这是由于气禀。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吗?这也是由于气禀。而且,你是长寿,是短命,仍然取决于气禀。这一切,“固是都禀于有生之初”,在你一落地时就决定了的。不仅如此,连你是怎样的死法,也还是决定于气禀。你是被杀、被绞或被囚禁而死的吗?“固所自取,是亦前定,盖其所禀之恶气有以致之也。”(《朱子语类》卷六十)

这样,朱熹的气禀说就不仅用来说明人的道德、才智,而且也用来说明人的遭遇了。朱熹有一段话,概括地叙述了气禀和人性以及人的命运之间的关系:“禀得精英之气,便为圣为贤,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禀得清明者便英爽,禀得敦厚者便温和,禀得清高者便贵,禀得丰厚者便富,禀得久长者便寿,禀得衰颓薄浊者……便为愚、不肖,为贫、为贱、为夭。”(《朱子语类》卷四)原来,气有精英、清明、敦厚、清高、丰厚、久长、衰颓薄浊的不同,人性和人的遭遇也随之有了种种差异。据朱熹说,其间的关系是一定的。例如,孔子禀得的是“清明之气”“低底气”“薄底气”。其中,“清明之气”使他成为圣人,“低底气”“薄底气”使他终身贫贱。颜渊呢?禀得的是“短底气”,所以死得早。这真是禀得什么气,就成什么人,气禀铁面无私地决定人的一生。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历来儒家学派是用“天命”论来解释人的寿夭穷通的。程颐、朱熹的气禀说则与之不同。“天非有殊,人自异禀。”(《朱子语类》卷九八)你富你贵吗?这是气禀好,安富尊荣就是了。你贫你贱吗?别怨天,别尤人,全怪你的气禀不好。朱熹把气禀和人的贫富贵贱之间的关系视为“必然之理”,称为“命分”。他说:“命分是兼气言之,命分有多寡厚薄之不同。”(《朱子语类》卷四)

既然气禀如此重要,它是由什么因素决定的呢?朱熹认为,除天地之气外,还有父母之气。曾经有门徒问朱熹:人接受的是天地五行之气,但人又是父母所生,其间的关系如何?朱熹回答说:“便是这气须从人身上过来。”(《朱子语类》卷四)天地之气通过人体起作用,这就很有点儿接近于现代所说的“遗传”了。

现代科学已经证明,遗传取决于生物体内的一种特殊物质——基因。朱熹的气禀说肯定了作为物质的气在遗传中的作用,虽然粗浅,但显然有其正确的成分。但是,人性、人的道德观念、人的才能主要是在社会环境和后天实践中形成并发展起来的,将遗传作为决定因素,必然陷入困境。据传说,尧是古代最高端的圣人,他的儿子丹朱却很不肖;舜是继承尧的大圣人,他的父亲瞽叟不是好东西,儿子商均也不怎么样。对于此类问题,朱熹只能乞灵于“偶然”论或不可知论。他说:“气偶然如此,如瞽叟生舜是也。”(《朱子语类》卷四)但是,这一点连他的门徒也不相信。有人追问说:“瞽叟之气,有时而清明;尧舜之气,无时而昏浊。”偶然清明的瞽叟可以偶然地生个好儿子,但是全体始终浑然一片清明之气的尧、舜怎么会生出大坏蛋来呢?在门徒的追问面前,朱熹言语支吾。门徒记载说:“先生答之不详。”(《朱子语类》卷四)有时,他干脆答之以“不可晓”(《朱子语类》卷四),“都不须如此思量”(《朱子语类》卷一五)。

朱熹很得意,自以为“气禀”论解决了千古不决的疑案。他说:“孟子未尝说气质之性,程子论性所以有功于名教者,以其发明气质之性也。以气质论,则凡言性不同者,皆冰释矣。”(《朱子语类》卷四)这里应该指出的是,“气质”或“气禀”说,既不是程颐,也不是张载的发明,它的始倡者是东汉的王充。王充认为,“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得贵则贵,得贱则贱”。又认为,“凡人受命,在父母施气之时,已得吉凶矣”。(《论衡·命义篇》)程颐、朱熹的气禀说明显地受了王充的影响。

三、敞开了成圣成贤的大门

按朱熹的说法,气质对人性和人的遭遇有如此重要的决定作用,那么,如果撞着了不好的气质,有无办法可以挽救呢?有的。

朱熹认为,“天命之性”以“气质之性”为安顿、搭挂之处,气质之性不好,天命之性就要受到“蔽锢”,但是天命之性仍然存在。他比喻说:“理者如一宝珠。在圣贤,则如置在清水中,其辉光自然发见;在愚不肖者,如置于浊水中。”(《朱子语类》卷一七)这就是说,儒学伦理是永远不可磨灭的精神实体,即便是愚人、恶人也不例外,它可以被“蔽锢”,但是不会消失。

污水可以返清,宝珠可以重光。朱熹认为,气质之性也可以变化,方法就是从事“格物致知”“存天理,去人欲”之学。他说:“惟学为能变化气质耳。”(《答王子合》,《文集》卷四九)“只是道理明,自然会变。”(《朱子语类》卷一二〇)

他鼓励人们“勇猛直前”“用功克治”(《朱子语类》卷四)。据他说,在经过了“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坚强努力后,天命之性就可以重新发生作用,“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朱子语类》卷四)了。这里,朱熹是承认人的主观能动性的,但是,它只停留在道德修养领域内。

愚可以转化为智,不肖可以转化为圣贤,那么贫是否可以转化为富,贱是否可以转化为贵呢?不能。朱熹说:“人之禀气,富贵、贫贱、长短,皆有定数寓其中。”(《朱子语类》卷四)据他说,这就像是山中的一棵树,或贵而为栋梁,或贱而为厕料,都是“生时所禀气数如此定了”(《朱子语类》卷四)。绍兴三十二年(1162),朱熹给一个会“算命”的徐姓儒者作序,内称:“得于有生之初者,其赋与分量固已如是,富贵荣显固非贪慕所得致,而贫贱祸患固非巧力所可辞也。”(《赠徐端叔命序》,《文集》卷七五)这里,朱熹就不允许你发挥任何一点主观能动性了。

朱熹敞开了成圣成贤的大门,但是却坚决阻断了农民“等贵贱、均贫富”的希望之路。 LMwAODXgK2gTwZ40CMzFWuN7nTY+7glXVoKmROdIOFSS4zH1hjOOk0SYQbckyycH



第六章
唤醒天赋观念的“格物致知”论

秦汉之际的儒家著作《礼记》中有一篇《大学》,讲的是“修身”和“治国、平天下”的关系。这篇文章在北宋时受到司马光的特别注意,首先把它抽出来,单独注解,著成《大学广义》。程颢、程颐继续表彰它,详加论说。南宋时,朱熹又把它和《中庸》《论语》《孟子》并称“四书”。朱熹并打乱原本次序,武断地分全文为“经”一章,“传”十章。“经”是孔子的话,由曾子叙述的;“传”则是曾子的意思,由门人记录下来的。

《大学》里有这样一段话:“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朱熹认为解释这一段话的“传”文大部分亡失了,因此,他自己杜撰了一段,放进《大学》里作为“传”: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大学章句》)

这段话是朱熹“格物致知”论的纲领性的叙述。

朱熹的“格物致知”论讲的是道德修养问题,目的在于使人进入“圣贤之域”。但是,道德伦理属于社会意识形态,他在论述道德修养问题时,不能不涉及认识论的一般问题。

一、“醒与睡”

一面闪亮的镜子可以毛发毕具地照出人的形貌。但是当它蒙受了污垢后,就失去照人的作用,必须除去污垢,才能重新照人。

朱熹认为,人的认识过程很像铜镜。他说:“人之有是生也,天固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而叙其君臣父子之伦,制其事物当然之则矣。”(《行宫便殿奏札》二,《文集》卷一四)又说:“盖人心至灵,有什么事不知,有什么事不晓,有什么道理不具在这里!”(《朱子语类》卷一四)那么,人为什么还要搞什么“格物致知”呢?朱熹的解释是:由于气禀的局限和物欲的蒙蔽,人的天赋观念不能很好地发生作用,正像一面镜子蒙上了污垢一般。他说:“以其气质之有偏,物欲之有蔽也,是以或昧其性,以乱其伦、败其则而不知反,必其学以开之。”(《行宫便殿奏札》二,《文集》卷一四)气质之有偏,这在上文已经分析过。物欲之有蔽,指的是人对于色、声、香、味、安逸等享受的追求。朱熹认为,气禀和物欲这两个东西蒙蔽了人的本性,扰乱了伦理观念,败坏了老天爷制定的行为准则,结果人就陷于邪恶,必须通过学习,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这样在朱熹的哲学体系里,认识的任务就不是去认识客观世界,而是使原来万理具足的受蒙蔽的人心恢复其本来面目,正像使蒙受污垢的铜镜恢复其本来面目一样。在这一过程中,人不曾从外界增加任何一丝一毫的新知识、新观念。他把这一过程比喻为人的睡与醒,认为人醒时耳目聪明,应事接物,不会发生差错;“若被私欲引去,便一似睡着相似,只更与他唤醒”(《朱子语类》卷一一四)。因此,在朱熹看来,所谓修养,就是唤醒沉睡着的人心,消除蒙蔽,使天赋道德观念得以发扬。

朱熹的“唤醒”论类似于柏拉图的“回忆”说。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天赋就具有一切理念,但是当“灵魂”和肉体结合的时候,却由于肉体的影响而把这些理念忘记了,因此必须通过学习,回忆“灵魂”原先旧有的知识。

朱熹认为:当人的天赋道德观念得到发扬的时候,人就进入不用学习而无所不能的神奇境界了。他说:“鄙贱之事虽琐屑,然孰非天理之流行者,但此理既得,自然不习而无不能耳。”(《朱子语类》卷九三)张载曾将人的认识区别为“天德良知”和“闻见小知”,认为前者是天赋的,后者是“物交”,即与客观世界接触的结果。朱熹认为一切都是天赋的,这就将张载认识论中的唯心主义成分进一步发展了。

二、在外的“儿子”与在家的“儿子”

朱熹说:格物,就是穷尽事物之理。格是“尽”的意思,又是“至”的意思。朱熹认为,只有把事物之理穷尽到十分了,才能算格物。致知,就是推展、扩充自己的知识以至于极点。朱熹认为,人都有知识,例如儿童懂得爱父亲,长大了懂得敬兄长等,但是这种知识只停留在大略的水平上,必须从这里推展开去,达到知无不尽的极限。他说:“格物致知,彼我相对而言耳。格物所以致知,于这一物上穷得一分之理,即我之知亦知得一分;于物之理穷二分,即我之知亦知得二分;于物之理穷得愈多,则我之知愈广。”(《朱子语类》卷一八)物是彼,知是我,二者相对,朱熹把这种关系称为“主宾”关系,他说:“知者,吾心之知;理者,事物之理,以此知彼,自有主宾之辨。”(《答江德功》,《文集》卷四四)

在认识过程中,人是主体,事物是客体,即所谓“宾”。例如人去认识山,人是主体,山是客体,这是不错的;提出了“主宾之辨”也可以说是朱熹对中国认识论史的一点贡献。但是,唯物论的反映论认为,客体的存在是构成主体认识内容的必要条件,没有客体,或者主体不去接触客体,人就不会有关于客体的任何知识。而朱熹则不然,他认为:人先天具备一切知识,格物的作用不过是从蒙蔽中唤醒它。这样,客体的存在,主体对客体的认识活动(实践),就都成了并非绝对必要的条件,是可以抛开或跳过去的。

朱熹的格物致知有两条途径。

按朱熹的说法,理无所不在。它既存在于外物,也存在于人心,都是太极分别的、完整的体现。前者曾被朱熹比作在外的儿子,后者曾被朱熹比作在家的儿子。某次,当有人对他的“从外去讨得来”的认识途径发生怀疑的时候,朱熹笑着说:“某常说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家,一个在外,去干家事,其父却说道在家底是自家儿子,在外底不是!”(《朱子语类》卷一五)既然在外的儿子、在家的儿子都是儿子,在物之理与在心之理都是理,因此逻辑的结论必然是:既可以向外去认识在物之理,也可以向内去认识在心之理。

认识在物之理就是所谓向外用功。他说:“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须着逐一件与他理会过。”(《朱子语类》卷一五)在朱熹的哲学体系里,物不仅指客观事物,也指人的行为动作,甚至还包括“一念之微”。因此,他的格物的内涵就相当广泛。他要人读书时便就文字上格,听人说话时便就说话上格,待人处事时就在待人处世上格。在《白鹿洞书院揭示》中,朱熹曾经把上述要求归纳为四个方面,即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他说:“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文集》卷七四)

朱熹特别重视读书,把它列为“穷理”过程的起点。据他说,天下之理都具备于圣人所著的“经训史册”中,要想穷理,必先读圣人之书。此外,朱熹也重视思考的作用,提倡“深沉潜思”“反复推究”。他要求人们通过读书、思考、讨论、讲学等方法确认人们行为的是非准则。他说:“格物只是就事物上求个当然之理。若臣之忠,臣自是当忠;子之孝,子自是当孝。”(《朱子语类》卷一二〇)

有时,朱熹也大谈其“格”所谓天地万物以至草木虫鱼之理,如:天如何而能高,地如何而能厚,山岳如何而能凝结,以至炭的白黑,水的冷湿,车之行陆,舟之行水,“这底是可以如何使,那底是可以如何用”等,朱熹认为,一一皆在“理会”之列。他说:“虽草木,亦有理存焉,一草一木岂不可以格!”(《朱子语类》卷一八)这些地方,朱熹才真正接触到了人类认识自然的活动。但是,朱熹这样说,主要是为了要人们借物为踏脚石去认识那个先于物而又派生物的“理”,利用有形象的“器”去掌握无形象的“道”的“实体”。他说:“所谓实体,非就事物上见不得。且如作舟以行水,作车以行陆,今试以众人之力共推一舟于陆,必不能行,方见得舟果不能以行陆也。”(《朱子语类》卷一五)所以,朱熹反对人“悬空”去认识理,而强调要逐事逐物地“一一根究”,才能明白事事物物都有一个“当然之则”。

在某些地方,朱熹走近了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例如上文所述“实体”问题。又如,关于“真知”的概念,他认为,只有亲身经历的知识才是真知。例如,吃酒才懂得醉,吃饭才懂得饱,“人不曾吃底,见人说道是解醉、解饱,他也道是解醉解饱,只是见得不亲切。”(《朱子语类》卷一八)一切真知都发源于直接经验。这里,朱熹的思想符合唯物论的经验论。

朱熹反对轻信别人,强调自身的认真考察。他说:“前人恁地说,亦未必尽,须是自把来横看、竖看。”(《朱子语类》卷九)有时,他也并不排斥见闻之知,认为在认识的初级阶段,必须“先在见闻上做功夫”。他说:“如今人理会学,须是有见闻,岂能舍此?先是于见闻上做功夫到,然后脱然贯通。”(《朱子语类》卷九八)这些,都是朱熹认识论中的合理成分,也是他受陆九渊、王阳明等人攻击最猛烈的地方。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朱熹的格物致知是要人们做圣贤,因此,他一面表示,一草一木之理“岂不可以格”,一面马上声明,学者们用功,不可不讲先后缓急。他说:“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答陈齐仲》,《文集》卷三九)因此,他特别强调格物要“切己”,又强调要“反身”,一再表示不能“徇外夸多”,放纵自己的精力于“汗漫纷纶不可知之域”。(《答吴伯丰》,《文集》卷五二)

在“向外用功”之外,朱熹还提倡过另一条认识途径,这就是“向内用功”。

所谓向内用功就是认识在心之理。他说:“天下之理,逼塞满前,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无非物也,若之何而穷之哉?须当察之于心,使此心之理既明,然后于物之所在,从而察之,则不至于泛滥矣。”(《朱子语类》卷一八)朱熹把这个过程称为“由中而外,自近而远”(《朱子语类》卷一八)。

在朱熹的哲学体系里,向外用功亦称“博观”,向内用功亦称“反求”或“内省”。在二者的关系上,朱熹主张不可偏废。有时,他激烈地批评同时代南剑州的哲学家杨时“反身而诚”的观点:“万物之理须你逐一去看,理会过方可。如何会反身而诚了,天下万物之理便自然备于我,成个什么?”(《朱子语类》卷六二)但是,朱熹有时又明确表示,必须以向内用功为主。他说:“要知学者用功,六分内面,四分外面便好,一半已难,若六分外面,则尤不可。”(《朱子语类》卷一八)

人的认识过程确有向外用功和向内用功两个方面。向外用功,这是实践的过程;向内用功,这是对从实践中得来的材料进行思考、分析的过程。朱熹指出了认识过程有两个方面,这也是他对中国认识论史的贡献。但是,向外用功是基础,是认识世界、认识真理的唯一途径,离开了向外用功,向内用功就成了虚想胡猜。朱熹将二者并列起来,而且主张“六七分去里面体会”(《朱子语类》卷一八),这就又离开真理了。

必须指出的是,当朱熹感到永康、永嘉等功利主义学派的强大威胁时,他连“三四分去外面理会”也不要。《与刘子澄》称:“近觉向来为学,实有向外浮泛之弊,不惟自误,而误人亦不少。方别寻得一头绪,似差简约。端的始知文字、言语之外,真别有用心处,恨未得面论也。浙中后来事体,大段支离乖僻,恐不止似正似邪而已。”(《文集》卷三五)这里所说的“浙中后来事体”,乃是指永康、永嘉等功利主义学派的发展,所说“似差简约”的另一“头绪”,正是向内用功。他说:“切须去了外慕之心”“有一分心向里,得一分力,有两分心向里,得两分力”(《朱子语类》卷八)。晚年,他往往连书也不主张读。《答蔡季通》称:“《春秋》无理会处,不须枉费心力。吾人晚年只合爱养精神,做有益身心工夫。如此等事,便可一笔勾断,不须起念。尽教它是鲁史旧文,圣人笔削,又干我何事耶!”(《续集》卷二)据朱熹自述,这一时期,他因为目疾不能观书,但是,“道理”却看得格外简约明白。因此,他提倡“闲中静坐,收敛身心”,甚至恨自己为什么眼睛没有早一天瞎掉!在《答潘叔度》中,他说:“冥目闲坐,却得收拾放心,觉得日前外面走作不少,颇恨盲废之不早也。”(《文集》卷四六)

朱熹在认识论上走过了一条“之”字形的道路。早年主张“默会诸心”,是向内用功的禅学一路;中年强调“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是向外用功一路。这是构成朱熹认识论的个人特点所在,也是蕴含合理内核的地方。晚年主张“闲中静坐,收敛身心”,这就是向内用功的禅学一路了。

朱熹在认识论上的思想变迁,反映了道学中理学一派向心学一派发展的必然趋势。后来王阳明的“致良知”说,不仅继承了陆九渊,实际上也继承了朱熹。王阳明编有《朱子晚年定论》一书,其中既有朱熹的早年之论,也确有朱熹的晚年之论。应该承认,朱熹的这部分言论和陆九渊是并无多大差别的。

三、自“铢积寸累”以至“一旦豁然贯通”

在成圣问题上,道学有渐修和顿悟两种观点。所谓渐修,指的是长期的个人修养;所谓顿悟,指的是刹那间的突然领悟。程颐曾经向往过一种“言下即悟”的境界,幻想用一两次谈话,甚至一两句话使人成圣。杨简也自称,他听了陆九渊几句话后,就忽然“省悟”了。

道学中的上述两种观点都渊源于佛学。南北朝以来,在成佛问题上,佛教就逐渐形成了渐修和顿悟两派。渐修论者主张长期的甚至是累世的修行,顿悟论者主张参一两句“话头”,因一两件事启发,就顿悟成佛。唐中期之后,惠能所创立的禅宗南派大盛,因此顿悟之说大为流行。据说,有的人因为听了“手作拳,拳全手”的比喻就“豁然开悟”(《唐汾州开元寺无业传》,《高僧传》二集卷一一)。石头和尚自回则因在凿石时,一锤下去,火光迸出,于是就“忽然彻悟”(《台州钓鱼台沙门释自回传》,《高僧传》四集卷五)了。

朱熹在讲学活动中多次抨击过顿悟,认为这种观点使人“癫狂粗率”,忽略日常功夫,是“今日学者大病”(《答胡季随》,《文集》卷五三)。他主张,人的道德修养只能持之以渐,铢积寸累,一点点地积累,一步步地前进。他说:“今日既格得一物,明日又格得一物,工夫更不住地做。如左脚进得一步,右脚又进一步;右脚进得一步,左脚又进,接续不已。”(《朱子语类》卷一八)一口吃不成胖子,刹那之间也决成不了圣贤,比起顿悟说来,自然朱熹的“铢积寸累”说更接近于真理。

朱熹认为,人的认识是一个由浅入深、由近及远、由表至里、由粗而精的过程,开始时只能“看个大胚模”,然后才能“逐旋做细”。他说:“穷理须穷究得尽,得其皮肤是表也,见得深奥是里也。知其粗不晓其精,皆不可谓之格。”(《朱子语类》卷一八)人的认识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一个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辩证发展过程。人们在获得了丰富的感觉材料之后,还必须对它们加以改造制作,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形成概念和理论,从而认识事物的本质和规律。朱熹说:“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朱子语类》卷六二)朱熹这里所说的“形而上之道理”,正是指理性认识。朱熹认为,如果人的认识达不到这个阶段,就不能算作学问。当然,朱熹并不懂得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区别,但他看出了理有“表里精粗”的不同,人的认识是一个由下而上,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这是有其合理因素的。

朱熹主张通过“万殊”去认识“理一”,由认识个别的事物而“四面凑合”,发展为对诸种事物共同本质的认识。他说:“学者且要去万理中千头百绪都理会,四面凑合来,自见得是一理。不去理会那万理,只管去理会那一理……只是空想象。”(《朱子语类》卷一一七)人总是由认识个别的和特殊的事物,逐步地扩大到认识一般的事物。朱熹这里的思想完全符合人的认识顺序。

朱熹主张由“万”到“一”,由博而约,是不是主张天下之物都要“格”到呢?并不。朱熹主张类推。他说:“只要以类而推。”他并举例说:“如识得这灯有许多光,便因这灯推将去,识得那烛亦恁地光。”(《朱子语类》卷四九)朱熹认为,有了这个方法之后,十件事穷得八九件,其他一二件虽没有去穷,可以“类推”而知。

类推是一种推理方法,逻辑学上叫作类比推理。它使人的认识从一个事物转进到另一个事物,是人们认识新事物、发现新原理的一种思维方法。但是,用于类比的两个事物必须在本质上有共同点或相似点,否则就是一种生拉硬扯的错误比拟,逻辑上叫作无类比附。朱熹从“这灯”推到“那烛”是合理的,而由水之必寒、火之必热,推到为臣必忠、为子必孝,则是无类比附。

朱熹说,经过了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长期的积累和“类推”之后,人的认识就发生飞跃,进入“豁然贯通”的境界了。这个境界是突然到来的,即所谓“一旦”;又是极端神秘地到来的,即所谓“忽然爆开”“不知不觉,自然醒悟”,而一旦到达这个境界之后,人的认识和道德修养就都达到极限。朱熹描写这时的状况是:“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大学章句》)人就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超神入化了。

人的认识过程中有飞跃,亦即所谓突变。朱熹意识到了,在“铢积寸累”的渐变基础上会产生质的飞跃——“豁然贯通”,同样有其合理因素。但是他不了解,任何这种飞跃都只是人们在认识真、善、美的历史长途中的一个阶段,只具有相对的意义,不是绝对的,更不是对真、善、美的全部穷尽。从总的、长远的方面看,人类的认识能力是无限的,但是从一定的历史阶段和具体个人看,人类的认识能力又是有限的。人类对真、善、美的认识不可能有什么极限,像朱熹所说的那种“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的境界永远不可能出现。

四、对知行关系的全面展开

从程颐起,道学家们很喜欢讨论走路问题。程颐说:“今有人欲之京师,必知所出之门、所由之道,然后可往;未尝知也,虽有欲往之心,其能进乎?”(《二程全书·粹言》卷一)程颐发这通议论的时候,大概住在洛阳。他的意思是:从洛阳到京城开封,要先知道出哪门,走哪条道,然后才能出发;如果不知道,出了别的门,走了别的道,就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了。

程颐的话有没有道理呢?很有点儿道理。所以他又说:“说到底,须是知了方行得。”(《二程全书·遗书》卷一八)意思是,先要知,然后才能行。

朱熹也很喜欢讨论走路问题。

一次,一个叫王子充的人对朱熹说:我在湖南见到一位先生,他“只教入践履”。朱熹说:“义理不明,如何践履?”王子充说:“那位先生说,‘行得便见得。’”朱熹说:“如人行路,不见便如何行?”(《朱子语类》卷九)这里,程颐、朱熹都是以走路为喻,实际讨论的是哲学上的知行问题。

朱熹主张知先行后。他说:“先知得,方行得。所以《大学》先说致知。”(《朱子语类》卷一四)朱熹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强调儒学伦理对于个人修养和行为的指导作用。他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五者,皆明明德事。格物致知便是要知得分明,诚意、正心、修身便是要行得分明。”(《朱子语类》卷一四)明德,指的是天赋于人的道德观念;明明德,指消除气禀、物欲对于人的锢蔽,发扬天赋于人的这种道德观念;诚意、正心、修身,指按“明德”的要求进行个人修养。朱熹认为:致知是知的开始,诚意则是行的开始。

知和行有着明确的界限。知,属于思想,是主观;行,是主观见之于客观,属于实践。

朱熹把“诚意”“正心”一类活动也算作“行”,说明他关于“行”的概念和今人不同。在此之外,朱熹还有一个概念,叫“笃行”。他说:“须修身、齐家以下,乃可谓之笃行”(《答黄子耕》,《朱子语类》卷五一),这里朱熹所说的“行”就超出了个人修养的范围,而包含着“治国”“平天下”一类的政治实践了。

“先知得,方行得”,先懂得了儒学伦理,然后才能进行道德修养,有所行动,否则个人的道德修养就会走到别的方向,行为也就可能越出规矩。所以朱熹强调“万事皆在穷理后”,认为“经不正,理不明”,不管“如何地持守”“也只是空”(《朱子语类》卷九)。他曾把知行关系比为眼睛和脚的关系,说是:“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朱子语类》卷九)意为:有了眼睛,才会看清道路;没有眼睛,两只脚就不知道会迈到哪儿去了。

理论是行动的指南。自然知对行有指导作用。但是一切知,包括道德观念、理论体系都来源于行,无行,什么知都不会产生。例如,要从洛阳到开封,先要对去开封的路线“穷究”一番,要“知”。但是开封在东,出东门、往东走的知识是从何而来的呢?还是从走路中得来的。所以从认识过程的总体上看,只能是行先于知,而不能知先于行。

朱熹部分地看出了知行之间的辩证关系。他说:“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朱子语类》卷一四)这里,知行之间是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朱熹又说:“方其知之而行未及之,则知尚浅;既亲历其域,则知之益明,非前日之意味。”(《朱子语类》卷九)从书本或别人的口述得来的知识往往感受肤浅,经过亲身实践之后,这种感受才会深刻并明晰起来。上述一段话表明,朱熹在一定程度上懂得行可以使知深化。

在知行轻重问题上,朱熹有时强调“知字上重”(《朱子语类》卷一八)。曾经有人问他:“有知其如此,而行不如此者,是如何?”朱熹答道:“此只是知之未至。”(《朱子语类》卷一五)朱熹认为,一个人只要真正体认了儒学伦理,就会“自然”地以之作为个人修养和行为的准绳。

在某些时候,朱熹又强调“行为重”(《朱子语类》卷九)。他说:“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朱子语类》卷一三)理论上懂得了“善”是什么,这是必要的,但是重要的还是“行”,只有通过“行”,才能使“善”与“我”合而为一,达到指导道德修养的目的。有时朱熹甚至主张以“行”来考察“知”。他说:“欲知知之真不真,意之诚不诚,只看做不做如何!”(《朱子语类》卷一五)

在伦理领域内,一个人对于善是真懂,还是假懂,是诚心向善,还是三心二意,要看“做不做”。朱熹的这一思想是正确的,有价值的,他的“行为重”的思想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朱熹也讨论到了对于行的评价标准问题。他说:“然穷理不深,则安知所行之可否哉!”(《答程允夫》,《文集》卷四一)朱熹认为,行的是与非、可与否的评价标准是理。只有“穷理”愈深,才能对行做出正确的评价。朱熹的这一思想是错误的。真、善、美都存在于客观现实中,评价行的标准只能是社会效果。

对于知行难易问题,朱熹有时认为知易行难,有时认为知难行易。其实,难易并不是知行问题的科学表述。以往的人们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大都因不同的情况和条件而异。朱熹摇摆于两种看法之间,既说明了他对此尚无定见,也说明了对这一问题不宜简单作答。

朱熹空前全面地展开了知行关系的论述,如果清除了那些“先知得,方行得”的说教,那么人们将会发现,它是不乏可以拣拾的“真理颗粒”的。 LMwAODXgK2gTwZ40CMzFWuN7nTY+7glXVoKmROdIOFSS4zH1hjOOk0SYQbckyy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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