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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最佩服的南齐诗人谢朓

月下沉吟久不归,

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

令人长忆谢玄晖。

——李白

一、南齐的杰出诗人

谢朓,这一公元五世纪的南齐诗人,曾经博得过不少人的击节称叹。所谓“灵妙之心,英秀之骨,幽恬之气,俊慧之舌,一时无对”。 恃才傲物如李白,却“一生低首谢宣城”,谢朓在诗歌艺术上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超过了他的同时代人。如果说,谢灵运是“元嘉之雄”,那么,谢朓是可以被称为“永明之英”的。

在传留下来为数不算太多的诗人的作品中,谢朓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了他的隐逸思想,表现了他离开尘俗的愿望。这种思想的出现绝非偶然,而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

谢朓(464—499),字玄晖,后人为避讳,常写作元晖。因为他曾经做过安徽宣城太守,所以也被称为“谢宣城”。他与东晋诗人谢灵运齐名,谢灵运被称为“大谢”,谢朓则被称为“小谢”。原籍陈郡阳夏县(今河南太康)。宋孝武帝大明八年(464),生于丹阳郡建康县(今南京)。其家庭是贵族。祖父谢述,做过吴兴太守。父亲谢纬,任散骑仕郎,母亲是宋文帝的第五个女儿长城公主。因此,谢朓可以说是皇帝的外甥。

在谢朓出生前的第十九个年头里,这个家庭曾经有过一次大的灾难。诗人的大伯父谢综与其亲戚——《后汉书》的作者范晔谋反,事发被杀,二伯父谢约被牵连处死,谢纬被免死流放广州。直到孝建年中,谢纬才遇赦还京师。不过,到谢朓稍通人事的时候,这次风波已经平息,谢纬又已经官至正员侍郎了。然而,可以断定,这件事对于谢朓一生的思想与行事有很大影响。

据《南齐书》本传记载:“朓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十九岁以后,开始踏上仕途。很快,就结识了正在广泛搜罗文士的竟陵王萧子良,成为他“西邸”的座上客。萧子良是南齐皇帝齐武帝萧赜的第二个儿子。在那里,谢朓与当时文坛上的一些知名人物,如沈约、王融、任昉等成为好友,是著名的“竟陵八友”之一。谢朓是个热情、豪放,有名士风度的人物。关于这些,《梁书》与《南史》中都还保存着一些记载。

江革,字休映……革幼而聪敏,早有才思……读书精力不倦……齐中书郎王融、吏部谢朓雅相钦重。朓尝宿卫,还过候革,时大雪,见革弊絮单席,而耽学不倦,嗟叹久之,乃脱所著襦,并手割半毡与革充卧具而去。

——《梁书·江革传》

朓好奖人才,会稽孔觊粗有才笔,未为时知,孔珪尝令草让表以示朓,朓嗟吟良久,手自折简写之,谓珪曰:“士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余论。”其好善如此。

——《南史·谢朓传》

到洽,字茂 ……洽少知名,清警有才学士行。谢朓文章盛于一时,见洽深相赏好,日引与谈论。

——《梁书·到洽传》

诸葛璩,字幼玟……陈郡谢朓为东海太守,教曰:“……处士诸葛璩,高风所渐,结辙前修……闻事亲有啜菽之窭,就养寡藜蒸之给,岂得独享万钟,而忘兹五秉?可饷谷百斛。”

——《梁书·诸葛璩传》

从上述记载里,不难看出,尽管谢朓一生没有离开过官场,然而他的为人,他的为官,却和南朝政权中腐败贪婪的官僚们有着显著的不同。

谢朓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事业心。他景慕三国时的孙权,赞美他的业绩:“江海既无波,俯仰流英眄。”“三光厌分景,书轨欲同荐。”(《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 他也景慕自己的祖先,东晋时的政治家谢安和名将谢玄:“阽危赖宗衮,微管寄明牧。长蛇固能翦,奔鲸自此曝。”(《和王著作融八公山》)对于当时中国南北分裂的局面,诗人也曾经有过“将标齐配,刻扫秦京。愿驰龙漠,饮马悬旌”的想法(《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代人应诏》)。诗人也曾一定程度流露过对贫苦人民生活的同情,其《赋贫民田》诗云:“会是共治情,敢忘恤贫病。”这是整个南北朝甚至整个中国古代诗坛很少有人写过的题材。同诗云:“敦本抑工商,均业省兼并”,又《始之宣城郡》诗云“烹鲜止贪竞,共治属廉耻”。重视农业,抑制工商,尽量不扰民,少扰民,防止贪欲和奔竞,以“廉耻”作为治理的道德规范。这固然是一种乌托邦,是一种儒家和道家思想混杂着的乌托邦,其中不无落后、消极的成分,然而诗人毕竟看出了社会矛盾所在,看出了社会的不合理之处,有其积极意义。

在《隋王鼓吹曲十首》的《入朝曲》中,诗人写道:“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云台本为汉代悬挂功臣名将图像的纪念性建筑,谢朓这样写,表明诗人对为国立功也曾有过艳羡和期待。

这里我们必须要比较着重地考察他和隋郡王萧子隆之间的关系。隋郡王萧子隆,是齐武帝萧赜的第八个儿子,在武帝诸子中,最以才貌见称。萧赜视之为曹操的儿子曹植,称之为“我家东阿”。谢朓在诗中也常常以隋郡王比拟曹植。萧子隆时任镇西将军、荆州刺史,掌控长江中游的核心地带。永明八年(490),谢朓曾为萧子隆写作《隋王鼓吹曲十首》,希望他将所属地区治理为清净、平和的世界:“夫君迈惟德,江汉仰清和。”诗中,谢朓语重心长地表达了他的“百年如流水,寸心宁共知”的知己感,显然想辅助萧子隆做一番事业。“塘春多迭驾,言从伊与商。衮职眷英览,独善伊何忘。愿辍东都远,宏道侍云梁。”(《奉和隋王殿下十六首》之三)这里,谢朓不仅以商汤喻萧子隆,以伊尹自比,而且表示愿意永远追随萧子隆,为他效力。年轻的时候,正是把未来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黄金的时候,谢朓这时,也对未来满怀着幻想和希望。他后来在《思归赋》中称赞时任荆州刺史一职的萧子隆为“英藩”,期望他好好治理这块土地,表现出一种得蒙知遇、踌躇满志,渴望有所作为的期待。赋云:“昔受教于君子,逢知己之隆眄。被名立之羽仪。沾宦成之藻绚,羌服义而不怠,岂临岐而渝变。”赋中既有对得到萧子隆厚待的感激,也有矢志不渝的誓言。

尽管谢朓并不希望久居官场,然而好景不长,现实很快就粉碎了他的理想。由于萧子隆和谢朓过分接近、亲密,引起了朝廷的猜疑和不安,和谢朓同在荆州的长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动”为理由向武帝萧赜告密。 所谓“年少相动”,就是说,谢朓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危险人物,会怂恿萧子隆做出一些什么事来。武帝萧赜因此就把谢朓召回京都去了。

在离开萧子隆的时候,谢朓写了篇告别信——《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中称:“抚臆论报,早誓肌骨”,谢朓以此二句叙述感恩图报之心,次述虽然离去,仍然期望有朝一日,能做回萧的属下。谢朓甚至说:“虽复身填沟壑,犹望妻子知归。”意思是即使本人不幸死去,弃骨山野,妻子和孩子也会投效门庭。话说到这个程度,可知谢朓和萧子隆关系之深,也可知他被召回京时,不无对凶险的担心。

萧赜就是萧子隆的父亲,为什么对儿子还如此不放心呢?原来齐高帝萧道成的江山就是乘刘宋子孙互相残杀的机会夺得的,所谓:“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藉时来,遂隆大业。” 他在临终时便告诫萧赜,要他“敦睦亲戚”:刘氏若不是骨肉相残,他族哪得乘机夺位?萧赜一生汲取这个教训。本来,齐诸王出镇,都设立典签一职,它的主要任务是监视诸王,权力甚大。“主帅一方之事,悉以委之。时入奏事,一岁数返,时主辄与之间语,访以州事,刺史美恶专系其口。” 萧赜想把皇位传给大儿子及其爱孙萧昭业,对于这个已经颇有人望的第八个儿子萧子隆自然不能没有防范。

谢朓被迫和隋郡王萧子隆分离这件事,对诗人的生活和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中,他写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他知道,此行恐有不测之祸,但又心存侥幸,希冀平安。诗云:“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仔细体味诗意,谢朓对自己被召回京后可能遭遇的凶险有过比较严重的预测。不过,谢朓显然过虑了。

史载:永明十一年(493)正月,太子萧长懋死,皇孙萧昭业还年幼,萧赜非常钟爱这个宝贝皇孙,七月,萧赜逝世,萧昭业继位,成为南齐的第三任皇帝。萧赜调谢朓回京,只是防患未然,并无萧子隆和谢朓的任何“不轨”实据。相反,萧赜和萧昭业都非常欣赏谢朓的文才。不久谢朓被调任新安王中军记室,成为王府中起草文件的秘书。建武二年(495),谢朓写作《思归赋》,表示要自此归隐:“养以虚白之气,悟以无生之篇。”这以后,谢朓诗中本来就不是很强烈的事业心和功名心不见了,跟着而来的是本来就存在的厌恶世俗的隐逸思想的表述。

隐士出现得很早,传说中的许由、巢父,春秋时的长沮、桀溺,战国时的颜斶,於陵仲子,汉代的严子陵,魏晋时的嵇康、阮籍都是这一类人物。随着隐士的产生,也就产生了隐逸诗。

隐士、隐逸,情况复杂,难以一概而论。它是一种消极行为、消极思想,是一种和当权统治者的不合作态度,是对丑恶现实的不满和憎恶。西晋时,嵇康因吕安事下狱,钟会在朝廷上指责说:“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因此他力主严惩,声称“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可见,当权的统治者如何厌恶与自己不合作以至相对立的隐士。

谢朓由荆州被召回京,南齐统治阶级荒奢淫乐到达极点,内部矛盾尖锐,政权纷乱动荡也到达极点。萧昭业还是皇孙的时候,常常叫女巫杨氏祈祷,让他的父亲、太子萧长懋早死。祖父生病的时候,又叫杨氏祷祀,好让他快做皇帝。即位以后,更是腐朽、荒淫透顶。史载:国库所存大量金钱布帛,在即位未满一年时,即挥霍殆尽。隆昌元年(494)七月,西昌侯萧鸾引兵杀死萧昭业,矫太后令,立新安王萧昭文为南齐的第四任皇帝。不过这位新皇帝只当了 75 天,又被萧鸾杀死。萧鸾为了铲除自己登基的障碍,开始翦除诸王。九月,杀谢朓的上司——对谢倍加赏识的隋郡王萧子隆等藩王,十月,杀桂阳王萧铄等藩王,最后废去萧昭文,自立为南齐的第五任皇帝。

南齐政权的特点是内部矛盾尖锐,兄弟亲属之间互相残杀,因而统治者更迭频繁,对此,诗人极为担心。其《高斋视事》诗云:“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所言“纷诡”,指的应该就是上述相杀、相篡的情况。在《始出尚书省》诗中,诗人写道:“宸景厌照临,昏风沦继体。纷虹乱朝日,浊河秽清济。防口犹宽政,餐荼更如荠。”诗人看不惯这些丑恶、污秽的事情,不愿同流合污。其《酬王晋安》诗云:“谁能久京洛,淄尘染素衣。”建武二年(495),北魏孝文帝亲率大兵三十万伐齐,沿淮水东下,攻钟离,魏将刘昶、王肃率二十万军攻义阳。内忧加上外患,谢朓只能发点感叹,其《和江丞北戍琅邪城诗》云:“京洛多尘雾,淮济未安流。岂不思抚剑,惜哉无轻舟。”

处在统治阶级内部尖锐的矛盾和斗争中,谢朓自然感到危险。他曾把自己比作水中的蒲草,时时有被洪水冲得不知去向的危险。其《蒲生行》诗云:“蒲生广湖边,托身洪波侧。春露惠我泽,秋霜缛我色。根叶从风浪,常恐不永植。” 谢朓既然希望远祸保身,又要保持自己的纯洁和干净,就必然要想离开这丑恶的现实世界。“既秉丹石心,宁流素丝涕。因此得萧散,垂竿深涧底。”(《始出尚书省》)。他虽贵为中书郎,值宿禁中,其感觉却是“信美非吾室,中园思偃仰。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安得凌风翰,聊恣山泉赏。”(《直中书省》)谢朓并不是没有矛盾,其《观朝雨》诗云:“戢翼希骧首,乘流畏曝鳃。动息无兼遂,歧路多徘徊。”归隐吧,又有“怀禄”之思;做官吧,又危险得很。其《京路夜发》诗云:“敕躬每跼蹐,瞻恩惟震荡。”险恶的官场风波终于使他得出了“去翦北山莱”(《观朝雨》)的结论。

尽管谢朓一生并没有离开官场,然而,正像他的友人沈约《和谢宣城》诗所言“从宦非宦侣”,他的官做得既勤勉,又潇洒。建武二年(495),谢朓出任宣城太守,他很满意。主因在于该地山水佳丽,风景绝佳。他高兴得连写两首诗,一首为《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另一首为《始之宣城郡》:“弃置宛洛游,多谢金门里。招招漾轻楫,行行趋岩趾。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他觉得,自己从此可以离开是非场、富贵地,投向大自然的怀抱了。前人记载说:“谢玄晖为宣城,境中佳处,双旌五马,游历殆遍。” 《南畿志》也说他写诗、从政两不误:“每高斋视事,吟啸自若,而未尝以玩替政。” 谢朓在当地的陵阳山巅盖了一座房子,名曰高斋 ,又筑别宅于当涂青山,悠游于山水之间,过着“高阁常昼掩,荒阶少诤辞”(《在郡卧病呈沈尚书》)、“凌崖必千仞,寻溪将万转”(《游山》)的悠游生活。这时,功名利禄、美食华服,早已为诗人蔑视:“谁规鼎食盛?宁要狐白鲜!方弃汝南诺,言税辽东田。”(《宣城郡内登望》)“云谁美笙簧?孰是厌薖轴?愿言税逸驾,临潭饵秋菊。”(《冬日晚郡事隙》)“薖轴”,语见《诗·卫风》,指隐士。在谢朓眼中,隐士的淡泊生涯美过终日“笙簧”的富贵岁月,甚至连浩荡的“皇恩”也不值得一顾:“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睽。”(《游敬亭山》)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隐逸诗、山水诗、田园诗常常结合,谢朓的诗也是这样。大自然是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山水诗,反映人们对自然美的欣赏和追求,也同时反映了人的胸怀、气质和精神面貌。对隐士说来,清新美好的大自然又和丑恶的现实相对立。隐士们在对自然美的歌咏中,隐喻了对于世俗腐朽生活的憎恶,找到了陶情冶性、托心、养心之所。谢朓在《将游湘水寻句溪》中云:“轻 上靡靡,杂石下离离。寒草分花映,戏鲔乘空移。兴以暮秋月,清霜落素枝。”同诗又云:“及兹畅怀抱,山川长若斯。”大自然是多么干净而又美好啊!诗人完全沉浸在它里面了。和大自然的美相比,是非场、富贵场显得多么污秽和龌龊啊!诗人在《和沈祭酒行园》中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君有栖心地,伊我欢既同。何用甘泉侧,玉树望青葱。”诗人要远远地抛弃那些行政事务和喧嚣污俗的社会:“嚣尘及簿领,弃舍出重城。”(《和刘西曹望海台》)

尽管谢朓在诗中解决了仕和隐的矛盾,然而在实际生活中这个矛盾却并未解决。他还有“怀禄”之情,不能毅然高蹈丘园,只能继续在宦海中浮沉。永泰元年(498),谢朓的岳父、南齐开国将领王敬则在会稽(今绍兴)起兵,谢朓因告密受到封赏,他虽曾三次辞谢不受,但最后还是在统治集团的又一次内部斗争中做了牺牲品。东昏侯永元元年(499),朝中“六贵”之一、辅政大臣萧遥光起兵,自立为皇帝,谢朓遭人构陷,诬为参与萧遥光密谋,被捕,死于狱中,年仅 36 岁。友人沈约作诗《伤谢朓》哀悼说:“吏部信才杰,文峰振奇响。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尺璧尔何冤,一旦同丘壤。”

二、山水诗的成就超过谢灵运

谢朓诗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它不同于建安文学的苍凉悲壮,陶渊明的恬淡自然,也不同于鲍照的奔放激烈。即使是和山水诗的第一位大师谢灵运比较,也仍然有很大的不同。谢朓曾经学习过谢灵运的表现手法。“岩垂变好鸟,松上改陈萝”就是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模拟。然而谢朓在山水诗的成就上却超过了谢灵运。读灵运的诗,我们总觉得有点儿沉闷和板滞,除了少数的几篇外,大自然在他的笔下似乎总是灰溜溜的,有点儿愁眉苦脸。而谢朓诗的特点则是清新、绮丽、明朗。按照美学原则:绮丽太过,就流入华缛,使人有堆金铺玉的感觉,如果绮丽而又不失清新,那就是佳妙的境界。谢朓的诗就正是这样。方东树说过:“元晖诗如花之初放,月之初盈,骀荡之情,圆满之辉,令人魂醉。” 王世懋说:“古人云:‘秀色若可餐。’余谓此言惟毛嫱、西施、昭君、太真、曹植、谢朓、李白、王维可以当之。” 由此可见谢朓诗在人们心中引起的美学效果。

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

——《游东田》

茹溪发春水,阰山起朝日……巢燕声上下,黄鸟弄俦匹。

——《春思》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美丽的江南春色被谢朓出色地描写出来了。这里诗人给我们展开的是一幅欣欣向荣、生意盎然的图画。

轻云霁广甸,微风散清漪。连连绝雁举,渺渺青烟移。

——《奉和隋王殿下十六首·五》

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

——《高斋视事》

在诗人的笔下,连苍凉凄清的秋冬景色也是明朗而活泼的。

“云阴满池榭,中月悬高城”,诗人在这里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幽静、娴雅的境界。“四面寒飙举,千里白云来”“红尘朝夜合,黄沙万里昏”,这里的景色又是那样雄伟、豪壮。而“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香风蕊上发,好鸟叶间鸣”,又是那样的纤细、柔和。诗人把大自然丰富多彩的变化生动地为我们再现了出来。

在发现并表现自然美方面,谢朓是独具慧眼的,用前人的话来说,就是善于“出景”。平常的自然事物,经过诗人的组织排列,就是一幅绝妙的图画。“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远山本来只是远山而已,然而诗人使你置身在窗子里,让你的视线局限在窗框中,使远山在窗框中展现出来,这就组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云端楚山见,林表吴岫微”,这里,从缥缈的云团和稀疏的树杪中隐约地、依稀地显出了山头,组成这幅图画又是多么需要独到的匠心。“威纡距遥甸,巉岩带远天”,这一幅画也是用同一种手法组成的。王维曾经学习过这种手法,写过“林疏远村出,野旷寒山静。帝城云里深,渭水天边映”。白居易也特别重视这种手法,他在《宣州崔大夫阁老忽以近诗数十首见示,吟讽之下,窃有所喜,因成长句,寄题郡斋》一诗中说:“谢玄晖殁吟声寝,郡阁寥寥笔砚闲。无复新诗题壁上,虚教远岫列窗间。”

钟嵘曾经批评过谢朓,说他“微伤细密”。其实这正是诗人的优点。唯其细密,始能刻画入神,引人入胜。陆时雍说:“若情事关生,形神相配,虽秋毫毕具,愈见精奇。” 这是很正确的。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谢朓的诗吧:“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这里,诗人把太阳照在江面上晶莹闪烁的景象以及绿意可掬、欣欣向荣的野草表现得那么形象、逼真,令人叫绝。读这两句诗,仿佛看印象派优秀的风景画。光的效果本来就难以表现,更何况是通过语言!“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自然界一点小小的变动都没有逃过诗人的眼睛。“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新萍时合水,弱草未胜风。”“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诗人的观察多么细致,而表现又多么具体、生动,堪称穷形极态、体物到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美是生活”,“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是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 正因为谢朓善于表现自然的千姿万变,因而更能启发我们的想象,使我们“忆起生活”,沉浸到一个丰富、美丽、多彩的大自然中去。

在谢朓的许多诗里,写景并不是自然主义的,而是服务于感情的抒发。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玉阶怨》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王孙游》

这里诗人选取了最有特征的自然景物,将主人公的活动和情感发展置于一个最有感染力的典型环境中,构成相应的艺术氛围,这就对“情”的表现起着加强和烘托的作用,使它更加优美感人。

佳期期未归,望望下鸣机。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

——《同王主簿有所思》

这一首诗就写得更好了。诗人并没有着力描写主人公怎么样惆怅、焦急,只是给我们展开了一幅“月出行人稀”的图画,而一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也就通过这幅图画表现了出来。它的妙处就在于言不及情,而情自寓于其中,具有使你反复玩味,咀嚼无穷的艺术魅力,正如沈德潜所说:“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贵;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 “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 又如“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前人对后两句的评价高极了。钟惺说它是“水云万里,一幅烟江送别图”。 王夫之说它:“隐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

谢朓的时代,声律说兴起并盛行。《南齐书·陆厥传》说:“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梁书·庾肩吾传》也说:“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于往时……”由于声律、排偶的兴起,古体诗和近体诗开始分野,谢朓的诗已经接于唐诗了。这里要说明的是,声律、排偶讲求的都是诗歌形式和技巧上的进步,应该为内容服务。抛弃诗的内容,而一味在排偶、声律上花工夫,将形式本身看作目的,这是舍本逐末的做法,只会使诗歌走入繁缛和华而不实的死胡同中去。这正是齐梁文学的通病。一般说来,谢朓的诗还没有这方面的弊端,至于以后“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于往时”,那是不能要谢朓负责的。前人所谓“元晖别具一副笔墨,开齐梁而冠乎齐梁” ,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太过犹不及,只有运用恰当,恰到好处,才不会出问题。《古诗归》将谢朓和谢灵运(谢康乐)比较,认为谢朓“往往以排语写出妙思,康乐亦有之。然康乐排得可厌,却不失为古诗;玄晖排得不可厌,业已浸淫近体。”谢朓正是这样一个由古体过渡到近体诗的优秀诗人。上文说过,谢朓的诗已经更加接近于唐诗,有的简直就是唐律、唐绝。如:

日落窗中坐,红妆好颜色。舞衣襞未缝,流黄覆不织。蜻蛉草际飞,游蜂花上食。一遇长相思,愿寄连翩翼。

——《赠王主簿》

渠碗送佳人,玉杯邀上客。车马一东西,别后思今夕。

——《金谷聚》

谢朓的诗对于后人影响很大,特别是李白,他一再写诗赞美:“诗传谢朓清”,“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李白正是吸取了鲍照的奔放激烈和谢朓的清新绮丽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此外,我们在王维和岑参的诗中,也可以发现和谢朓的接近之处。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曾在寄岑参诗中说:“谢朓每篇堪讽诵。”

应该指出,尽管谢朓在诗歌艺术上有很大的成就,但他的诗题材和内容都嫌狭窄,浑厚不足,佳句多,佳篇少,个别的诗已开宫体滥觞,这些都不能不算是较大的缺点。然而,这并无损于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齐有元晖,独步一代。” 在齐梁时代,能够出现这样一位诗人,实在难能可贵。他在由古体向近体的过渡以及山水诗的发展中的功绩依然是不可抹杀的。

录自杨天石未刊手稿。 Rrv+wwNw/aEY5tup+69cHRGmC9srJLXV2akN80KHWte/CW5kYU0D/6/eDH3kRG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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