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好高髻”的联想

好多年前，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读到一首汉代民谣：“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说的是汉代时尚流行的情况。据考，汉代京师贵族女子崇尚高髻、广眉、大袖，各地群起效法，结果愈来愈发展，愈来愈强化，于是头发梳得愈来愈高，高至一尺以上；眉毛愈画愈宽，以致宽到遮住半个额头；衣袖愈做愈大，以致耗费整匹绸缎。

这是一首很有哲理、富有警示意味的歌谣。何以然呢？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度。在一定的条件下，一定的范围内，它是合理的，但是，超过了一定条件，一定范围，它就变成不合理了。例如，头发梳得高一点，眉毛画得宽一点，衣袖做得宽松一点，也许很美；但是，过高、过宽、过大，也许就成了怪物，由美变丑了。这就是掌握“度”的重要性。我们的老祖宗说“过犹不及”，意思是说：过度与不足，左和右是两个极端，都不可取，必须“执两用中”，在左与右的两个极端中取其“中”。这里所说的“中”，就是“度”，也就是合理的分寸。

这让我想起 1958 年的事情来了。那时候，上面提倡深耕、密植，以增加农业生产，目的也许是不错的。但是，下面却愈耕愈深，愈植愈密。有一次我所在的班级到京郊平谷县（今平谷区）东鹿角村锻炼，和村民们一起深耕。好家伙，那地几乎挖了两人深，站在地底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把土甩到地面上。自然，来年严重减产，丰收的希望变成了歉收的懊恼。为何？耕得过深的结果是，适宜谷物生长的熟土层被破坏，不适宜谷物生长的生土被翻到了上面，不减产才怪呢！

那年头，这样的例子似乎不少。上面号召大炼钢铁，下面就全民炼钢，处处炼钢，人人炼钢。记得我所在的北京大学提出，国家争取年产1070 万吨钢，北大要争取年产 1070 吨钢。于是我们立即行动，在宿舍旁就地挖坑，从教授家中的壁炉上拆来耐火砖，从卧室床上拆来铁制脚蹬子，煤炭、劈柴、废铁，混置共冶，轰轰烈烈地炼起“炒钢”来，自然，炼出的是一堆废渣。河北省有一个徐水县（今保定徐水区），为了响应上面“大跃进”的号召，提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跑步”的时间原定三年，不久就听说已经进入“共产主义”了，于是大家纷纷去“取经”，参观那靠“红薯”撑饱肚皮的“共产主义”。遗憾的是，很快连“红薯”也供应匮乏了。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这首民谣所描述的是民间“时尚”的变形走样，然而它同样适用于其他领域。例如，一种“主张”，或者一种“号召”，提出之后，经过流传推行，就可能层层加码，愈演愈烈，以致完全扭曲。聪明的领导者要了解这一“规律”，自觉地加以制止。汉代的政治家们就很懂这一点，汉代不止一个人阐述过这首民谣的警示意义，认为它可以告诉人们：“改政移风，必有其本。上之所好，下必甚焉。”那意思是：上面不仅要慎其所“好”，而且要严防下面发展为“甚”。好事一过头就会成为坏事，真理往前一步就是荒谬。至于坏的决策呢，一“甚”起来，可就惨了！

走笔至此，想起老一辈著名漫画家丰子恺。他在 1956 年 11 月发表过一幅漫画：三个古装女人，一个高髻冲天，一个阔眉蔽额，一个大袖扫地，奇形怪状，毫无美感可言。那画的题目就是“城中好高髻”，显然，老画家是看出了这首民谣所包含的哲理或警示意义的。然而，不幸的是，这幅漫画后来却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其批判词有云：“当时正是匈牙利反革命事件爆发不久，国内外反动派蠢蠢欲动的时刻，正处在右派分子猖狂向党进攻的前夕，一贯反共的老手丰子恺，立刻跳出来，配合了这股反革命的气焰，利用他‘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的反革命伎俩，首先向党发起进攻。”云云。

想起此事，不禁感慨系之！

录自杨天石著《当代学人精品：杨天石卷》，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