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乱后,唐代社会的各种矛盾和危机急剧地发展。人民生活困苦不堪,统治阶级却以为天下已经太平,生活极端腐化。一部分帮闲文人尽力在粉饰现实,但是当时另一部分进步文人,敏锐地看到了社会的严重矛盾和危机。759 年(唐肃宗乾元二年),元结在《时议》中指出:“今天下残破,苍生危急,受赋役者,多寡弱贫独,流亡死生,悲忧道路。”统治者却是“天子重城深宫,燕私而居。……万姓疾苦,时或不闻。而厩有良马,宫有美女,舆服礼物,日月以备。休符佳瑞,相继而有。朝廷歌颂盛德大业,四方贡赋尤异品物。”(《时议》上篇)这里,元结对两种不同阶级的生活做了比较。对待这种局面,元结等具有进步思想的文人是不满意的。他们没有忘记安史之乱的教训,在探索“理乱之道”、对统治者提出种种改良主张的同时,便也想到了利用文学这一武器。
760 年,也就是安史之乱后 6 年,元结选取沈千运、王季友、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徵明、元季川等七人的诗共 24 首,编成《箧中集》。七人中有的与元结处在同时期,有的比他早,大部分都是生活比较贫寒,政治上也都不很得意的人。因而他们的诗大都直抒感情,毫无浮靡虚夸之气。其中一部分诗篇也反映了一些贫苦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如孟云卿的《今别离》《古别离》《悲哉行》等。他的《伤时其一》中所说的“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更是表达了他对社会本质的认识。他和杜甫是朋友,杜甫对他评价很高,曾说:“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解闷其五》)此外,赵徴明的《回军跛者》特别值得重视。它控诉了统治阶级所进行的战争的罪恶。
既老又不全,始得离边城。一枝假枯木,步步向南行。去时日一百,来时月一程。常恐道路旁,掩弃狐兔茔。所愿死乡里,到日不愿生。闻此哀怨词,念念不忍听。惜无异人术,倏忽具尔形。
元结编选《箧中集》是有目的的:宣传自己的文学主张,反对各种各样的形式主义、享乐主义的文学。他要求文学反映现实,《〈箧中集〉序》中说:
风雅不兴,几及千岁……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
他又在《刘侍御月夜宴会序》中说:“於戏!文章道丧盖久矣……系之风雅,谁道是邪!”在《二风诗论》中,他更明确地宣布,其写作是要“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元结这种文学主张,正是继承我国文学史上周民歌和汉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要文学反映现实,反映人民疾苦,而不是单纯追求声律与辞藻的华美,供个人怡情遣兴,饮宴娱宾的文字游戏。从他所说的“诸公尝欲变时俗之淫靡”(《刘侍御月夜宴会序》)一语看来,这是当时很多诗人共同的倾向。如顾况在《悲歌序》中也曾说:“理乱之所经,王化之所兴,信无逃于声教,岂徒文采之丽!”
元结、顾况等不仅在理论上推崇周民歌和汉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也在自己的创作中努力学习这种诗歌的精神。
他们的笔触首先涉及当时重大的社会问题。对统治阶级的横征暴敛提出严重的抗议:
带水摘禾穗,夜捣具晨炊。县帖取社长,嗔怪见官迟。
——顾况《田家》
在统治阶级的这种残酷剥削之下,人民的生活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感人至深的是元结著名的《贫妇词》: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出门望山泽,回顾心复迷。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人民不能忍受这种非人的生活,纷纷流亡他乡,元结的《去乡悲》就反映了这种情况:
日行见孤老,羸弱相提将。闻其呼怨声,闻声问其方。方言无患苦,岂弃父母乡。
763 年,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州县被外族抢掠,十室九空,人民生活本已痛苦不堪,而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却有增无减。元结除了上书为民请命外,又写了《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二诗,反映整个社会动乱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和他对人民的深切同情:
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他攻击那些只知盘剥人民以取得高位的官吏:“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杜甫在夔州看见了这两首诗后,很高兴地说:“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并且作了《同元使君舂陵行》一诗,对这两首诗倍加称赞,称其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
诗人们不仅尖锐地抨击封建统治阶级对人民无限的榨取,斥责封建王朝的腐败,还把眼光接触到当时日益严重的社会阶级剥削。《采蜡》就用阶级矛盾的两面加以对比的方法,更增强了作品的思想内容。顾况的《囝》,写一个孩子的悲惨遭遇,具有很高的典型意义,它代表了封建社会中人民充满血泪的生活,尖锐地揭示了剥削阶级和人民的对立。诗中还采用了当地方言俗语,这在当时实在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这些现实主义的诗人们,在他们的创作中,更为广泛地反映了人民各方面的生活痛苦。
顾况的《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是有意识地在学习周民歌的作品,虽然形式上有些机械模拟,但内容则是深刻反映现实的。如《上古》章表现作者对农民劳动艰苦的同情:“啬夫孔艰……岂止馁与寒。啬夫咨咨, 盛苗衰……手胼足胝。水之蛭螾,吮喋我肌。”特别应该指出的是,他取首句二字为题并标明主题,如“筑城,刺临戎也。”就是后来白居易新乐府“首章标其目”的先例。
其他如顾况的《公子行》写贵公子的骄奢淫逸,《弃妇词》反映封建社会中妇女的低下地位和动辄被男子抛弃的不幸命运。元结也有这方面的作品。所以元结和顾况的创作精神是沿着杜甫所开辟的道路一直发展下来的。他们质木无文的诗歌风格,现实主义的诗歌理论和创作,对以后的新乐府运动,在理论上和创作上都有一定的影响。他们二人是新乐府运动的开路人。
还应该指出的是,元结、顾况等人都重视学习当代民歌。748 年,元结在《系乐府》中写过一首模仿渔夫歌的《欸乃曲》,767 年又写了五首,在序中他说:“逢春水,舟行不进,作《欸乃》五首,令舟子唱之,盖以取适于道路云。”他的《漫歌八曲·将牛何处去》明显地表现了模仿民歌的痕迹。顾况也写过一首《竹枝词》。他的一些五七言绝句和乐府《长安道》,也都具有民歌情调。可见新乐府运动在它最初的阶段,就从当时民歌中找到无穷无尽的源泉,吸收了无限丰富的营养。
录自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 1955 级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9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