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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洲

回到古城,已是春意渐深的四月。

清新的空气、疯长的菜花,奔流的江水,灿烂的阳光,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和谐与恰到好处。

清晨,我会沿着城墙下的绿荫小道走下去,走过一座座小桥,视野就会变得开阔。繁华围裹的古城墙下,安静睡去的是古城曾经的文明,历史的硝烟仿佛刚刚散去,独特的楚声乐舞仿佛就在耳畔与眼前。

站在临河栈道边,我仿佛听见,远古的文明正在残破的砖体下发出悠长的回响,听到滚滚东逝江水的风吹浪打之声,听到这座穿越世纪、望向世界的古城的深沉呼吸。

在那些远去的故事中,多少人随着淘尽风流的浪花消逝了,多少事物在古城的记忆中一点点剥落,然后一点点被微凉的江风荡然销蚀。此刻,从街角传来的乐舞中,悠然泛起的似乎只是一份专属于这座古城的独特记忆。

事实上,这些年古城虽有发展,却依然不如它名字的内涵那样丰厚。其温情柔软的文化底蕴,远远胜过由经济数据所构建的竞争实力,它更适合缓慢地行走,让人们在河流与城市之间感受静由心生的文化旅程。

我走在碧水荡漾的护城河边,河岸的芦苇悠闲地摇动着叶片—这从《诗经》里繁衍到当代的精灵,不仅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岁月风雨,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当秋天来临时,荻花萧萧飒飒,如雪如烟,撒落一地寂寥,满目苍凉。

古城的东边,有一个从《诗经》流传下来的名字:关沮。

资料显示,在沮漳河注入长江之处,有一地名叫关沮,坐落于荆州城东北郊,长湖之南,现为关沮乡政府所在地。

《江陵府志》内有记载:“关沮,古地名,由来亦不可考。”当地老人说,过去该地名一直写作“关雎”,后来嫌麻烦,改写为“关沮”。

从中国地名命名常识来看,该地名的由来不外乎三种解释:一是该地或者沮水两岸就是《关雎》歌谣的产生地,后来这个歌谣被传唱于神州大地,索性便以“关雎”来命名;二是地方统治者为正乡风教化,启智开愚,便用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关雎》来命名该地;三是因为该地本就是礼乐教化之乡,为树立榜样、楷模,遂以“关雎”命名之。

楚地多水,原本在水一方的沙洲,随着沧海桑田,湖山裂变,在过客匆匆的千百年中,随着城市的诞生、发展、潮起潮落,清洗了刻满斑驳记忆的时光,而后河流隐退,大地崛起,才有了今天的沃野相连,阡陌纵横,并且为人们留下了一些可资凭吊的风景。

如今,当我走进关沮,可以想象的是,在这块曾经诗意葱茏的土地上,既有过“关关雎鸠”的琴瑟和鸣,也有过鼓角争鸣的战云硝烟,还有过创业者的艰难跋涉与月下吟唱。

夕阳余晖里,正是古城风情万种之时。

那些淡雾间的亭台楼阁,高树低花,那流水小桥、民居古渡,无一不可入画。古城人津津乐道的,正是这些独特的景象。因为美得别致,这里曾经成为一些电影和电视剧的取景之地。然而,一个真正有历史、有底蕴的地方,当功利匆忙介入,它的那份让人心颤的古意和诗性也就有了短缺和遗憾,一如关沮刚刚起步时的开发。

关沮并不大,坐落在荆州城东、沙市以北的低洼处,最高处海拔45米,人口不足两万,镇子里散落着一些新修的民居,也有一些古墓群、古庙宇的遗址。一条水泥路穿镇而过,路两边排列着超市、歌厅、理发店、卫生所、餐馆以及摩托车,装点着绵绵延续的生活。生意最好的一家餐馆,墙壁上题写了这样几行诗句:“三月,杨柳依依,花草萋萋,谁在三月桃花盛开,许下一生誓愿,从此天涯执手。”很有些文化气息。

走进店内,老板娘目光含露,顾盼生姿,让人想起《诗经》中的“巧笑倩兮”。进店的人围桌而坐,相互推杯换盏。碰杯的弧线筑起情感之桥,饮下的美酒在体内燃烧。他们暂时忘却白日的烦恼与窗外的喧嚣,心甘情愿地滞留在流逝的岁月中。

曲终人散时,“喝高”的人们会相互搀扶着告别,脸上挂着满满的不舍。有的晃荡着骑上摩托,有的钻入路边等候的轿车,引擎声回荡在夜空中,载着他们驶往梦乡。

另一边,哗哗的麻将声响起来,如同开闸的河流,从酒楼的包间里,从一家家亮着灯光的窗口里流出,激活百姓人家的寻常生活,遥相呼应着荆州古城内的人间烟火。

镇外,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仿佛一条飘带,向北连接海子湖,滋润一方平静的田园,偶尔也会将时代的洪流撩拨得活色生香。

相传,海子湖是三国著名将领关羽操练水军的地方,这一带的关沮口(古名关渡口)、凤凰山、洪山曾是屈原先祖屈瑕的封地。走在这里,你几乎凭吊的就是一座尘封在地下的楚文化馆藏,在这片深藏不露的土地上,你会觉得,古人的脚步并未走远,俯仰之间就能捡起一段古风楚韵的吟唱和悠悠往事。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着,《诗经》里的那些“窈窕淑女”,怀揣着怎样的梦想,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她们的目光清澈如水,摇曳着希望的光芒。伴随她们的是欢乐与歌声,以及绚丽与光明,她们的身后,蛮荒远逝而去,文明姗姗而行,从遥远的时空一直延续到新的时代。

如今,曾经植被茂密、水草丰美的“在河之洲”已成传说,但在关沮的土地上,在尘封已久的沃土下被唤醒的千年文明在时光里依旧慢慢滋润着后人的心底。按照古城的规划,海子湖一带将会陆续诞生楚文化主题公园、旅游休闲配套区、荆楚人家民俗区三大区域,区域内将重建古纪南城,再现楚国宏伟气派的都城景象。作为楚人的后裔,无不对此充满期望。

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也是春风浩荡,海子湖波光潋滟。

我走进关沮,出现在眼前的还只是一幅近乎荒凉的景色:厂房七八座,物流三五家,空置的地方荒草萋萋,灰蒙蒙的阳光照出一片苍茫,斑驳的围墙落满岁月的尘灰,一条“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在阳光下生出若干光彩,狭窄的路面被超重货车碾成碎片,那些庞然大物慢慢驶过,凹凸的地方积水飞溅。

透过灰白的日光,我看到穿着工装、戴着套袖的人们行走于车间和工棚,漫步在并不通透的春光里。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心里就像那条被碾压过的马路,装满支离破碎的片段。

我想象并期待着关沮诗意的明天,十分强烈地祝愿它走出历史的旧光景,犹如一道残阳悄然隐退,在迷离日久的记忆中射出新鲜的亮光。

古城正待发展,新的生活正在起步。在先人遗留的传统和现代文明的诱惑之间,尘封在光阴里的关沮或许不像“荆州古城”那样让人耳熟能详,不像“章华台”那样曾经在文化史上熠熠生辉,不像“车马阵”彰显曾经的辉煌,也不像“凤凰山遗址”拥有的传奇。

关沮,它更像是一册内涵丰富的书籍,摆放在历史的书架上,尘封在匆忙的光阴里默默等候,等待着有心人前来翻阅。

在关沮的那家酒楼里,几个中学时的同学聚在一起,50多年过去,连时光也变得温柔了,仿佛温暖的水波流过,一切细碎却又温暖、静好。

晚宴上,大家把酒叙旧,行礼如仪,谈经历,说人生,顺便感叹岁月的苍茫。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都成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按说都应该是“招孙办”的重要成员,可是一经交谈,我发现我的这几位老同学很不简单,都有着不同一般的诗意人生。

同学老王,早年下乡,最后一批招工进了煤矿,在1 000多米深的矿井下挖煤度过了八个春秋,后来调入一家军工企业,随企业迁到了荆州从事工厂管理,后在荆州购置了房产。他培养女儿上了大学,夫妻相敬如宾,其乐融融。说起他的那位来自“白云边”故乡的太太,老王的脸上泛着自豪和幸福的光泽。

蔡女士当年是班上一个腼腆的小女生,下过乡,后被招进工厂从事财务工作。她利用业余时间苦学八年,最终取得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文凭。她的丈夫吴先生是荆州文物保护中心主任,二级研究员,著名的文物保护专家。蔡女士后来也“加盟”了丈夫的文物保护工作,成了吴教授的得力助手,许多地方文物发掘的保护现场都留下过他们夫妇的足迹。我曾去蓬莱参观过古船博物馆,里面的古船修复保护,就有他们夫妇的贡献。

同学徐洪林,下乡后先是被招工进了煤矿,后来考入中南矿业学院,毕业后自主创业。创业伊始,万事皆难。如今的老徐管理着一家300多人的大公司,除去每天正常上班,加班加点已是常态。问起公司的经营状况,老徐说他的工厂就是生产销售一些“铁砣子”,产值也就两个多亿。

老王同学介绍说:老徐现在的名气可大了,经常被邀回到母校做励志报告。母校几次聘他当客座教授,都被他婉言谢绝。

查资料才知道,老徐的企业叫九菱科技公司,是一家在新三板上市的高新企业,产品配套服务于南北大众等全国近20个省市100多家客户,是中部六省重要粉末冶金制品生产的龙头企业,也是荆州当地的纳税大户,企业就落户在关沮工业园。

忍不住地好奇和怦然心动,于是就有了我第二天去老徐工厂参观的行程。

从园林路到西湖路,新修的柏油路坦荡如砥,道路两旁是正在盛开的樱花,人行道上的花坛里开放着月季和映山红,香樟树林间,几只黄鹂毫无顾忌地唱着晨曲,一瞬间仿佛走进一个开放的大型园林,关沮的诗意变迁,倒有些超出我的意料。

几年前初到关沮的时候,还能看到城外稀落而低矮的农舍以及金黄的油菜花地,如今田园风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大街、高耸的楼房和密集的车流以及正在施工的高高的脚手架。那个我记忆中的老工业园,仿佛一个意味深长的老故事,在漫不经心的翻阅中,就这样留在了昨天。

我们来到西湖路129号。

当时正是春天,一簇簇波涛起伏的樱花把道路两边染得雪白一片,高高的香樟和银杏树笼罩在薄薄的虚烟里,枝叶沙沙作响,那是绿色生命的延续。

路边赭色大理石的基座上,镶着公司的名牌。门卫热情开门迎接,说老板早有交代,请我们直接到办公大楼。

在老徐的陪同下,我们依次参观了检验大楼和生产车间。走进厂区,矗立在我们眼前的是纤尘不染的检验室和写字楼,宽敞明亮的生产车间,井井有条的自动化生产线,连同那花坛中绽放的花朵都显示着,这是一家有着现代化管理水平的公司。

在公司的生产车间里,工人神情专注,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或许是见惯了来访者,即便是对董事长陪同的客人也只是礼节性地点一下头,就继续忙着自己的活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工人同时管理着六台机器的操作,依然是忙而有序,井井有条。

更让我感动的是,在公司的包装车间里,我看到不少残疾人在紧张工作。老徐介绍说,在他的公司里,总共安排有65名残疾人工作,在这里,这些残疾人享受着全额的社保和医保待遇,每天都是专车接送。这解决了65个残疾人家庭的后顾之忧,老徐的企业也因此被荆州市多次表彰,是一家爱心企业。

由于疫情影响,很多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困难重重。为了企业的发展,老徐经常天南海北地洽谈业务,所到之处,也自然不会都是笑容满面,鲜花铺路。有时候为了一笔业务,他可能会在某个会场外面等上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一次次赔着笑脸,跟在客户后面点头哈腰。正是在一次次的等待和交流中,他深切体会到企业生存的艰难。

工业园的一侧,新竖起的围挡告诉我们,不久之后,这里将建成一座关沮新城,成为一家AAAA级的文化旅游景区。新城的开发范围已经延伸至长湖南岸,面积扩大至30余平方千米。按现在中心城区90平方千米的面积测算,已经占到中心城区的1/3,成为荆州近年来开发规模最大的新区,也是荆州未来的文化教育、医疗和休闲中心。搬迁对于在园区的三十多家企业而言,既是一个新的发展机遇,也是一次难以割舍的选择。

那时,关沮新城将成为荆州古城外最有诗意的地方,也或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关沮的定位才更符合它诗意的名称。

风有些凉,远处传来机器打桩的声音。我透过窗户看外面那些高大的龙门吊,觉得那些庞然大物离这里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工厂、工人、产品,看来老徐的人生已被那些“铁坨子”深度套牢。

在通往成功的路途中,摸着石头过河的企业家,尤其是民营企业家,他们的人生轨迹都饱含带着惯性的身不由己,曾经付出的一切努力,人前人后的疼痛和挣扎,只有交给岁月的来去匆匆。

阳光升起,朗照在每一个车间,而老徐的工厂,就站立在时间的光影里。

和老徐匆匆告别,已经是正午时分。

当我离开关沮行走在海子湖岸的时候,一路上繁花绿树,鸟的叫声从河洲传来。在未来的关沮新城,或许这些绿树、鲜花、鸟鸣都将是每一个春天登台亮相的主角。

从园林路一路向北,海子湖就在我的身旁,湖水清清,湖面泛起涟漪。丽日蓝天下,在体育场的周边,在沙北新区,一幢幢新修的高楼伸向远方。在那里,那些让我感动的风景生生不息:那里的树与花、人和事、楼与路,一切都像是千年前就注定的那样,有古老的诗情,有崭新的活力。

曾有人说,所有古代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现代史,因为与人类漫长的演化相比,文明史太过短暂。从这个角度看,关沮就显得格外特别。

阳光浓烈,沿途的杨花在春风的吹拂下绽开白色的花絮,洋洋洒洒地落在复兴大道的路边,落在汽车的挡风玻璃前。车行其间,像是沐浴在飞花的河流中。春风骀荡,风声依旧。这春风,可曾吹过当年那位辗转反侧的君子,吹过那位采摘荇菜的窈窕淑女?昨天、今天和明天都在春风里匆匆飘过,生活一如河流,波澜不惊却不舍昼夜,绵延汇入远方的荆江。阳光里,我仿佛听到,我的背后是一片清新的歌唱。

歌声里,我看得到一座古城的蹒跚起步和渐行渐稳,听得到她那充满生命力的脉搏。在那些行色匆匆的陌生人里,既有本土的乡民,也有新生的过客。他们的足音组成同行者的乐章,吟唱于关沮的上空。也许,古城的迷人之处也就在于此:那些消失的,总会穿过岁月重返我们身边。

(发表于《长江丛刊》2022年第8期,曾在《收获》客户端展示) O+cv2FprTb6mBvWVVRhq5jOyziLsiOHhUd8x0EeCOfzdeZyM3mkjCnd+N04EDm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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