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聊斋志异》的“异史氏”

《聊斋志异》每讲完一个故事，都会由“异史氏”讲一番道理，不少是扬善惩恶，扶正祛邪的总结。不过蒲松龄终究不属于“核心价值观”的铁杆队伍，会情不自禁地讲出一些脱轨的话，让人眼前一亮。《娇娜》里的书生孔雪笠，一眼就看上了给他治病的二八女子娇娜，但未能如愿。娇娜的哥哥把自己18岁的漂亮姨表姐阿松介绍给他，结婚以后他们夫唱妇随，倒也和顺。后来这书生才知道娇娜一家子全是狐狸精，但既然相爱，管它什么精，他不但不离开，反而在娇娜处于危难时刻时舍身救美，拯救了狐狸精一家子。这样一个人狐之恋，“异史氏”别的不说，只感叹“我不羡慕孔生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只羡慕他有一位美丽亲昵的女友。见到她的时候，可以忘记饥渴；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喜笑颜开。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常常饮酒谈心，精神多么愉悦啊，真是比同衾共枕的夫妻还要舒畅和谐”。300多年前的蒲松龄，已经看到“距离产生美”的情感要义，把“精神恋爱”当作最大的幸福，这样的情怀，跟柏拉图息息相通，很有现代性。

“异史氏”的评论，有时候声东击西，掩盖的是男人“天下美女，入吾彀中”的古老潜意识。那些各路妖女爱书生的故事就无须说了，一个妖精也没有的《寄生附》说起男性的自恋自大也是滔滔不绝。“越长越英俊”的才子王孙爱上了表妹郑闺秀，“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一副爱情至上的样子。哪知闺秀的父亲绝不同意，硬是把这事儿浇灭了。王孙一下子病倒在床，要真是直接气死了，他这份心意堪比大情圣梁山伯了。不料蒲松龄笔头一转，跑出来一个媒婆，引着王孙去看大户姑娘张五可，这姑娘美得出奇，王孙“激动得发抖”，立刻托人求婚。写到这儿，一个颜值主义者的“爱情”是什么底色，也算水落石出了。更为喜剧化的是，郑闺秀听说王孙要娶张五可，突然迸发出扭转乾坤的魔性，硬是坐上彩车、盖上红头巾，直接闯到王孙家当新娘。这里正乱成一锅粥，张五可也披红挂花地来了。于是一番纷乱之后，王孙家布置了两间新房，“总算摆平了”，两个新娘“衣服鞋袜换着穿，相亲相爱如亲姐妹一样”。这样的故事，男人写着多爽啊！记得王朔的处女作《空中小姐》也是这副德行，男主被女主爱得死去活来，蹬都蹬不掉。讲完这个故事，“异史氏”是如何点评的呢：“人们所说的情种，就是像王孙这样的人吧！”这评语太不靠谱了，若是王孙这样的也算“情种”，那《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直就是白写了。

看古代小说，很有意思的就是这些迂回曲折的点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读起来像玩捉迷藏。作者时不时地用一本正经的评点大声喊“我在这儿”，你要真的信了他，那才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