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的好小说都有一个标准:小说中有没有一个令人难忘的高峰点燃整个作品的内在生命。这个最高点是经典小说波涛汹涌的浪尖,一切叙事要素都奔向它,形成小说的结构力学。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作家的精神境界,是平庸与杰出的分水岭。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最高峰的地方不是老人抓到了那条巨大的鱼,而是鲨鱼群吃光了大鱼的肉,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他把麻袋在肩头围好,使小帆船顺着航线驶去。这时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只顾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夜里有些鲨鱼来咬这死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老人不去理睬它们,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边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小帆船这时驶起来多么轻松,多么出色。”这一段是《老人与海》的灵魂,远远超出了“打鱼”的目的性,一句“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让“自由”——这个海明威终生的追求照亮了整个海面。
我选了6部小说:乔伊斯(爱尔兰)的短篇集《都柏林人》、索尔·贝娄(美国)的《赫索格》、奥康纳(美国)的短篇集《好人难寻》、托宾(爱尔兰)的《布鲁克林》、萨冈(法国)的《你好,忧愁》、门罗(加拿大)的《好女人的爱情》。
我最想推荐的是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15部短篇小说,主人公从孩子到老人,概括了一个城市的“精神瘫痪”。以短篇小说集的形式写一座城市,并不罕见,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皆如此。乔伊斯的这本《都柏林人》让人畏惧,因为它让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发现自己。唯一不能发现的是最后一篇《死者》中的老人加布里埃尔,他在生命将近终点的时候,才发现妻子心里一辈子爱着年轻时的初恋。在难眠的痛苦之后,他“好奇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她的脸庞和她的头发:当他想着她蓓蕾初绽之际该是什么样子时,一种奇怪的、对她友善的怜悯在他的心灵里升起。……他小心地钻进被子里,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要变成幽灵。最好在某种激情全盛时期勇敢地进入那另一个世界,切莫随着年龄增长而凄凉地衰败枯萎。他想到躺在他身边的妻子,想到她多年来如何在心里深锁着她的情人告诉她不想活下去时的眼神。大量的泪水充溢着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任何女人有那样的感情,但他知道,这样一种感情一定是爱情。”整部《都柏林人》因这一段获得了灵光的覆盖,所有的精神芜杂,被作者包容了。伟大小说的力量,最终都是与整个世界和解,而不是抱怨、仇恨。
一个人应该有三四本伴随一生的书,它不断地打开你,相互发现,相互改变。初读奥康纳的《好人难寻》,我十分震惊,一个女作家,为何写出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暴力?尤其是“沦落人”枪杀老奶奶的场面:
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贴近了她的脸,他像是要哭出来。她低声说:“哎呀,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肩头。“格格不入”像被蛇咬了似的向后一跃,当胸冲她开了3枪。然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谁能想到,奥康纳的同情更多的是在“沦落人”一边,在“原罪”的黑暗中,暴力与拯救建立起相反相成的神圣关系。人们不但要感谢大善,更要感谢冷酷无情的大恶——这样的理念与中国传统格格不入,让人无法热爱它。但经典小说并不是让你热爱的,而是让你在“格格不入”的枪口下,被押送到陌生的世界,发现自己真实的存在,领悟自我意识中的虚假与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