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古老的文学主题,认为我们最爱的孩子,通常是兄弟姊妹中问题最多,也是被误解最深的一个。从耶稣讲述的不羁之子寓言,到田纳西·威廉斯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莫不是如此。 [1] 这本小书就好比我疼爱的孩子,这个孩子特立独行,让我为之忧心。在写这本小书之前,我前后酝酿了十五年。其缘起归结于三个完全不同的来源(及途径)。其一,一则对演化趋向本质的领悟。某天,它忽然在我脑海中浮现,使我修订了对生命历史的个人看法,并最终以技术行文的格式面世,成为我在1988年古生物学会上发表的会长演说词。其二,一次统计学的顿悟。它发生在我身患致命疾病期间(见第4章),为我带来了巨大的希望和安慰。其三,一种对美国流行文化重大谜题“棒球0.400安打率绝迹”的解读。它与所有的传统解读天差地别,但在经过概念化之后,其不言自明的魅力和必然正确的特质立刻让我感到震撼。
这三方面缘起基于同一种领悟,无不以让知识分子最为激动的方式实现——就在那“尤里卡”或“啊哈”时刻,旧有的视角被颠覆,过去含糊不清、不成熟、未成形之物事,在新的解读之下,变得明晰而井然有序。(我如是说,完全是出于个人经历,绝非就“绝对正确”的狂妄主张而夸夸其谈。如此“尤里卡时刻”,不过是您擦亮双眼、扫清关键障碍,进而茅塞顿开的一刻罢了。您的发现,或许早已为世人所知。然而,很多“尤里卡时刻”的发现大致是新颖的。)得益于这种领悟,我能以完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趋向,即视之为“系统整体内部差异的变化”,而非“或进或退的位移物象”。(本书副标题中“卓越之变” 所指,即为表现更加多元的差异幅度之变。)
领悟既得,担忧随至,原因有二。其一,对于趋向的不同解读,主题看似不大,也不合乎人之常情,又何以能成为引发广泛关注的话题?其二,关键的重新定义(想想要如何展现“‘系统整体幅度或展或缩之变化’而非‘位移之实体’”)基本上属于统计学的范畴,必须以技术图表的方式呈现。我不是担心读者读不懂。毕竟,核心观念再简单不过(只是一种概念上的翻转倒置,并无深奥难懂的数学公式)。而且,我深知自己可以采用完全形象(而非代数)的方式展开论证。但同时,我也深知,论证过程要谨慎,应先列出大致的观点,再以简单的案例进行初步验证,最后才切入本书两大主要命题:一则对棒球赛季中0.400安打率绝迹的解读,二则对生命历史上进步问题的解析。
然而,人们会拿起这本书读么?读者会读完必要的基本铺垫内容,坚持到关键重新定义的章节么?读到呈现技术图表的内容,他们会兴趣不减,坚持到底么?毕竟,在我们的文化里,任何与数学有关的暗示都会令人望而却步。然而,我依然确信,本书所呈现的新颖论点有着广泛的适用性。坚持到底的读者会得到满足,就如不羁之子的父亲那样,会原谅他的孩子(对另一向来顺从之子也宽宏大量),“我们理当欢庆” 。
好吧,让我们做一个约定。我曾用玩扑克打发过不少时间,虽然没赢什么钱,却收获了不少启发(比如说,我给本书起的英文标题叫 Full House ,它也有“满堂红”的意思)。作为一个扑克迷,我愿意就此下注:您若能坚持读完本书,定会有所回报(没准还能打出一手“皇家同花顺”,力克我的“满堂红”)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严控篇幅(相对于我的其他抒发己见之作,本书篇幅要短得多),以期(引向两大主题所做的铺垫得法,使得)观点明晰、内容有趣,并采用一套概念工具 ,保证将两个令人困惑且显然无关的重要现象解释清楚。
坚持到底所能得到回报有两个方面。其一,对于两个广为讨论的议题,若坚持沿用传统的柏拉图模式,以单一要素或范例代表系统整体,研究该实体随时间推移而形成的走向,只会使议题继续处于含糊不清、缺乏条理的状态。而我认为,自己采用的研究方法从系统整体差异入手,的确提供了切实的解决方案。而且,尤其令人满意的是,各个解决方案都没有那么极端,不至于让人难以想象。实际上,这些解决方案十分好懂,明晰得异乎寻常。一旦您接受基于差异的看法,传统解释所显现的自相矛盾之处便迎刃而解。依传统方法解读,0.400安打率绝迹,是因为击球手的竞技水平有所退步。然而,在几乎所有运动项目的最好成绩都有所提升的大前提下,这种结论何以让人信服?按我的方法解析,则可揭示0.400击球率的绝迹,实际上记录了棒球竞技水平的提升。这种解读合情合理,令人满意,易为人所接受(但若在问题面前囿于传统思维模式,则根本无法领悟“绝迹”和“提升”之间的内在联系)。
对于生命历史议题的解析也是如此。我可以组织一系列精彩的论证,用理论(达尔文演化机制的本质)和事实(细菌在生物中占压倒性的优势)否定进步是生命历史的本质特征,表明进步甚至不能代表演化的导向动力。然而,出于某种人之常情的狭隘原因,人们仍会自然而然地欣然接受“人类的复杂程度无与伦比”的观念,坚持其所述事实乃进步趋向所造就也变得理所应当。但是,利用“万物生灵,千姿百态”这一解释工具,我们不仅能坚持有关人类地位的共识,同时也能理解进步在生命历史中着实非普遍现象,甚至没多大意义。
其二,我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它与我真心意图的谦卑态度背道而驰——那就是本书确有更大的雄心,中心论点“万物生灵,千姿百态”所涉主张,实为现实之本质。我在书中的论述,无不是前人以其他的方式陈述过的。但是,我力求集合更广领域的、通常不被相提并论的案例加以阐述,以温和的例证引出主张,而非(如攻击现实本质之惯式,或为求吸引眼球以确保获得有限关注之常道)极尽曲解之能事,对哲学抽象的无上圣境发起正面攻击。在最后,我会请求读者将达尔文革命最深层之要义应用于实践,视自然现实为由差异个体组成的群体——换言之,即理解差异本身是不可能进一步简化的,是“成就这个世界之元素”的“真实写照”。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放弃自柏拉图起形成的一种思维习惯,承认以“集中趋势”刻画群体是一种谬误,不仅平均值不可行(它们通常被想象成“典型”,因而用以代表系统“抽象精华”或“模式”),极值也不可行(它们之所以被挑出,是因为人们觉得它们有特别的价值,如0.400水平的击球率、人类水平的复杂度)。本书的副标题——“从柏拉图到达尔文的卓越之变”,不仅点出了上述两种刻画方式的代表,也凸显出认同达尔文解读的重要性。
《万物生灵》是先前拙作《美好的生命》 [2] (1989)的姊妹篇。两者的主张集合成一种不同于惯常意义的生命历史及生命意义的理念,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定义人类在历史中所处的地位。《美好的生命》所主张的,是演化过程中的任何事件皆成于偶然,不可预见,并强调现代人类的起源也是这样,实属不可预见之事件,而非预期之果。《万物生灵》所呈现的,是就否定“进步成就生命历史,甚至作为普遍趋向存在”之观点而展开的综合论证。在这种视生命为整体的观念中,人类无法以无上辉煌或登峰造极之态占据优先的地位。毕竟,生命一直都以细菌模式为主导。
在基本论证的呈现过程中,两书都没有直接推出易产生偏见的泛泛之谈,而是通过列举有针对性(且引人入胜)的例证实现。《美好的生命》是通过伯吉斯页岩动物群,揭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全貌。《万物生灵》列举的是棒球赛季中0.400安打率的绝迹,以及生命“钟形曲线”中不变的细菌模式。这些案例表明,与其孤立于一隅,死抱人类慰藉的传统根源不放,不如接受一种更加有趣的生命观,视生命为一个整体,且己类与其他生物皆为其中一员,只是更广阔的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偶然性元素。我们必须抛弃“人类至上”的传统观念,但要学会珍惜生命的细节,我们也只是其中之一(《美好的生命》);我们应乐居于生命整体之中,我们是其宝贵的一分子(《万物生灵》)。我认为,如此更为开阔的认识,足以置换那陈腐(且错误)的慰藉。的确,在这个行星的有机历史长河中,我们是“千姿百态”的“生灵万物”中的一个“美好的生命”。
所以,请您接受我谦微的请求,读完这本书。然后,我们再讨论,谈天说地,讲古论今,可以是各种最深邃的物事——还有包菜,以及国王 [3] 。
[1] 句中“不羁之子寓言”,出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Luke)第十五章第二节(11—32)“不羁之子”(The Prodigal Son),人物为一父二子,不羁之子为小儿子,讲他提出分家之后发生的故事,下文还将提及。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20世纪美国影响力最大的剧作家之一,其名作、佳作甚多,长演不衰,《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Cat on a Hot Tin Roof )为其代表作之一,改编自1952年发表于《纽约客》杂志的短篇小说《夏日博弈三对手》( Three Players of a Summer Game ),1955年首演,并获得当年的普利策奖,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1958)。故事的主要人物中亦有一父二子,被父亲寄予巨大期望的也是小儿子,故事围绕父亲去世前的财产划分和父子关系展开,但主题是谎言(mendacity)。——译者注
[2] 《美好的生命》( Wonderful Life ),即作者代表作《美好的生命——伯吉斯页岩与历史本质》( Wonderful Life: The Burgess Shale and the Nature of History ,1989),中文版译为《奇妙的生命》,为便于后文的解释和比较,行文采用直译书名,即《美好的生命》。——译者注
[3] “还有包菜,以及国王”,出自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爱丽丝漫游奇境》续作《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第四章中双胞胎兄弟给爱丽丝背诵的叙事诗《海狮与木匠》(“The Walrus and the Carpenter”)。——译者注
献给朗达,
你是卓越的化身。
永恒之女性,
引我等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