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是作者的原序《谦微的请求》,这篇释题是译者的微见。
这个译本沿用之前译本的书名。不过,“生命的壮阔”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书名选项。首先,我总觉得在汉语语境里,似乎没有用“壮阔”来形容“生命”的传统。其次,或许读者您已注意到,封面上有原书的英文主标题—— Full House 。我不知您是否能将它与“生命的壮阔”联系起来,但至少我不能。基于这两点,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此对本书书名加以解释说明。
在英语里,“full house”是一条习语,在《韦氏词典》网络版里,其主义项所指,是下注型扑克游戏中的一种纸牌组合类型,俗称“满堂红”,而前一译本译者的说法更直观——“一对三同”。那么,“满堂红”或者“一对三同”能作为书名吗?显然不行。“full house”在原书中出现了约40次,除了在作者序中的一次,没有一次是指这手好牌。
在《韦氏词典》里,虽然“full house”的主义项是一条赌博游戏术语,但其次义项却较之早出现近200年,应为原义项。事实上,在英语“辞源”《牛津英语词典》里,两个义项的排列顺序与《韦氏词典》相反。不过,与原义项对应最好的翻译正是“满堂红”。在这里,“满堂红”指的是剧场满座,习语中的“house”原指剧场,即“playhouse”。不过,尽管作者也热爱表演艺术,但那约40次的“full house”却没有一次是讲“剧场满座”的。
作为读者,我曾对书名中的“full house”字眼感到疑惑。它在作者序中出现了9次,除了作为赌博游戏术语出现那次,另有7次是作为本书书名出现的。剩下1次出现在最后,是在倒数第2段末句,即“It is,indeed,a wonderful life within the full house of our planet's history of organic diversity”。但若要理解这句话,不仅须读完全书,而且要意识到作者玩了一个巧妙的文字游戏,因为本书及其姊妹篇的书名字眼都出现在这句话里,而这句话可谓浓缩了作者的生命观的精华。然而,即便在读到它时我已经意识到这句话之于作者的重要性,但这里的“full house”究竟指的是什么,该怎么处理,我仍没有一点思路。好在我相信作者是先完成正文,然后才作的序,我对本书的处理也依此顺序,坚信届时定能解决此问题。如我所想,待处理作者序时,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的处理是,“的确,在这个行星的有机历史长河中,我们是‘千姿百态’的‘生灵万物’中的一个‘美好的生命’”。尽管我现在更愿意摆脱电影 It's a Wonderful Life (1946)译名“生活多美好”的束缚,采用“美妙的生命”甚至“美妙的生灵”的说法,但我仍觉得“美好的生命”至少比所谓“奇妙的生命”更切合本书姊妹篇原书名所指。而我对本书书名的处理,则是“万物生灵”。
在原书正文中,“full house”首次出现,是在第1章末段。作者指出“...we should be studying variation in the entire system (the‘full house’of my title)...”,可见其所言之“full house”指的是“整个系统”或“系统整体”。如此说法在书中还将出现多次,且所指不限于“the entire system”,而是“variation in the entire system”。所以,本书主旨不只是由“万物生灵”构成的整个系统,还强调组分生灵之间的不同,且这种差异的存在绝对没有贬损的意味。所以,我将“variation(差异性)”同“diversity(多样性)”联系起来,把本书的核心主题“the full range of variation in/within a/the complete/entire/full system”处理为“万物生灵,千姿百态”。“full house”在正文中出现约30次,我并没有每次都如此处理,但当您在阅读的过程中看到“万物生灵”(或与“千姿百态”同时出现)时(在正文中分别出现22次和24次),须知作者在原文相应处使用了“full house”这一隐喻。
就如作者“创造”了“full house”的上述独特隐喻,我也想就“万物生灵”在此处所指做进一步引申。一方面,我愿意把其中的“万物”与“生灵”等同,至少在生命这个系统里,组成它的“万物”都是“生灵”,或者说某一分类阶元意义上的生物。另一方面,对于所有系统,“万物”不必是生物,我愿意把“生”引申为因“出现”而“存在”,“灵”引申为地位平等的差异。这样一来,“万物生灵,千姿百态”在这里就有了双关的意味,既可以解读为“万物生灵各有不同,千姿百态”,也可以解读为“万物因存在差异而多姿多彩”。如此处理,实际上也是为了切合本书主旨。
如果要营造一种意象,我愿意把“full house”比作集合系统内所有个体的频次分布曲线图。曲线本身就好比“house”的屋顶,万物生灵都在这个屋顶下,“相爱相杀”、其乐融融,共同撑起这个屋顶。我没看过以“full house”为名的狗血电视剧,不知道是否有与本书主旨相符的意象,但我看过由著名作家约翰·斯坦贝克解说的根据欧·亨利短篇小说改编的合集电影 O. Henry's Full House (1952),有时我也会联想到“苍穹之下,人间百态”的意味。
可能您会问,既然标题文字“Full House”无“生命的壮阔”之意,那么“生命的壮阔”指的是什么?尽管我强烈反对以此为本书译名,但鉴于我自己在重译过程中也遭遇了相同的挑战,我能理解前译者的苦衷。或许该译者并未理解“full house”在本书中的含义;或许该译者理解了,但想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或许另有其他原因,使得译者决定根据本书英国版译出标题。不错,本书英国版标题与美国版不同,而且也是作者本人定题的,题为 Life's Grandeur 。
事实上,作者为英国版在序前另加一序,主要是因为担心英国读者不能领会他最热衷的体育项目——棒球,从而专门写了一篇“棒球入门”。在“序前教棒”结束之后,作者还加了一段补充说明,先解释美版标题文字“Full House”所指为何——“a good poker hand expressing both high value and use of all items——that is,the full range of variation”,然后表示虽然确信相对于棒球,押注型扑克游戏更容易为英国读者所接受,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于是把目光转向他最感兴趣的英国人——查尔斯·达尔文,将其《物种起源》的末句(开头)——“There is grandeur in this view of life ...”稍作改编,以此作为英国版书名。读到此处,我最初的反应是怀疑自己是否一直对这句话的含义有所误解。既然英国版书名为 Life's Grandeur ,那么这句话岂不该是“There is grandeur of life in this view...”?
但我即刻又想到,若果真如此,那么作者岂不是一直在“自我打脸”——他在《自然历史》(我不愿译之为在我看来内涵相对狭隘的《博物学》)杂志上近30年的专栏的标题就叫“This View of Life”。我查阅了手边的几个《物种起源》译本,其中的处理(依出版时序)分别为“这种观点是极其壮丽的”(谢蕴贞译本;周建人、叶笃庄、方宗熙译本)、“这才是一种真正伟大的思想观念”(舒德干等译本)、“生命如是之观,何等壮丽恢弘”(苗德岁译本)——无一有“生命的壮阔”之意味。“壮丽/伟大/恢弘”修饰的对象主体确实为“观念”。由此可见,作者如此命名,实则又玩了一次文字游戏。如果撇开《物种起源》,英国版里的“grandeur”的确可以与美国版里的“full”相呼应,由此称之为“生命的恢弘”,似乎能与“美妙的生命”相呼应。不过,这仍让人觉得别扭。何况,本译本译自美国版,作者序之前没有“教棒”的内容。这样一来,对于本译本而言,“生命的壮阔”只是一个无意义的书名,既不出现在作者序里,也不出现在正文中。
本书副标题的原文为“The Spread of Excellence from Plato to Darwin”,看似也让人头疼。但可以肯定的是,其意所指并非前一译本采用的所谓“古尔德论生物大历史”。本书不涉及通常意义上的比较史学,至少,我不知道何为“生物大历史”,无论如何,我不敢沿用。
该译本再版时,副标题被改为“从柏拉图到达尔文”,这仍让人感到疑惑。显然,这只是副标题原文的后半段。对于前半段,“excellence”不难理解,意即“卓越”。在作者看来,以“柏拉图主义”的观念定义“卓越”,是从整体中抽取单一个体,以其表现代表整体本质,得到的是简化抽象、以偏概全的产物,不能反映现实;“达尔文主义”认为应评价整体中所有个体的表现,即考察表现的差异程度,或者说体现整体多样性的属性。因此,对于事物的发展,在达到极限之前,实为整体内部表现的差异程度之变,而在很多情形下,极值或均值之变只是整体变迁的附带后果。如此一来,就评价“卓越”而言,从柏拉图到达尔文,是着眼点之变,是视角由狭隘到宽阔之变,即从局部片面到整体全面的扩展。基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对同一现象得出截然不同的解读。放弃一个视角,转而接受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相当于从鸿沟的一侧变换到另一侧。这不是渐变,而是需要跨越才能完成的革命性巨变。这就是我对“spread”的理解。因此,我将副标题处理为“从柏拉图到达尔文的卓越之变”。
感谢您读完我的释题微见!最后,我不得不补充几句提醒。由于原书面对的是英语读者,尤其是美国读者,作者采用了美式英制度量衡。又因面对的是大众读者,作者在呈现某些科学研究结果时,使用的是取整的约数。按我国现阶段出版要求,当出现非公制度量衡数字时,其后必须补充公制转换值。这本无可厚非,且作者呈现的科学研究结果原为公制。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有些结果先被作者由公制转换为英制再取整,在译本的编辑过程中,英制取整值又被转换回公制值,如此反复转换所得的公制值,就与实际公制值有了很大的出入。所以,亲爱的读者,您在阅读过程中完全可以忽略英制数字后括号里的公制转换值(“译者注”中特别注明者除外)。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