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水墨,你可以推崇范宽的巨碑山水,他磊落遒劲,使百家纤巧,喑哑俱废;你也可以心向倪瓒一河两岸的萧疏澹泊,逸笔草草,聊写胸中之气;而论曲尽其态,笔墨酣畅,“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许多人当推石涛为古今之最;谈平淡天真,雅洁远逸,有些人喜直指黄公望的理意兼顾。而即便八大的意境、笔墨,尤其是他那被大家忽略的山水是如此出格地让我觉得千古一人,但若要论气象、论吞吐,怎么说,也还得从蜀人张大千谈起。
朋友问我如何给大千下个断语,我说“气象万千,富贵逼人”。这富贵逼人是张大千极特殊之处,他画工笔、画仕女,乃至画钩金荷花,再如何富贵,却无半点俗气,就如同他过的日子般,令人欣羡,却不让人嫉妒,因为居停挥洒,自有一派风光。
风光是禅家语,这里触目即是,处处生机,正因禅心是活的。活,所以能出入、能吞吐。不过,要如此,还得先将自己打开,将学问打开。
将自己打开,是不泥于己,如此才能与境相应,眼界一换,所见就有不同;将学问打开,是不受限于法,回眸一望,乃满目青山。如此,于人于境,不画地自限,自然开阖自如,写史论人,对境应缘,就有不同气象。
气象是眼界、是格局、是丘壑,但较诸于此,它更有一番吞吐,可以周弥六合,可以退藏于密,无论横说竖说,总有一番气度、一番生机。
所以说,“富贵逼人”只是大千有时外显的相,“气象万千”才是他的根本。在画能不泥于法,从工笔临摹到泼墨泼彩,从册页到通屏,就都能大小无碍,随意进出。寻常说:人能大气所以不俗,这大气不是疏狂,而是开阖的气象。
论艺,要气象;看人,更得看气象。毕竟,艺之一事,尽可举生命之一端,将之极致,就能夺人眼目。而人,却必得全体契入,才有真正的生命成就可言。
生命富于气象,山河大地乃尽是文章;生命缺乏气象,就只能封闭自持,顾影自怜。一个时光推移,益见丰富圆熟,一个则愈愤世酸腐,总觉老天为何独薄于己,高低之间,乃愈差愈大。我们看少时同负才情的两人,其后处境却有天渊之别,关键常就只在这生命气象的有无之上。
人如此,由人构成的历史更如此。一个时代能否有其气象,决定了这时代的成就,不从这入手,巨大的史料就变成永远的负担,别说寻章逐句可以累死多少人,即便有所梳理,也早就远离了那时代的精神,更无益于当下的生命。
可惜的是,多少年来,我们写人、论史,却早就忘却了这气象。
忘却气象,正因早已缺乏气象,而关键,就在宋代。
宋代有高度的文明成就原不待言,它是六朝隋唐以降胡化的终结者,这汉本土文化的复兴本非坏事,但可惜走过了头,走到绝对的夷夏之辨,周之后传入的东西乃尽归于须辟而废之的胡物。于是在宋,你就看到:
雅乐要回复先秦,却完全忽略了秦火之后,其原貌已难辨析,就一个黄钟音高为何,可以聚讼千年。
琴家说弹琴一有琵琶音,终生难入古矣!于是以幽微淡远为宗,最终,连扁舟五湖,一蓑江表,满头风雨,以心中之波涛映水云之翻腾,具现中国式交响的《潇湘水云》,在明代最著名的虞山派琴谱中也因其“音节繁复”而不录。
宋明理学援佛入儒,但骂起佛家,就像批杨墨:“出家,无父也,沙门不敬王者,无君也。无父无君者,禽兽也”,这等骂法,何止粗陋,更已似泼妇无赖之流了。
也所以,日本人比对五代编的《旧唐书》与欧阳修主编的《新唐书》,乃发觉《旧唐书》中一千一百多笔的佛教资料在《新唐书》中竟就不见,毕竟,面对“无父无君”的佛教,这等删法还算客气的呢!
以此,尽管宋有高度的文化成就,但这成就却可看成在胡化下沉潜待发的奋力一击,一击之后,却就每下愈况了。
每下愈况是因没了气象,在此,严的何止是夷夏之辨,还是雅俗之辨、正邪之辨,这影响对后世既深且远,于是:
宋之后,标举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人须严合礼教,由此,除了花灯、秧歌、民俗庆典外,中国人已不能随意舞动肢体,细腻的舞蹈只能在戏曲中寻,而能有这个出口,还因演员扮演的是别人。
中国的琵琶是历史中唯一能与琴相颉颃消长的乐器,在唐是横抱拨弹,至明已直抱手弹,还发展出相信是今曲《十面埋伏》前身的《楚汉》一曲,其器乐化已臻巅峰,这转变何其之大!更是胡乐中国化的最好例证,但四五百年间竟无相关的琵琶史料,只因琵琶不仅是胡乐,还是俗乐!
而也就因宋儒的辟佛,即便佛教传入中国已两千年,民间甚而“家家弥陀,户户观音”,谈起佛家,许多儒门中人到今天第一句也还是:“佛教不是中国固有的宗教。”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而就因画起圈圈,自拟正朔,缺了那吞吐开阖的气象,所以,于书画,即便文人多所寄寓,不乏大家,但真能开阖者,也常须于逸于格外者寻;于陶瓷,宋虽显其底气,至元明却仅能但探幽微,到清,则几乎只余玩物丧志;于音乐,则宋之前固灰飞烟灭,宋后则雅俗严分,难出大气;于文学,则宋词、元曲、明之小品文,皆极尽美言,却都少见酣畅;于思想,则文人之生活,尽管多出入三家,台面却只能标举儒门,此儒门还愈不可亲,最后士子就只能完全匍匐于科举之下,学问也只能死于句中;而中国人不再舞动肢体,居敬最直接的结果竟就是逐渐僵化的身体与想法。
所以说,这气象的有无、盛衰,才是了解中国千年以降文化变迁、生命转折的关键,但要识得此,却必须跳开宋文化成就带给我们的惯性与迷思。换句话说,谈人论史,谈者的本身就非得具备那吞吐古今的气象不可。
而老实说,仁明的这本书是有这点气象的!
这气象,出现在谈儒的孔子九章上,孔子本身就具气象,他当过大官,门人三千,虽不致三教九流,但来处不一,情性各异,他周游列国,要面对每次的不可预期,有南子者还相中他,怎么说,他都不像后世供奉的那种人。
这气象,直击宋儒的可敬不可亲,但更回归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孔子及其弟子的可能样貌,使我们读来,竟觉如睹斯人,《论语》《史记·孔子世家》的每一章句,竟也变得如此可亲。
这些篇章量既不多,篇亦不长,但不只内容,文字的本身就体现了一种与孔门直通的气象,形式论辩几乎没有,娓娓道来却总神气十足,坦白说,能如此谈孔,谈得如此直接,如此不死于句下者,怕极难找!而谈的是儒,却及于其他,读史论学,仁明的文风,相应的正是中国人那具象直抒的风格。
就因这具象直抒,他谈宋儒的概念化,乃不致堕在概念里与之交锋;而也因此,在全书中,他屡次述及当代知识分子,包含一些诚恳博学,具反思,乃至力图实践者其学问及生命的局限时,也特别清朗易读。原来,虽从古老的中国走出,这些人却一样走入了那概念化,那不可亲,那只探生命幽微,却乏趣味、乏江湖、乏活泼乾坤的老路。
这样的书,从讲方法、谈概念的看来,既主观又没学问,但讲方法谈概念不正是当前学问最大的异化么!?谈禅之教学,我总喜欢举下面的应答:
东京天宁芙蓉道楷禅师,参投子,问:“祖师言句如家常饭,离此之外,别有为人处么?”
子曰:“汝道寰中天子敕,还假尧舜禹汤也无?”
的确,天子下敕,自说即为君命,何须假借权威,反观当代学界,言必谈出处,却从不问那原典如何产生,既为句下之徒,当然难以言那应缘而发的第一义。
而也正因祖师言句都从自己胸襟流出,所以即便盖天盖地,却总如寻常家饭般亲切。同样,真具气象者,其言尽管超乎惯性,笔下纵有王者之气,却因不假借权威,不寻章逐句,不拨弄概念,不执着形式,也总令人觉得可亲,寻常人乃可在此无隔,在此印证。而离了这亲切,不要说难直指那生命学问的大义,首先异化的也就是言说者本人。
原来,学问无它,惟在气象。你能以生命气象对历史气象,以气象之笔举气象之人,谈史论事,为学说艺,何须雄辩再三,何须部繁帙重,平常道来,就有一番自家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