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伐庸

阡陌看着这个脾气无常的人，只得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给他试体温。

初触上去，他的额头有些凉，阡陌用另一只手试着自己的，片刻后，确认没有差异，放了下来。

“大王并无发热之象，若觉头沉，当是病后体弱，又操心多虑所致。”她按着自己的理解，胡诌道。

楚王在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表示不屑，还是表示知道了。

阡陌看他闭着眼睛，道是他要歇息，片刻后，轻轻挪开些，便要起身。

“你那祖父祖母，一个会讲理，一个会治病，倒是有趣。”楚王忽而道，“你们住在一处？”

阡陌见他又睁开了眼睛，只得道：“正是，他们将我带大。”

“你父母呢？”

阡陌停顿片刻后，道：“他们各自有家。”

楚王讶然，起了些兴趣。

“你父母不和，各自婚娶。你父亲连你也不养，将你交给了你祖父母？”他问。

“也不是不养，”阡陌道，“只是不住在一处。”

“他不喜你？”

“不是。”阡陌道，“他又成了家，也有子女，我不喜欢与他们住在一起。”

楚王更加诧异，看着阡陌，更加不能理解。中原诸侯说他们楚人无礼法，他曾觉得这确是短处，却没想到，如今竟遇到了更不讲礼法的。

“看你也不似庶民，你父亲必是个封君，竟会允许子女这般任性？”他皱眉，“你祖父也无异议吗？宗室亦不过问？”

阡陌哭笑不得，道：“无。我祖父与我祖母都很喜欢我，别人也不会多管。”她不打算再跟他解释下去，道：“大王，我们那边风俗如此，如何生活，并无一定。”

楚王神色怪异，未几，将目光收回。

“退下吧。”他淡淡道，闭上了眼睛。

楚王令斗椒、子贝率兵车和大军走大路，一往石溪，一往仞，剩下的人则随楚王驻伏在句澨深林之中。

四周的山野杳无人烟，高大的树木可以遮蔽所有的踪迹。楚人本就生于山林水泽之间，并不惧怕这样的原始环境。

他们驻扎下来，砍树搭造临时的房屋，简易的木棚，就像在铜山里看到的那些一样。他们粮食短少，这林子则像个天然粮仓。每天，出去打猎的士卒都会扛回来各种猎物，有鹿、野猪，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动物。阡陌吃着烤熟的肉，心里却在猜着这是哪个级别的保护动物。

楚王虽然刚生过病，却也能露两手。阡陌看到他拿着弓箭去湖边走了一趟，回来时，从人就提着几只肥大的野鸭。

而荚也是个人才，能够在树上揪下一条蛇来，熟练地剥皮，扔进陶鬲里做汤。他大方地端来请阡陌喝，阡陌一脸畏惧地跳开，荚奇怪地看着她，表情有些受伤。

楚师之中，最弱的，大概就是阡陌了。

她没有任何的捕猎技能，而且对所有的虫子和两栖动物有着天然的恐惧，曾经被一群抬着青蛙腐尸经过的蚂蚁吓得哇哇大叫。

周围人对她这个样子鄙夷不已，一个调皮的士卒还故意把毛毛虫放在她的衣服上，等阡陌发现的时候，毛毛虫已经爬到了领口，吓得她几乎要哭了起来。

楚王听到声音，从帐中走出来，看着她眼睛红红地躲在荚后面的样子，又无奈又好笑。那名士卒未曾想会惊动楚王，被他的目光扫过，连忙伏地求饶。楚王说了句“下不为例”，便让看热闹的众人散了。

“你不是说你从南方来的吗，怎么比楚人还怕虫？”回到帐中，他问。

阡陌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只能干瞪眼睛。

楚王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子的诸多解释不清之处，也不管她，让她去端些水来，自己坐到了榻上。可没多久，当他再将目光瞥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她总挠脖子。

“怎么了？”他问。

“无事。”阡陌说着，停住动作。

楚王没有理会，忽而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

阡陌一惊，正要躲开，楚王低低道：“勿动！”

他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将她脖子上宽大的衣领翻开些许。果不其然，那里有一片微微的红肿。

那手指干燥，带着微温。阡陌愣了愣，将目光斜去，只见他神色专注，阳光透过帐顶，落在他那双锐气十足的眉眼间，竟有些温和。

“可觉刺痒？”他问。

阡陌点点头。

楚王没说下去，道：“寺人渠！”

寺人渠听得召唤，连忙入帐：“大王。”

“你不是带了虫药？取些来。”

寺人渠看看阡陌，应下，未几，将一只小盒子呈上。

楚王打开，用手指沾了一点药膏，正要给她抹上，阡陌忙道：“我自己来。”

“不可，你手上说不定也沾了虫毒。”楚王淡淡道，说着，将药膏抹在那片皮肤上。

阡陌只觉得凉凉的，片刻后，那刺痒的感觉消退了许多。

楚王收回手，接过寺人渠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指。

阡陌看着他，片刻后，小声道：“多谢大王。”

楚王没有答话，过了会儿，从榻旁取来一把短剑，递给她。

阡陌讶然，接过来，发现正是楚王收回的那一把。

“这剑你还是收好。”他意味深长，“寡人发觉，你除了治瘴疫，什么也不会。”

这话确实是实情，阡陌讪讪，只好再谢，把剑收下。

她才要走出去，小臣符进帐来，向楚王一礼：“大王，车备好了。”

楚王答应一声，让寺人渠取盔甲来，为他穿上。

阡陌看着，有些诧异。待得走出帐外，她忍不住问随从：“大王要去行猎？”

那随从笑笑：“是啊，行猎，去猎庸人！”

阡陌这才发现，士卒们已经在整装，似乎马上就要出发了。

这事来得突然，阡陌记得，楚王昨天带着人去打猎，大概着了凉，有点感冒。现在，他就要出发去伐庸了吗？

她正出神，楚王从帐中出来，一身盔甲，腰佩长剑，看上去威风凛凛。他跟小臣符交代了几句话，转头，发现阡陌还站在那里。

“你不必跟随，留在此地便是。”楚王道。

阡陌本就想提这事，听他这么说，心放下来，连忙答应。

楚王看了看她，正要走开，却停住脚步，回头。

“寡人记得，你还要寡人派人送你回舒，是吧？”他说。

阡陌一愣，连忙点头：“是。”心里不禁欣喜，没想到他会主动提……

楚王却弯了弯嘴角：“如此，你最好每日去求大司命，让楚人得胜，莫将寡人收了去。”说罢，他昂首转身，大步而去。

夜幕降临，庸国的方城之中，烛燎明亮。

殿上，庸伯亲自将美酒赏赐给了出战有功之人。乐歌靡靡，臣子们环坐殿上，一边欣赏着舞人的姿态，一边谈论着战事，言笑晏晏。

楚人伐庸，庐戢梨领楚师攻打庸城，多日不下，还被庸人俘虏了左司马；而后，楚人撤兵，庸人追赶，相遇七次，楚人都战也不战便仓皇而逃，让庸人志气大长，得意十分。

“楚人不足虑！”一位上卿笑道，“楚人大饥，千里奔袭而来，早饿得无力，何以破庸？”

“我听闻，楚子还染了瘴疫？”

“正是，天帝亦助庸人灭楚！”

“那些楚人逃窜得如野鼠一般，想来就是要回去给楚子奔丧！”

众人皆哈哈大笑。

下首，却有一人未笑，坐在席上喝着酒，若有所思。

“仓谡，”旁人端着酒来笑道，“你追击楚人，三追三捷，来，饮一杯！”

仓谡却没有答话，看向庸伯，忽而起身。

庸伯正与臣子们谈笑，见仓谡走过来，笑道：“仓谡，你立了大功，寡人如何赏你？”

仓谡向庸伯一拜，道：“臣请国君遣师，兵分三路，一守西北，一守东南，一追楚人，扫清后患。”

庸伯与众人讶然。

“楚人已退。”庸伯道。

“楚人虽退，其力仍在。”仓谡道，“楚人此番来伐，激战最烈之时，乃在攻城。据臣所观，其师并未重创。而后，楚人逃遁，数次相遇，皆未与我交锋。几番交战，楚师并无损伤，国君须谨慎才是。”

“大夫过虑了！”一人道，“楚人若非不敌，为何要逃？”

“就是，大夫不曾听闻，楚子都得了瘴疫，说不定已经死了！”

庸伯看着仓谡，让从人取来一杯酒。

“卿为国操劳，忠心可嘉。”他说，“如今楚人已退，亦有裨人、倏人、鱼人追击，卿不必忧烦，饮酒观舞去吧！”

仓谡见庸伯无意再听，只得接过酒，行礼谢了，仰头饮下。

楚王领着步卒，自丛林中而出。道路狭窄，不能通行宽大的王车，轻便的驲车通行却是刚好合适。

在句澨时，庐戢梨的消息传来，庸人以为楚师溃败，骄傲而松懈，反攻时机已到。按先前商议之策，楚王立即率师出发，赶往百里之外的临品。楚人惯于在山林川泽间奔袭，未过多时，已经到了约定之地。

庐戢梨风尘仆仆，见楚王来到，忙上前迎接。

高坡上，他向楚王禀报道：“前方三十里，我师与敌人隔水对峙。”

“敌人来自何方？”楚王问。

“裨人、倏人、鱼人。庸人未至，敌师杂而无统。”

楚王望着远处的山泽，脸上露出了冷笑。

河水静静流淌，追击楚人的蛮军泅水渡河。对岸安静十分，楚人渡水后留下的浮木等物还横七竖八地留在岸边，地上留下纷乱的脚印，似乎逃走并不久。

蛮人们循踪追赶而来，志气满满，循着脚印和乱草的痕迹继续追去。丘陵起伏，草木茂盛，地上散落着楚人的旗帜、行囊等物，蛮人们一路拾掇，越发兴起，追入一道山壑之中。

突然，号角声响起，箭雨从两边的山丘上落下来。蛮人们大惊，想躲避，却无大石高树；想还击，两边山上树木茂密，根本看不清敌人身在何处。

山谷中哀号遍地，酋首们慌忙之下，连忙大喊后撤。

楚人为伐庸而来，却要一路诈败，士卒们早就攒了一肚子气。鼓声响起，士卒们从山坡和密林中冲出。蛮师各部纷杂，各自为政，本无统领，突然遇楚人反扑，本已混乱，又兼楚人占尽地势之利，蛮师竟无还手之机，处处被动。山壑中留下大片蛮人尸首，负伤者在地上哀号，血染红了溪水。

追击楚人的数千蛮师，最后只剩下二三百人，仓皇逃回。

庐戢梨正要下令去追，楚王却令停下。

“穷寇不足追！”说罢，他看看山壑，“清点死伤楚人，送往后师，莫遗漏。”

消息飞传，斗椒和子贝得令，立刻分两路进攻庸国。

庸伯在醉梦中被人叫醒，才穿好衣服，已被告知楚人连下二百里之地。秦人、巴人亦援助楚人，联军会师，离方城不过数十里。

庸伯大惊，命令火速召集诸蛮，共同抗楚。

使者才出城不久，又匆匆回来，禀报说诸蛮为联军声势所慑，已投靠楚人。

昨夜还歌舞升平的大殿上，登时人心惶惶。

庸伯坐在案前，脸色发白。

天空浓云密布，没有一点阳光。

庸国的方城伫立在群山之中，天险环绕，城墙坚固。

但是此时，攻城大军似潮水般涌来，方城如同海中即将被淹没的小岛，孤立无援。

楚人、巴人、秦人蜂拥而至，无数的长梯、绳索被搭上城墙。守城的庸国士兵无论投石、放箭还是奋力拼杀，都无法阻止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楚人士气高昂，许多人都带了伤，却仍杀红了眼，在箭雨的掩护下攀上城头。巨木撞击着坚固的城门，每一下响声都似能撼动土地，让城内的人胆战心惊。

庸伯眼见穷途末路，守城无望，自缢而死。

太子不愿国人受难，投书而出，向楚王献城投降。

楚王下令停止进攻，立在王车之上，在楚人的簇拥下，来到城门前。

未几，城门开启，太子将父亲的尸首盛在棺木中，放在牛车上，披麻戴孝，自缚而出。满城的庸人跪伏在道路两旁，痛哭不已。

“罪国妄为，忤逆上国，其罪皆在于臣。今大王来临，庸国愿服于楚，还望大王纳地安民，臣万死感恩！”太子跪在楚王面前，低头道。

楚王看着他，朗声道：“楚庸相连，从今往后，庸土为吾土，庸人亦吾民，授尔仍居旧地，朝贡征役，不得违逆！”

太子伏地叩首，大声谢罪。

楚王令斗椒将他扶起，解去束缚。又令人将庸伯下葬，接管方城与宫室，清点财物、屋舍与民人。

宫前，楚王遇到刚刚入城的公孙荣，下车见礼。

公孙荣如今是秦军的大庶长，统帅全师，秦人厚重的盔甲穿在他的身上，并不显累赘，反更衬他身姿挺拔。

“拜见大王。”他行礼道。

楚王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笑意：“公孙如约而至，秦伯之德，楚人铭记。”

公孙荣客套一番，未多时，一阵啼哭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妇人穿着丧服，被士卒押着走过。

“大王，”负责清点的大夫走过来，行了礼，道，“这些都是庸伯及其子孙的妻妾，大王看，可要带回国中？”

楚王看去，那些妇人皆齐头整脸，不乏年轻貌美之人。

“不必，去留由其自主，若回母家，返其财物。”楚王道。

大夫应下。

公孙荣讶然。他在秦国曾听说这位楚王喜好享乐，宫中多美人，不想如今所见，楚王竟是如此自律。

“大王德昭天下。”公孙荣道。

楚王看看他，淡淡一笑：“公孙过誉。”

公孙荣与楚王在各处巡视一番，发觉楚王是个十分识货的人。

庸国国祚绵长，虽地处崇山之间，无论宫室还是器物，皆不输中原。其中，筑城之术尤为出色，周人建成周时，亦曾请庸人筑城。而庸国最值钱的宝贝，乃是盐泉。

楚王并不贪图方城中的美色和宝器，却下令将庸国的筑城、造器等工匠带回楚国；而原本监管盐泉与盐路的官署，楚王也予以保留和优待，为己所用。庸人最引以为傲之物，如今已尽入楚人手中。

“荆蛮！”从宫署中出来时，一个庸国大夫见到楚王，突然冲出来指着他大骂，“庸国传国于上古，立国之时，尔等莫知其踪！受天子封伯之时，尔等不过掌燎之奴，连诸侯也算不得！尔等蝼蚁之辈，竟敢欺辱上国，莫不怕天谴？”

旁边的楚人大怒，正要动手，楚王却制止住。

“卿何人？”他淡淡问道。

那人推开左右，昂着发冠歪斜的头：“吾乃庸伯殿上左史！”

楚王颔首：“卿方才所言，庸国立于上古，受封于天子，而楚人出于荆蛮，故如蝼蚁，是吗？”

那左史与他对视，神色无畏：“是！”

楚王神色平静：“据寡人所知，庸国立国之时，莫说楚人，周人亦未知何方。以卿之言，周人亦如蝼蚁。可后来周人为王，庸人非但未以此介怀，且还以受封自得，籍以为荣，藐视楚人。”

“裨人、倏人、鱼人亦出自蛮荒，亦为蝼蚁，可庸人还是要与他们结盟联姻，共同欺楚。”楚王看着他，冷笑，“可见在庸人眼中，也不过说一套，做一套。”

左史面色涨红，瞪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楚王没有再理会，命令士卒将其押下去。不远处，庐戢梨正在与两名大夫说着话，神色有些不对。

“何事？”楚王走过去问。

庐戢梨向他行了礼，道：“也无甚大事。据被俘的庸人说，有一大夫名仓谡，先前以为大王得了瘴疫，便擅自率四百人往句澨去了。”

“句澨？”听到这两个字，楚王脸色忽而一变。

“正是。”庐戢梨道，“臣查问过各部，皆未遭遇，欲派人回师追剿……”

他话未说完，却见楚王已经转身走开，脚步匆匆。

山林里十分安静。

说安静也不安静，因为到处是鸟啼虫鸣。军士们赶着牛车，沿着先前开辟出的道路行走。

楚王没有带走所有的人，士卒们要轻装上阵，留下了许多辎重。楚王分出一支小队来，将这些东西押回罗地，阡陌也在他们当中。

队伍走得不快，士卒们也十分轻松，有人聊天、有人哼歌，阡陌坐在车上，用楚王的短剑削着一根树枝。

荚跟她走在一起。昨天，他望着天上的鸟儿，羡慕地说要是他有翅膀就好了，可以飞上天空，一日千里，很快就能到家。阡陌想了想，觉得反正也无所事事，玩心起来，就打算给他做个玩具滑翔机。材料很好找，山林里面有很多类似芭蕉的植物，把叶子裁下来可以做机翼，用木头可以削出机身。不过她从来没自己做过这玩意，只能按着家里那些模型的样子依葫芦画瓢。不知道是机身太沉还是机翼形状不对，她修改了几次，总是不能够轻巧地飞起来。

荚对这个东西很好奇，不过对它能否飞起来表示怀疑。

“若是人也能在空中飞就好了。”他一脸幻想，“我母亲说云里住着云中君，去看看他是何模样也好。”

阡陌笑了笑。

她想起从前，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也很期待那云里能有仙女，拿着花篮飞来飞去。说起来，她以前从来不觉得人能够在天上飞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方，亲自体会过用双脚丈量几十里、几百里是什么感觉后，方才明白，那的确很了不起。如果自己能够回去，或许可以专门去坐坐飞机，忆苦思甜？阡陌想着，不禁微笑了起来。

手里的剑很锋利，阡陌细心地修理着机身，吹了吹木屑，忽然发现那剑身上有很小的铭文。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三个字：楚王侣。

“……这是寡人即位时所铸……”楚王那时的话浮上了心头。阡陌看着这把剑，说实话，它十分漂亮，阡陌自己也很喜欢。她心里不禁想着，这是楚王所有之物，要是在现代，它必定会价值连城吧？但是再想想，又觉得这个东西如此崭新，谁又会相信它是真的古物呢？自己留着也不好，还是还给楚王妥当些。

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阡陌把滑翔机修好，下了车，叫上荚，寻着一块空旷的草地，准备再试。她用力把滑翔机掷出去，出乎意料，它并没有一头坠下，而是轻巧地在空中盘旋起来。

“啊！”荚眼睛亮亮的，惊喜地望着它。未几，见它落下，他连忙去追。

阡陌笑眯眯地看着，忽然，她瞥见树林的那边窜过几条人影，手里拿着弓箭。心提起来，她急忙大叫一声：“荚！”

话音未落，一支箭已经迎面而来，阡陌连忙卧倒。

嗖嗖的破空之声接连而至，楚人未想到会遇到偷袭，登时大乱。一边就地隐蔽，一边取出武器还击。

阡陌躲过那箭之后，连忙爬起来，躲到树丛里。她拔出楚王的剑握在手中，再往刚才荚所在的位置看去，他已经不见。

逃走了？心里一松，她正想往更深的地方逃去，脖子上忽而一凉。

冰冷的刀刃贴着皮肤，阡陌僵住。

未几，手上的剑被夺走。

“楚子佩剑。”一个声音缓缓道，“尔乃何人？楚子的宠姬吗？”

小队里的楚人不多，敌人却足有数百，没多久，士卒们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那些人把尸首拖出来，放得横七竖八。那场面很是血腥，阡陌心里害怕得要命，不忍心看。

她与几个俘虏集中在一起。阡陌仔细观察一下，除了几名受伤的士卒，就剩下了寺人渠。

看押他们的人嘴里嚷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没多久，逮住阡陌的那个人走了过来。他似乎是个头领，脸色沉沉的。

“楚王何在？”他用楚语问。

没有人回答。

那人面无表情，揪起一个负了伤的士卒。

“楚王何在？”他再问。

那士卒腹部受了箭伤，手被捆着，却全然无惧，突然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哈哈大笑。

那人面色不改，突然将手中的剑刺入了士卒的身体。

阡陌连忙闭上眼睛，只听到金属刺入骨骼和人体倒地的声音。恐惧爆发，她身上像被灌了冰水一样寒冷。

那人显然被激怒了，未几，朝这边走过来，把带血的剑架在了寺人渠的脖子上。

“你说！”他冷冷道。

寺人渠浑身哆嗦着，说话的声音像哭一样：“小人……小人真不知晓啊……大王病倒了，听说临品的大巫会治瘴疫，大军就连夜护送着赶了去……”

阡陌在一旁听着这些话，不禁讶然。

楚王明明是去伐庸，寺人渠为什么不说实话？莫非……阡陌看着寺人渠，他那脸哭丧着，忽然对她飞来一个目光。

阡陌心中忽而了然。

会出现在这里拿他们当敌人袭击的，极大可能就是庸人。这些人来问楚王的去向，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知道楚王已经去伐庸，而是以为楚王还在句澨，所以才会赶来袭杀楚王。如果得知楚王已经去伐庸了，他们此来的目的便落空了，说不定还会被激怒，将所有人都杀光。寺人渠说谎，告诉他们楚王病了，还给他们指了一条路，也正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些人！

阡陌的心咚咚地跳着，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主意虽险，却是大胆聪明。不过，似乎还不够……

“临品？”那人神色一动，却并没有把剑放开，“既如此，尔等往何处，为何不随楚王同去？”

寺人渠的脸色僵住，支吾道：“那是……”

“那是因我之故。”阡陌忽而开口道。

寺人渠一惊，看向她。

“我有孕，大王恐我染疫，累及腹中，故而令人将我送走。”阡陌望着那人，缓缓道。

那人也盯着她，将她打量着。

阡陌心里紧张得要命，却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不能露怯。

见他仍有疑色，她决定加一把料，冷笑道：“大王最爱我，哪怕出征也离不开我。尔等最好将我等都放了，否则大王病好，得知此事，定会将庸国灭掉！”

旁边的庸人怒起，嚷嚷着走过来要教训她，却被那人叫住。

“她还有用。”他说，看看阡陌，又看看周围的人，“那寺人也留下，其余杀掉。”

庸人并不是为抢劫而来，楚人的辎重只带走了一辆马车，阡陌被绑上手脚，丢了上去。寺人渠被绳索捆着，拴在马车后面跟着走。

阡陌知道，自己方才的谎话奏效了。他们让她乘车，就是忌惮着她有孕。她暗自观察、辨别着方向，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不知道是不是去寺人渠说的临品。心里七上八下的，楚王先前的确是去了临品，但她记得那里只是会师之地，他们去到那里，楚王未必在，那时要怎么办？

她想起方才那些士卒们被杀死时的惨状，闭闭眼。

只能在路上逃走。阡陌在心里道。

但是，这些庸人十分警觉。他们时常过来检查俘虏的绳子是不是捆绑结实了，看到破损，会立刻重新绑上。

阡陌想用石头磨断绳索逃走，眼看着白天太容易被发现，只能等着晚上。

行进一日之后，夜幕降临。庸人也乏了，寻了地方，将俘虏捆在一起，生起篝火歇息。

阡陌仍然被绑着手脚，坐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后面就是树干。

不远处，庸人的士兵围坐在篝火边上，说笑着，时不时有人朝她看过来，不知在讨论什么。

阡陌低着头，脸上平静，手里却攥着一颗石子，用上面的锐角暗自磨着手腕上的绳索。

忽然，她发现有人朝她走过来，忙停住动作。却见来人是一个庸人士兵，似乎刚刚喝了一点酒，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的脸。

四目相对，那士兵笑起来，伸手来摸她。

阡陌忙躲开，篝火那边传来众人的哄笑声。那士兵扯住阡陌的衣服，将她拖到地上。阡陌尖叫着挣扎，却无奈手脚都被捆着。那士兵正要把她衣服扒开，后面传来一声大喝。

士兵吃了一吓，停住了。

阡陌看去，却见是那个头领走了过来。他冷着脸，叽里呱啦地对那士兵劈头大骂一通。

那士兵神色悻悻，未几，只得走开。

阡陌哽咽着，顾不得害怕，连忙蜷起身体缩到一旁。

那人看了看她，未几，转身离去。

“他们不过是想尝尝楚王宠姬的味道。”回到篝火旁，与仓谡一道领兵出来的大夫子闵道，“长途奔波，难得遇到一个美人，你总该让这些人有点犒劳。”

“那么此人便更不该动。”仓谡坐下来，“若遇到楚王，她便是人质。”

子闵看着他，摇摇头：“你啊，得行乐时且行乐，难怪国君总说你古板。”

仓谡自嘲地一笑，没有接话。

古板，是别人对他一贯的评价，但仓谡却并不这样觉得。他觉得，庸人得了病，一种很危险的病。他们铸造出最美的器物，有最美的乐歌，还有诸国求之不得的盐泉，世上的珍宝，都在庸国的崇山之中。他们自诩自己的城墙最坚固，能够抵抗一切外敌，殊不知，最大的敌人说不定就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庸人沉浸在财富和美物带来的虚荣之中，就算是相邻的楚国日益崛起，也不肯正视。眼见日渐被楚国逼迫，庸伯终于振作起来，联合诸蛮对付楚国。但只得到了一点胜利，庸伯便又骄傲起来，继续与大臣宴饮。

仓谡知道，自己此番出来，回去必然会被罚。子闵也知道这一点，却愿意跟着他出来。

他拍拍子闵的肩头，拿出木杯，从鬲中倒出些汤水。片刻后，他转头看向那个女子。

她大概被吓坏了，缩在那树下，一动不动。

想了想，仓谡朝那女子走过去。

见他回来，女子显然警觉起来，又缩了缩，两只眼睛瞪着他。

仓谡并不介意，一手抽出短剑。

女子露出惊恐之色，看他走过来，哀求着：“不……求你……你……”话没说完，却见仓谡将她手上的绳索一剑割开，她愣了一下。

仓谡将水递过去：“喝。”

女子狐疑地看着他，过了会儿，伸手接了过来。

看得出来她很害怕，双手握着那木杯的时候，仍有些颤抖。

仓谡在她面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看着她。

那注视让阡陌浑身不自在，过了会儿，她只得低头，将杯里的热水抿了一口。

出乎意料，这并非普通的开水，而是有一股味道，就像……茶？

阡陌讶然。她记得，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喝茶的习惯。正出神，忽而听那人开口：“怕吗？”

这话明知故问，阡陌点点头。

“你被俘时可看不出来怕。”

阡陌不知道这问话的用意何在，小心地答道：“此时非彼时。”

仓谡不置可否，却将楚王的剑拿在手里，晃了晃。

“这剑倒是良器。”他说，看看阡陌，“楚子甚喜爱你，是吧？”

阡陌迟疑了一下，道：“是。”

楚国不满自己总被中原轻视，从楚武王开始，每代国君都称王。不过这称呼只在楚国境内有效，别国人称呼楚国的国君，仍然是叫作楚子，而非楚王。阡陌先前谎称自己是楚王的宠姬，便是幸好有这把楚王的佩剑为证，如今仓谡再问，也只好圆下去。

“既是宠姬，为何穿得如此粗鄙？”仓谡瞥了一眼她的衣服。

阡陌面不改色：“大王说，出征在外，不可招摇。”

仓谡没说话。看着阡陌，她生得很漂亮，乌发白肤，确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人。楚王好色，众所皆知，他带上宠姬出征，倒也无甚奇怪。

“听闻楚子染了瘴疫，病势如何？”他问。

这话算是问对了人。阡陌答道：“大王忽而高烧不止，忽而寒冷难耐，听人说，甚是难治。大夫们商议，立刻出发往临品。”

仓谡见过瘴疫之人，确是这般症状，并没有质疑。

“大夫放了我等吧。”阡陌见他神色和气了些，低低道，“我等不过服侍之人，还有伤者，在这山林之中什么也做不了。庸楚交战，我等皆是无辜之人。”

“谁不是无辜之人？”仓谡抬眼，目光深沉，“庸国侵楚，亦不过是为生存。”他说罢，起身径自而去。

阡陌倒也没希望那人会放过自己，见他走开，并不丧气。她双手被重新绑上的时候，手心里已经握住了一枚更尖锐的石子，开始重新磨那绳索。

时间慢慢过去，绳索并没有被磨开多少，阡陌却已经很累了。她想睡觉，但手脚都被捆着，只能靠着大树睡觉，那是神仙才能睡得舒服的。困意上来，十分折磨人。

“陌……”忽然，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阡陌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她向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

“荚？”片刻后，她低低道。

“陌……我寻你寻得好辛苦……”荚躲在她身后大树的阴影里，声音中带着哭腔。

阡陌心里又紧张又高兴，柳暗花明，没想到，荚竟会跟来。

“我帮你解开绳索。”荚说。

“不，勿动……”阡陌忙道。她眼观八方，在牙缝里挤出话来：“荚，我自己来，你可有刀？”

“我……我拾了几支箭头……”

“也好，给我一支。”阡陌说。未几，微微轻响，一支箭头落在了阡陌的旁边。她连忙用脚踩住，再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她。

“你看看能不能给寺人渠。”

“能是能，”荚有些迟疑，“可你……”

“我无事，你快去！小心！”阡陌叮嘱道。

荚应了一声，未几，没了动静。

那箭头是铜的，磨得十分锐利。阡陌试了一下，没多久，绳子就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寺人渠被捆在离阡陌几米之外的地方，阡陌不时地瞥向他，心隐隐地跳着，祈祷荚能够成功，又怕荚会被人发现。

夜晚的森林，四周漆黑，不时传来夜行动物的声音，还有风声。庸人似乎都已习以为常，在火堆旁睡去，只有几个人在看守俘虏。

过了好一会儿，阡陌瞥见寺人渠朝她点了点头，心放下许多。她知道，如今只待时机。

虽然庸人大多在歇息，但是那些守卫的士卒却没有打盹的。阡陌估摸着，要想悄无声息地逃走，似乎不太可能……

天上翻出淡淡的鱼肚白时，树林里突然传来动物的叫声，夹杂着隆隆的声音，似乎是有车轮在滚动。

沉睡的庸人被惊醒，连忙拿起武器。

“何事？”仓谡问。

“不知……”子闵还带着醉意，两眼迷瞪。

仓谡望向远处，似有火光。庸人们皆很警觉，唯恐是楚人来袭。仓谡即刻令人灭掉篝火，带上人，朝那边摸了过去。

等到得那火光之处，众人皆愕然。只见那是两头牛，尾巴上被绑了火把，拉着车在树林里到处乱闯。

子闵哭笑不得：“这是……”

仓谡皱着眉，却是脸色忽而一变。

森林湿凉，冻了一夜的身体有些不灵活，但阡陌还是手脚并用，唯恐被落下。

她万万没想到，寺人渠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只会唯唯诺诺的人，也是有几下子的。方才，庸人大多被那响动吸引了去，只有两个人看守。寺人渠瞅准时机，突然将其中一人击杀，夺了武器，又杀了另外一个。

天还没有亮，他们也没有火把，但是寺人渠和荚的动作却十分灵活，就像生活在丛林里的动物。

荚让阡陌抓着他的衣服，带着她走。他的身形虽单薄，却灵活得很，像猴子似的。

“太好了，陌，我们逃出来了！”他高兴地说，从腰间抽出那只滑翔机，“你看，这个我也找到了！”

阡陌看去，只见用作机翼的蕉叶已经稀烂，只剩下了机身。

她哭笑不得，道：“莫多说，当心脚下！”

正说着话，突然，身后传来嚷嚷的声音，回头看时，只见火光闪动，是庸人追了上来！

“快！”寺人渠急道。

但是在树林里，再快也快不道哪里去。一支箭堪堪掠过阡陌的耳边，她踉跄了一下，再往后看，已经能看到那些人的脸了！

正在此时，忽然间有号角声吹起，响亮而悠长。

无论是追赶中的庸人，还是在逃跑的楚人，都吃了一惊。

“楚师！”寺人渠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是楚师！”

仓谡未想到会遇如此突变，忙令庸人止步，围拢回来。

喊杀声已经传来，箭矢嗖嗖飞来，庸人连忙后撤。仓谡寻着避箭之处，前方山垣上，忽而下来一个人，晨曦映着利剑的寒光，朝他迎面劈来！

仓谡急忙挥剑挡住，兵器相撞，他手腕被震麻，后退了一步。

他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披甲胄，头盔下是一张年轻的脸，五官冷峻，杀气腾腾。

那人面色沉沉，不待仓谡喘息，即又挥剑袭来。他膂力十足，剑术却很灵活，交锋几个回合，仓谡竟还手不得，不禁心中暗惊。

“大王！”楚人士卒随后赶到，纷纷来援。

大王？仓谡心中一惊，回过神来。他看向那人，原来，此人竟是楚王？

血气腾起，仓谡不再顾及诸多，挥剑直取楚王。

“仓谡！”子闵见状，亦领着人来救。

“楚人太多！快走！”子闵挥着长戈，大喝道。

“你先走！”仓谡正与楚王缠斗得难解难分，不愿放过。

子闵正欲再说，突然闻得破空之声传来。

“当心！”他将仓谡撞开，胸口却被利箭穿透。

仓谡大惊，却见子闵红着眼，忍痛挥戈，挡住楚人的兵器，目眦欲裂：“快走！”

头脑如同被凉水浇下，仓谡看向四周，庸人尸首遍布，更多的楚人正奔涌而来。

“走！”子闵的吼声震耳。

泪水涌出眼眶，仓谡看着子闵的额头被箭矢穿透，向周围大吼：“撤！”他扶起一个受伤的士卒，奔入未被晨光浸染的幽暗密林之中。

一场拼杀很快结束，楚王一边命人清点死伤之人，一边到处查看。入目却只有庸人的尸首，他想寻的人，并不在这里面。

地上，方才那个奋战而死的庸人仰面倒着，手中还握着铜戈。楚王上前，将他圆瞪的双目合上。

两名士卒走过来，楚王道：“此人有义，独葬。”

士卒们应下，将那人抬走。

移动尸体时，楚王突然看到那人身下的落叶堆里露出一把剑。他忙取出来，只见正是他给阡陌的短剑。拔出鞘，剑身光亮崭新，他的名号清晰可见。

——你除了治瘴疫，什么也不会。

头有些微的眩晕，楚王站起身来，晃晃头，靠在树上。背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晨风吹来，透着凉意。

——你最好每日去求大司命，让楚人得胜，莫将寡人收了去。

他还记得自己说这话时，那女子眼里半失望半纠结的目光，似乎会倾诉，会让人心软。他承认，他将她留下来，就是存了私心，到头来，被大司命带走的，竟是她吗……

楚王望着遍地的尸首，忽然觉得头盔压在头上，实在有些沉。

他把头盔取下，靠着身后的树，闭了闭眼睛。大约是因为自己一路赶来不曾停歇，他觉得眼皮里头酸酸的……

“大王。”这时，一个士卒走过来，看到楚王的模样，有些迟疑。

楚王深吸了口气，睁开眼：“何事？”

“大王，”那士卒道，“我等在东北边发现了寺人渠和工妾陌，还活着……”

他话未说完，却见楚王的双眸猛然一亮，接着，急急地朝那边奔去。

天光已经透入了森林，带着雾气，鸟鸣声声。楚王奔跑起来，脚步像是带着风。

士卒们见到楚王，纷纷行礼。

楚王却未停步，径自往东北边跑去。他用剑格开迎面而来的树枝，未几，远处树下的一个身影落入了他眼中。

阡陌正给一个受伤的小卒包裹手臂，那是个跟荚差不多大的少年，看着阡陌，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在她身旁，寺人渠正跟人叽叽呱呱地倾诉，忽然，他喊了一声：“大王！”

阡陌讶然，转头看去，果然是楚王。

他身上还穿着甲胄，正快步走过来。

“大王！大王！”寺人渠又高兴又激动，连忙迎上去，在他面前跪下，抱住他的腿大哭：“大王！你可算来了！”

楚王安慰了两句，想前行，寺人渠却还不放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小臣万死！竟劳大王亲自来救！大王！庸人可恶！那些士卒死得惨啊！”

楚王无奈，只得继续安慰寺人渠，眼睛却看向阡陌。

她也望着他，两眼红红的，脸上却带着笑。

心中一动，楚王将寺人渠扶起，未几，走到阡陌身前。

“你……无事吧？”楚王道。

阡陌忙举袖擦了擦眼睛，点点头：“我无事。”

她心中亦是欣喜。方才看到楚王的时候，她只觉楚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辉正面过。她原本想着能逃一步算一步，没想会遇到楚王带着大队人马来救，劫后余生的心情，又岂止幸运二字能概括的？

楚王看着她，那张脸和那身衣服都脏兮兮的，头发也有些乱，却并不丑陋。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泪水，却带着笑意，更是明媚。

他想多说些什么，张张口，却只道：“无事便好。”

“大王，此番多亏了工妾陌机智，我二人才得以保命！”寺人渠走过来，夸奖道。

“哦？”楚王难得有耐心，微微扬眉，“如何机智？”

阡陌听得这话却觉窘然，唯恐他会说什么宠妃，连忙道：“此番功不在我，多亏了荚！”说罢，把荚从身后拉出来，笑盈盈地说：“是荚冒死跟来，我等才得以逃脱。”

寺人渠觉得也对，又夸奖起荚来，惹得荚满脸通红。

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阡陌抬眼，忽然发现楚王一直在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楚王却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仍在注视着她。

阡陌愣了愣，未几，不由得走上前去。

楚王见她靠近，心底一荡，正待也上前一步，却见她伸出手来，覆在自己的额头上。

“……”楚王怔住了。

“这么烫！”阡陌皱起眉头，忙道：“寺人渠，大王又发热了！”

楚王又病倒了。

与上次不同，楚王这次不是瘴疫，而是实实在在的伤风。他从句澨出发的时候，已经有了感冒的苗头。一场征伐，得了这边的消息，又匆匆从方城赶来，一路都不曾歇息。等到事情都落定了，他也终于倒下了。

楚人们却不着急，因为有阡陌在。这个工妾陌连瘴疫都能治，在他们眼里，无疑是跟神医画着等号的。

阡陌无奈，幸好伤风感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寺人渠也知道些治疗的方子。她将药名一一记下，正待与荚去采药，袖子却被扯住了。

“工妾陌……”楚王在榻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却不忘下着命令，“寡人要饮水……”

众人讶然。寺人渠看看阡陌，颇有意味地笑了笑，自己带着荚走了出去。

阡陌看看楚王那攥得紧紧的手，只好留下。

她端来水，在楚王榻旁坐下。水是温的，阡陌拿着木勺喂到他嘴里。楚王很配合，微张着嘴吞下，阡陌再喂，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

“碗……”楚王睁开眼，微微支起头。

阡陌忙将碗凑上前，看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待得喝完，楚王又躺回去，长长地吁了口气。

“工妾陌……”他喃喃道，“你留在此处……”

这话跟他得疟疾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阡陌已经习惯，将他额头上的湿巾取下，换上一块凉的，答道：“嗯，知道了。”

楚王听着这话，眉间舒展开来。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闭着眼睛，沉沉睡去了。

寺人渠的药很有效，熬好之后，楚王喝了一碗，未多时，便出了一身大汗。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

心里忽而想起什么，楚王忙转头望去，如愿以偿地，看到榻旁那个沉睡着的女子。

他们这个样子待在一起，并不是第一次。楚王却觉得，要是能够再多几次就好了。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从额头，到眉眼，再到红润的嘴唇……他曾经问自己，为何如此拼命，听到那消息之后，对谁也不放心，非要自己赶回来？

直到发现她不见的那一瞬……

楚王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可笑，就像……嗯，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收回目光，未几，却又忍不住再瞥了过去。

过了会儿，他干脆侧过身，面向着她。

阡陌还在沉睡，一丝乱发粘在了脸上，有些碍眼，让楚王看着心里痒痒，想帮她撩开。可是他伸手时，袖子却将榻旁的一只木几带倒了，发出咣当的一声。

楚王僵住，看到阡陌睁眼，连忙躺回去。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他们已经四目相对。

“大王醒了……觉得如何？”阡陌的声音里带着半睡半醒的软糯，说着，伸手来摸他的额头。

那手心柔软，楚王躺着一动不动，心安理得，唇角弯起微微的弧度。

楚国灭庸，庐戢梨在方城处理后续之事，斗椒、子贝率师归郢。楚王在句澨休整了两日之后，工尹为贾从罗地率船队而来，接楚王归郢。

因为先前庸人的袭扰，车马短缺，阡陌只得又坐到了荚的那辆牛车上。

这其实比先前的那种安车要有意思多了，阡陌戴着士卒们给她编的草笠，一路说着话，听士卒们吆喝唱歌。荚拿出那只滑翔机，求阡陌再给他做一次。

楚王一个人乘在王车上，百无聊赖，忽然听到后面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他转头望去，却见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什在天上飞来飞去地打着转，那个叫作荚的少年高兴地追在后面跑着；牛车上，阡陌笑得灿烂。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像闪着光似的。

但她从没在楚王面前这样笑过。

楚王看了一会儿，转回头去。

荚对这个玩具爱不释手，歇息的时候还在玩。滑翔机乘风掠过树梢，转了一个圈，落在地上。他忙跑去拾，才弯腰，那滑翔机却已经被一只手拾了起来。荚抬起头，吓了一跳，忙站直了。

楚王将滑翔机拿在手里，看了看：“你的？”

“是。”荚红着脸，瞅着楚王的神色，忙补充，“是工妾陌做的。”

这时，阡陌望见了楚王拿着滑翔机跟荚说话，很是讶然，走了过来。

楚王瞥瞥她，似饶有兴味：“此物甚是有趣。”

阡陌笑笑：“不过玩具。”

“寡人也要。”

阡陌愣住。

楚王却不多说，转身而去，没多久，懒懒道：“工妾陌，寡人累了，来捶背。”

队伍穿过密林，越过山丘，一路往南。

句澨水泽延绵，不久之后，已经能望见大江。会师的水岸上，楚人的大船一字排开，颇有气势。为贾早已在此等候，见楚王来，忙上前行礼：“拜见大王。”

楚王扶轼答礼。望向江上，只见江面开阔，水浪千层，大舟浮于其上，如竦峙的山岛，岿然稳稳。

楚王心中亦不禁豪情万丈，意气风发，传令让士卒登船，他自己也下了马车，健步上前。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喊：“陌！陌！”

他转头望去，却见一艘船上，好些人站在船头，正朝这边挥着衣袂。

回头，却见阡陌也是一脸欣喜，朝他们招手。

楚王讶然。

“那是何人？”他问。

“那些都是上回大王俘获的舒人。”小臣符忙道，“大王忘了？大王先前令小臣将他们带来，伐庸之后，便与工妾陌一道送回舒。” 8apmBaf2X0XescJUew3KWm6OmEBVhzBRn3didsCpj0nEWaE0jvy7jd/J8XtTiFM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