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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叶海天愧怍难当,兄妹俩一度势同水火

铁门应声滑开,两辆车子一前一后缓缓驶入,刺目的远光灯亮如白昼。

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楼下早已忙成一团。

女佣们沉默地各司其职,手里拿着毛毯、热毛巾、水杯、披肩和拖鞋等物,来来回回地从宴晚身旁路过,板着脸完全视如不见。她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和空气一样寂寞。

只好识趣地往边上让让,免得挡了路惹人嫌。如临大敌的气氛,让空气也变得莫名紧张。

什么人回个家还搞这么大阵仗,吵得人头昏脑涨。是叶海天么?

正寻思,金属哐啷砸在大理石地砖上的锐响刺痛耳膜,紧接着又传来咆哮犬吠。一片压抑的惊叫中,短促低温的女声尤为突兀,“谁让你们把这东西拿来的?扔出去烧了!”

宴晚搞不清到底发生什么状况,全身的汗毛乍立,肌肤上激起一层栗。偷偷探头张望,最先看到一头龇牙咧嘴的杜宾犬焦躁地转圈,地上翻倒一台轮椅,坐垫已经被锋利的犬牙撕碎,棉絮飘得到处都是。一个瘦小的女佣吓得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缩着脖子不停抽泣。

目光再挪几寸,便是那发脾气的女人,众星拱月般站在正中。摸约四十上下,长得极高大。

墙壁诡曲的角度遮挡了视线,又隔得很远,但忽略谁也忽略不掉她。昂扬着下巴,侧脸神情傲然,浑身上下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轻蔑的、看什么都无聊的气息。

大概是刚刚参加完宴会,大冷的天还穿一袭电光绸蓝长裙,搭条古董皮草。由一头完整的银狐剥制而成,盘踞在肩上同整个人融为一体,连着已经死去的兽头,毛尖出锋极锐利。

细看那礼服还是露背款式,如露如电,密密贴合她颀长的轮廓,瀑布般流泄而下。不得不承认,即使没有这身招摇行头,也堪称艳光四射。

宴晚揣着好奇打量她的脸,鼻尖精巧,颧骨略宽,严肃紧绷的下颌让怒容显得刻薄。并非标准意义上的美人,但是她美。皮肤白得似羊脂,脸上亦缺少血色,却涂了张峰峦饱满的红唇,红白交映,简直耀眼。

肩头被轻拍一记,她猛地回过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紧绷的神经才略松懈。芳姨竖起一根手指唇间,用眼神示意她跟过来。

也许嗅出了生人气味,那头高大威猛的杜宾对着这边空气狂叫。宴晚求之不得,赶紧悄悄的溜走。

迟颐芳的房间比她的要大得多,没什么女性化的布置,到处摆满了书,还有一些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小玩意。沙漠里骆驼风化的白骨,原始部落锈蚀的箭头,诸如此类。

宴晚从她口中得知,那颐指气使的艳女,是叶海天的妹妹叶翠微。

“别怕,她性格是不大好相处,但心眼儿不坏。每次过来都得找由头折腾一阵,好在也不是经常回,这次还是为了——”

没说完便被敲门声打断,佣人把双人份的晚餐送进来,一一摆好,又点上蜡烛。

“还没吃东西吧,正好一起。”

送餐的女佣眼睛红红肿肿,动作缩手缩脚,也不太敢抬头看人。宴晚认出是刚才在大厅里挨训的女孩子,却不知她犯了什么错。

待门关好,两人对坐边吃边聊,话题便自然而然绕到叶翠微身上。

迟颐芳从脖子里摘下项链,很朴素的链子,坠着一块——不,半块玉观音。水头剔透的冰种,不知何故,从中间斜横裂开。断口处用纯金镶了道边,是补玉器的古老手工金缮,打造得极为精妙。

她告诉宴晚,玉观音是叶细细的遗物,另一半在叶海天身边收着。玉碎拆两边,爱女早夭的伤痛,除了迟颐芳,无人可与他共担。这桩惨事,对亲历者叶翠微而言,同样是不忍触及的心头刺。

叶翠微在爆炸后做了截肢手术,失去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从此对隐疾讳莫如深。

原来如此,宴晚惊讶地张大眼睛。但她站得那么高,那么好。胸背和胳膊的线条紧致流畅,义肢操作得那么娴熟,不知情的话完全不会觉得是条假腿。

那小女佣是新来的,对叶家的忌讳全无所知,被人捉弄竟把轮椅推了出去。触在霉头上,难免捱一顿教训。

未经他人苦,宴晚也不好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面对伤痛的方式,叶翠微选择竖起浑身尖刺来替代失去的右腿,于是就有了那种牙舞爪又饱含隐衷的矛盾姿态。

康复治疗很漫长,一年后她才能从病床上勉强爬起来,试着用拐杖行走。叶海天愧怍难当,兄妹俩一度势同水火,是以不能时常出现在她面前。定期陪着去做做矫形治疗的,唯有迟颐芳。

普通人根本没办法想象,失去半条腿是多么严重的事故。他们只会不痛不痒地庆幸,还活着真好。

说不清是生命重要些,还是完整重要些。但日子从此不同了,一生余下的岁月还有那么长,必须分秒承受。

这个过程中,迟颐芳能做是只是陪伴,以及保持沉默,并重新理解了完整与残缺。叶海天已经没了女儿,不能再失去妹妹。

她目睹了全部。在血肉白骨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做完手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避不了人,病痛面前何谈尊严。叶翠微的伤处愈合得很顺利,切口断面整齐,骨碎和组织毁坏的程度比预想中好。医生尽力保留了关节以下,大约十公分长度。剩余的皮肤,还能切成“之”字形,完美地把断面包裹起来,缝合后呈椭圆状。对,在执刀者眼里,这样的余肢堪称“完美”。

肌肉、骨头、神经全部断掉。整个部位是麻木的,失去大部分触觉,冰敷在上面,消不了肿也不觉得冻。后来就痛,花样百出各种各样的痛。他们说那叫幻肢痛,比癌症还难缠,治不好死不掉。病人可以清楚感觉到失去的肢体还在,半条腿拖进炼狱用火烧,每一根脚趾化作焦炭亦不会停止。忍耐电击治疗,如容忍这残缺不全的生命。注射止痛针剂,要从脊椎打进去,侧身弓起,被七手八脚像按一只虾米般按住。

诸般方式用尽,也不过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人类医学,不可能治愈不存在的东西的痛。即,无法解决“失去”。但它如此强烈,发作时来势汹汹。扯痛、抽痛、闷痛、切痛、绞痛,从1级到10级,从蚊子叮咬到碾碎筋骨。

宴晚静静地听着,一只手不自觉按向心口。她想她懂得,自阿无离开以后。

谈起这些往事,迟颐芳态度已很平淡。夜深了,依然精神很好的样子,去拿了支啤酒打开。清脆的一声响,润滑泡沫翻涌如云。

私酿的瓶身上没有商标,开口处以火漆封缄,却有个隐微细小的标志,像闪电。宴晚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叶海天的妹妹受伤,每天川流不息有人来探望,来窥探或观赏,表演关心的姿态。床前堆满病人根本不需要的鲜花礼品,待热闹散去,迟颐芳不需任何人吩咐便会一一拿出去扔掉。

再后来拆了绷带,皮肉红的红紫的紫,像沤烂的花。光秃秃,剩下的一丁点长度,很适合做义肢。在这之前,快三十岁的叶翠微,必须像婴儿一样,重新学习站和走,用拐杖。

什么都是反过来的。站立是那么恐惧,她有时睡醒,想不起自己没了腿这件事,没有先拿拐杖,反应过来但什么都不能做,直冲冲摔下去。迟颐芳来不及扶,下意识用身体去挡,让她摔在自己身上。缓冲仍令伤口爆裂,鲜血渗出石膏模型。

就像她的大脑因为麻醉而没有接受失去肢体这件事,就产生幻肢痛。不被理解,也无法安慰。

背部肌肉要支撑整个身体,练走路之前先练举重。

该怎样理解残缺,这残缺要求她成为更强悍的存在。

如果你的背不够强,那么手掌和手臂肌肉一定会经常拉伤,医生说。

学习每一个从不知道的新动作,左边,右边。上楼梯要先用好脚,随拐杖先行。下楼则用坏腿,随拐杖先下。弄反了,就滚跌下去。

日练夜练,背肌练得很漂亮,似蝴蝶展开强壮的翼,所以她爱穿露背款式的衣裳。

迟颐芳目睹了太多残缺的痛,眼泪和血。不好的事情见多了,人就学会越来越静默。每天都在跟不同的医护打交道,专业护理、神经科医生、物理治疗师、心理治疗师……等等。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进度告知叶海天,“医生说她的伤口愈合得很美。”随即又想,没了就是没了,留下的那些,无所谓美不美丽。

原来已经愈合的余肢,断骨还有可能会继续生长,直到刺破皮肤,切断的神经末梢会长水泡。

三十岁了,骨头还要长,但怎么长都长不回原来。终于能拆掉伤口的导管,必须先做一个暂时的义肢来过渡。待伤口完全复原,再做一个长久的人工智能义肢。用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功能完全媲美真腿,可以爬山打球做运动。即便如此,义肢跟皮肤发生摩擦,还是流血还是痛。

出院的时候叶海天亲自来接,翠微没说什么,连着轮椅被抬上车。

他在后视镜里寻找她沉默的眉眼,说:“等你恢复以后——”

出事后她头一次肯跟他讲话:“不会恢复的了。这条腿永久伤残,你听不懂什么叫‘永久’吗?”

唯一亲近的,只有她的义肢、拐杖、轮椅,和目睹过她所有不堪的迟颐芳。叶翠微跟叶海天的关系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唯独对迟颐芳跟旁人不同。

将来的日子一样会来,漫长漫长又漫长,怎样过。

永不愈合的还有生死两隔。

“若不是他当初鬼迷心窍,非要跟那乔细容在一起,也不会害死自己的女儿还赔上方量一条命。”她笑得惨然,对迟颐芳惋惜道:“这么多年了,你等不到的,值吗?”

叶翠微的未婚夫方量也死在那场爆炸里。香港人,死时只有三十三岁。从此她一直单身,却执意冠了未婚夫的姓,对外称方叶翠微,是她践行怀念的方式。

没结过婚,不方便叫某夫人,她又执意改姓,不能再称叶小姐。屋里佣人不知该怎样称呼,只好唤翠微小姐。

宴晚听完无限唏嘘,天灾人祸没得选。

可迟颐芳神色凝顿一下,“最不能释怀的,是或许可以……但没有去选。”

危难时刻,叶海天选择先救自己的女儿,最终却一个也没能活命。如果他选择妹婿,或可让方量有生还机会。

当然到底有没有可能,谁都无法肯定,也许结局是一样的。事情发生只在一刹那,人只能凭借本能,来不及思考。谁死谁活,谁有资格去做决定?怎样都是残忍。

这段往事成为叶家兄妹化解不开的心结。叶海天怀愧至深,对妹妹有求必应,凡事愿意迁就,唯独在星洲的合作并购上,态度异常固执。

叶翠微为斗宴立过汗马功劳,无论出事前后,都是叶海天最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然而分崩的种子随着断腿埋下,近年她愈发无心恋战,认为跟大哥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继续绑在一条船上是折磨。对斗宴发展前途的分歧,导致两人冲突加剧。

严重的残疾也无法消磨叶翠微的精悍之气,甚至可以驾驭鞋跟尖利如匕首的高跟鞋。她的意见在何时何地都举足轻重,矛盾由此而生。

迟颐芳把话头绕回来,“叶海天有自己想法,不愿把多年心血拱手相让。叶翠微则打算及早抽身,对你大概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不过你是我带回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以后要自己留心,少在她面前惹眼也就是了。”

宴晚顿时明白迟颐芳讲这些的用意,不由得再一次想起那个华美无匹,困兽般的背影。

从叶翠微回来,一方公馆就变得热闹非常,一种虚浮的热闹。

小姐脾气大忌讳多,身体又不大方便,很难伺候。方方面面要考虑周到,还不能让她觉得是在特殊对待一个残疾人,可想而知有多麻烦。

佣人们被支使得团团转,说话不敢大声,走路要用小跑,气压都活活低了三度。

后来才知,叶海天兄妹各有专属司机、贴身佣人和做饭的厨师,光这些已超过十人之数,再加上其余处理杂务粗活的,人一点儿也不少。

次日雪晴,迟颐芳早早来敲宴晚的门,提议道:“难得天气好,陪你出去到处走走逛逛,买点衣服什么的。让老欧开车,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星海广场那边不错,还有国内最长的滨海木栈道,就是冷了点儿。”

看样子叶海天仍归期未定。

宴晚茫然摇头,她哪里都不认识,也没兴趣去陌生的地方购物,这里其实什么都不缺。想了想,说:“我想看看厨房。”

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回避任何事情。当然也能明白迟颐芳的好意,担心她整日关在房里闷得慌,出去走动又怕撞上叶翠微,还是找点事情消磨时间比较好。不过后厨那种地方,凡事有人服侍的叶翠微是不会去的。

迟颐芳略一沉吟,同意了,“难为你这么用心,早点熟悉环境也好。”

公馆面积很大,一户有三处主体建筑,三个厨房分布在房子不同的地方,便于为任何宴会做好准备。芳姨带她去的,在正楼地下一层。空间极为宽敞,两头各配置了全玻璃的步入式冷柜,用于保存食材和储存酒类。

六点刚过,正是冬日最好眠的清晨,后厨已经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三个人的早餐,两份西式一份中式,七碟八盏加起来竟有二十几种。

电器全部德国进口,器具精良自不消说,还有很多宴晚之前闻所未闻的科技元素。宽阔的C位操作中岛,采用来自意大利大理石矿山的岩板台面,按面点、甜点、冷餐、热餐等种类划分出不同区域。其余台面异常纤薄,手摸上去不禁要怀疑它能否承重。精妙处便藏在台下,高难度斜边切角工艺,让表面看似只有薄薄一层,实际有12毫米的厚度,足够结实。

LEICHT橱柜简洁美观,采用专利轨道式插销系统和防污防尘的静音设计。为安全考虑,明火灶相对较少,主要使用全区电磁炉、蒸烤一体机和真空抽。最夸张的是那台极速冷冻机,顶级餐厅才会出现的机器,用于一些极高要求的创新菜品和甜品。即使国内外相当豪奢的私人住宅,也几乎没有人会刻意去配置。

它居然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却没什么使用痕迹,毕竟够水准操作它的大厨本就不多。芳姨的眼神已经说明了,这东西是单独为宴晚所准备。两个高柜之间,用一块隔板划分出多功能用途区,彼此相连又保持了各自独立。

严格来说,这种属于豪宅内的社交厨房。整体低调的咖啡色系,餐桌就在酒柜旁边,适合一边聚会交流一边品尝窖藏美酒。

宴晚花了四十多分钟,才大致参观完全部的角角落落,弄清楚走在现代科技前沿的电子功能如何使用。北派餐饮大鳄的私家厨房,确实打造得令人惊叹,堪称每一个厨师的梦中之选。

绕到凹形区的另一边,打开电控玻璃门,里面全部用于存放蔬菜。三个高大的金属架台,在布景灯的照射下泛着柔和银光。

这么宽大的储藏间,绿色果蔬却很少。迟颐芳告诉她,新鲜的蔬菜存储时间不宜过长,只有在大宴宾客的时候才会放满。哪怕是十几人的小型宴会,需求量也是不容小觑的。譬如一斤绿叶青菜,挑拣完后只有二、三两能用的,合格率最多十分之二。追求食材的极致,基本上不计成本,不够健康的一定不可以做,这是叶海天对自家厨房的要求。

宴晚仔细听着,低头思索片刻,问:“那叶先生他——”

话未讲完,被一阵摔盆砸碗的动静打断。两人循声望去,那头凶悍的杜宾犬不知几时冲了进来,吓得厨房人仰马翻。 0LZIAoIUP2LfwtyfkDFqCvZRyQLbGyQi+JCnmMPllPZ7UZ7fghPFvKP9ODgDSM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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