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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长生长漂泊,复醒复作客

从高烧中清醒是三天后。跟着迟颐芳出了酒店,马上又直奔机场。看来要带她见的人,已不在狮城。

队伍漫长,宴晚捏着登机牌挤在里面,神色颇歉疚:“是不是打乱了你的计划?真对不起,我以前很少生病的……”

“不要紧。”迟颐芳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如果事情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还得再回来。”后半句她没说,到那时候,狮城的每一个人都将知道林宴晚。

芳姨的行李很少,东奔西走成了习惯,去到天涯海角不过拎一只手提袋而已。比较麻烦的是宴晚那些刀具,数量繁多,全部属于管制范围。这么跨境是不可能的,得想办法走别的渠道托运,手续还很琐碎。

两个短发青年及时赶到,从宴晚手中接过皮箱,然后走到一旁对迟颐芳说了几句什么。墨镜下的面孔冷峻,对她却神色恭敬。

宴晚回头数次,直到再也望不见,才小心地问:“他们是谁?”

迟颐芳漫然一笑,“放心吧,交给他俩不会有问题。弄丢了刀,跟弄丢了你有什么区别?”

逗得宴晚也忍不住笑,“那些刀是庄叔送的,可比我值钱多了。里面还有一把——”说着却失了声,笑意就凝固在嘴角,似脆弱的雪片化散掉。

皮箱里唯一一把跟烹饪毫无关系的利器,是来自兰卡威教堂的廓尔喀阔头弯刀。因为那把刀,令她身陷钟楼大火。在老牧师的见证下,开始了同那个男人短暂又深切的纠葛。两片漂泊无定的浮萍,虚妄地爱了一场。

——你愿意跟她走吗?

——我愿意。

而如今他不再愿意留在她身边,他已找回了自己的家。名叫柴玉的咖啡店老板娘,会是平安符的主人吗?或许阿无失落的记忆,正跟她息息相关。

宴晚垂落眼眸,默默抚过她受损的心器,残缺的边沿痛楚依旧清晰。她明白自己,终究,是无法习惯的了。

年轻的脸容,是纯粹的爱情遗留过的痕迹。迟颐芳也没追问,体谅地牵起她的手,“宝贝,你比你以为的还要珍贵。来,跟我来。”

黑暗漫长寂寞,唯有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中国北方一个靠海的城市,滨城。地处欧亚大陆东岸,黄海渤海交界处,也是沿海经济带的核心区域,素有“北方明珠”之称。

飞行杂志写着:大连在近代称作“大连湾”,是俄语“达里尼”的音转,意为“远处”。

宴晚在灯下阅读这行字,心底生起一种奇异的安宁。或许人一生的轨迹都围绕着一个不变的隐喻,当她决定跟随林方宜上船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这辈子要不停地去往远处。对未来一无所知,但知晓天意自有安排,犹豫徘徊都无用。甚至她不再感到恐惧,陆地不过是大海的另一面。

果然这趟航程令人印象深刻。

飞机降落前,穿越过一阵至为猛烈的气流。灰蓝沉沉的云团,翻涌如海浪。一次性纸杯掉落一地,各处发出碰撞的声响,已没人顾得上。旅客们在座椅上被抛来晃去,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总之,还未打过照面的北方土地,在半空给出一个凶悍的下马威。人在无所求的时候,往往会很镇定。宴晚是无所谓的,也不觉得空难会在今日降临。此种程度的颠簸,跟在海船上遇到风浪相比,还差得很远。转头看芳姨,呵,她睡着了。

落地后问她,她竟笑一笑,说,“不够刺激,连噩梦也变得不彻底。”

活了二十来年,宴晚第一次离开温暖湿潮湿的热带,来到粗粝的北地。走出机舱的瞬间,才具体而微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北方”。

才下午五点,天色暗得如同深夜。满地都是雪化后的泥水,颈间冷飕飕有风。

雪还在下,凛冬只能感受,无法被形容。

宴晚连冷都忘了,出神地望向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飞旋扑下。雪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和风是一体的,缠绵浩荡无处不在地挥洒。满目盛大的莹白,可以覆盖一切,仿佛除了雪空无一物。因为其无根的本质,很容易让就她联想起深海或沙漠,存在即存在,没有意义。

大雪纷飞中,宴晚匆忙回头看一眼,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她的来处太折远,已不能望见。原来切断一些过去,不过是心脏在这广袤世间的些许位移。诀别从来不算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每分每秒都在悄然发生。

一辆黑色商务车候在航站楼外,司机老欧沉默寡言,从头到尾只讲了一句:“迟小姐辛苦。叶先生实在赶不过来,让我先接两位回公馆休息。”浓重的北方口音,听起来舌尖很绕。

宴晚会晕车,只好一直半开着窗。久违的,陌生的现代城市,万千灯火如同血管脉络,连接某处庞大隐蔽的石头心脏,在世俗热闹的拥簇下轻轻搏动着,一呼一吸。

“那边就是星海湾区。”迟颐芳指向前方,声音近如耳语。

充满殖民风情的建筑,飞快退往两边。车流往来如梭,喇叭声动辄响成一片。人行道上,红红绿绿的伞像漂流的浮标。到处都闹哄哄,这种喧嚣跟海浪完全不同,数不清的动静混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就是陆地,故国之土。暴乱的风雪疯狂撼摇着这座雄壮优美的北方城池,任何眼睛都不能忽略它的棱角。空气、颜色、光和气味,都是有形的。

开了摸约一个多小时,车子驶入星海湾区静谧的西南端。

一方公馆是海岸豪宅,坐落在紧邻国际游艇港的钻石地块上,恰处于版图中心的出海口。北倚莲花山脉,南临长达一公里的无遮挡沙滩,无尽的灰蓝淹然而至。

这年是个冷冬,气候萧杀得反常。叶海天的私宅灯火通明,在山脚下就能远远瞧见。

室外短短五分钟的路,走得无比辛苦。宴晚从东南亚来,没有一件厚实的衣服,只好裹块车里的毛毯。

枯枝斜横间,风雪疾疾冲撞,化作一种无形的凶器。它们呼啸有力地穿刺过身体,无孔不入,劈开每一处毛孔、钻进皮肤和骨头。不依不饶地吼叫,撕扯着,撞得宴晚双膝一软几乎跪跌在地。粗糙的雪粒子打上她的脸,涌入鼻腔和气管。她紧闭着嘴快要不能呼吸,冻得耳朵发痛,整个脑袋是木的,什么想法都被刮至荡然无存。

迟颐芳衣衫也很单薄,站在无所遁形的风刀里,因太用力而弓起上半身,却毫无瑟缩之态。

叶海天外出未归,佣人们待迟颐芳的态度如对女主人,却像司机一样口称“迟小姐”。多少有点怪异,但他们看起来早就习以为常。

这所宅子的主人,不在而如同在,几时出现或突然消失,都不值得惊奇。因她深信不疑,她的这一生里,必定会时常见到他的。无论世事如何变换,她的位置还是一样。

自从回到一方公馆,芳姨变得好静。

其实话也照样讲,举止如常干脆利落。先是亲自把宴晚领到客房安顿,满屋看了一遍,缺什么就立刻补齐。再把各样繁杂琐碎一一吩咐下去,大事小事无不安排周到。

但宴晚总觉得,她被什么透明的东西收束着,被一种激越至衰微的伤感给隔绝了。若非如此,便无法控制那些必须用忍耐和静默来维持的,孤独的情感。要很用力,像逆着狂风前行,也只能够远远观望它,又不能靠近,又不能转身弃绝。

“你未必会喜欢这里。”道晚安前,迟颐芳看定宴晚,说:“但这段时间之内,最好尽快地适应它。”

至于“这段时间”有多长,还是未知数。

房子是英式建筑,大白木框落地窗。又一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墙壁浅蓝色,米白驼绒地毯厚实如云朵。这里无疑是宴晚停留过的,条件最好的寄身之所。比船上的舱房明亮宽敞不知多少倍,跟美塞乡下的破旅馆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迟颐芳待这女孩诚意十足,从沐浴泡沫的香氛到一套茶杯的花纹都亲自挑选,妥帖到无可挑剔。

打开衣橱,简直受宠若惊。迟颐芳已经把宴晚的日常衣物全部备齐。整整齐齐挂成一排,从厚到薄,都是她的尺码。毛织的,呢绒的,丝麻与棉一应俱全。连私密的贴身小衣都考虑到了,一水儿软缎细绸,珍珠般光泽流转。

剪裁精良简洁的基础款,不挑年纪。白色当然永不出错,拨开云裳深深处,却有一条浓烈至极的玫瑰色红裙。呵,小玫瑰的标志。

“你一直漂在外面居无定所,想必已吃足苦头,以后就不会了。”听上去很笃定的承诺,同时也早早说清,“缺什么尽管开口,小事情不值得浪费心思。也别觉得无功受禄,炼丹炉可不是谁都熬得住。”

“嗯?”这比方真突兀,把好好一处富贵温柔乡,说得似虎穴龙潭。

“不受尽千锤百炼,哪儿来的火眼金睛呢。”迟颐芳如此解释。

宴晚到底忍不住问:“为何独独垂青我这无名小卒?”

她遂扬眉,“我在业内久无建树,没有千里马的伯乐同马夫有甚区别?生怕落得乏人问津,只好厚着脸哄了你来作陪。”

分明信口胡诌,偏故意摆出一本正经颜色。宴晚不知她亦有这样活泼刮辣的情趣,不由相视而笑。

之后她拨亮台灯,认真回答宴晚的问题:“你知道的,后厨向来是男人的天下,女厨凤毛麟角。能冲进顶尖行列的摘星女主厨,全球加起来十根手指数不满,华人至今缺席。你有那么好的手艺,离开了邮轮却连工作都找不到。哪怕是以女厨为噱头闻名的星洲餐饮,如今在国内风头很大。可他们的厨师一旦脱离平台,境遇恐怕比你好不到哪儿去。是能力有限还是世俗偏见,难道你不想亲手去印证,在这个行业里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可称一句愚勇。知其可为而不为,不战屈败,则是毋庸置疑的懦弱。

从来没有人对宴晚讲过这样的话。是灿白的光线刺破了混沌浓云,降下一场阴郁辉煌的钻石雨。

庄潜当初授予厨艺,不过指望她有一技傍身,将来可凭双手养活自己罢了。阿无教给她的那些,更像一场来去匆匆的华丽幻梦,可一不可再。

宴晚当然为自己的技艺感到骄傲,当这骄傲失去海洋的广袤,又找不到可以落地生根的泥土,就变得无所依凭。

“富贵险中求,世上的好东西都要用好东西去换。现在机会来了,你敢不敢?”

在芳姨的注视下,宴晚审视自己的心,渴望从一开始就毋庸置疑的地存在。它早已觉醒,比看见的要早。

所有貌似奇突的际遇,偶然里埋藏着必然,是天赋选择她而不是别人。毕竟年轻,难免对热爱之事抱着强烈的期许,哪怕尚未形成清楚轮廓。那种对追求极致的渴念,会形成摧枯拉朽的力量,深埋的火山终要迎来最剧烈的爆发。

凭这份直觉,她拒绝了条件优渥的沈夫人,没有去做固步自封的私家厨师,宁可忍受清贫,也不愿在美塞破败的街边厨房里洗碗擦地,糟蹋这双敏感灵巧的手。

仿佛有人在脑海里砰地开一枪,也许是幻觉,耳际忽然喧嚣了,她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刺进心脏,激起若有所待的战栗。

壁炉火光熊熊燃烧,周遭复又寂静下来。干枯的叶子被吹起,扑在玻璃上。

宴晚没有抬头,但知道芳姨已经离开。她望住窗外的漆黑站了一会儿,夜极旷极暗,风声被隔绝得很遥远,北方特有的金戈马哨,酷烈而威严地笼罩大地。

灯塔内,微弱的炭火行将熄灭。宴晚再呵一回手,执笔写下:

“征程就这样开始了。”

“真正打动我的,并非芳姨所允诺的无尚荣光。只因为她说:‘陶醉于默默付出深藏功与名,会绝了多少女孩子的路?以后人们就会说,看,女人果然还是不行,她们不适合从事这一行,根本就做不好。争名逐利怎么了,得到跟实力相匹配的地位,是对自己负责,也给后来人打个样。’”

“我所理解的富贵险中求,不是在无尽的谋斗中争夺名利,而是勇于追求自己想过的人生。学艺之初,我从未认真想过,原来厨师除了围着锅台灶具默默操持烹饪,还可以站在台前,被那么多的目光注视。

但即使经历了这一切,我仍然觉得,技艺不仅仅是一件公开观赏,任人评价的展览品。它的复杂和完满,在于深深扎根在平淡生活里,却能准确拿捏着理想主义者们的酸甜苦辣咸。人间百味,不过如此。这中间有很深切的道理可讲,可惜我只是个才疏学浅的厨子,无法讲得明白。”

“遭遇很多的残酷,很多的生关死劫,自以为是意志的选择,不过是由人的属性所决定——也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可以尝试理解它,但终究不能摆脱。我不怨憎命运造就的弥天大谎,也不想继续去为误会悲悼。岛屿和船,一度相逢已经很好。”

“人是多么执着于跟自身本质的深渊对抗。有时候我们以为可以做到,但其实做到以后的结果,跟期待中的样子南辕北辙。到底值不值得,不到最后,无法得到印证。在面对烫痛之火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要伸出手。”

“以棠,陆地其实没有那么大对吗?使它变得无限而莫测的,是时间、幻觉、恐惧和对虚妄的执着。”

“自由总在界限之外,所以渴望无疑是世间最大的折磨。我不得不听从了内心的渴望,扑向有你的浮世三千,如同目盲的鲸受了海的召唤,顺从这隐秘的激情,则海洋就成为鲸的宿命。”

“细数年月,你我分开的日子,竟同相伴的一样多。聚是烈日与风,散是秋月冬雪。一年四季轮转公平,哪里都不多一分,亦不少一点。不由令我想到扑火的蛾,即使没有那火,它也注定是见不到冰霜的夏虫。”

“离春天还很远,有炭火烘着,枯掉半边的棠花竟零零星星抽出几片叶。植物的生死最干净,没有血肉之心败坏的腐臭,只是干枯和萎顿。

灯塔就是我的居处了。没有过去将来,无扰无惊,只有一盆海棠和那颗百无一用的,曾经鲜活跃动过的心。”

沉睡是一剂良药。

宴晚疲惫不堪,睡不实也不想醒。起身时已是天地半明半暗的时刻,犹不知身在何处。

一线昏黄光落在床前,拉得又细又长。分明还是阴沉雪天,哪里会有夕阳?再瞧仔细些,原是外面造景的路引灯折射进来。虚假的人造光,璀璨冷硬,把整个建在半山腰的园林公馆照得莫可名状。

壁炉还在烧,赤脚踩在地毯上,又热又痒。加湿喷雾令胸口十分憋闷,喝再多水嗓子仍干疼。直热到满额是汗,手一碰上窗帘,立即撩起一串噼里啪啦静电火花,吓得她蹬蹬后退两步。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中国很北边的城市,她必须学着去适应的地方。

夜色席卷得迅猛,浑浊的暗影正幽幽压进房间。把窗推开一道缝,带着清冽雪气的风立刻咝咝钻入,枯枝摇晃的刮擦声更响。海岸线彻底看不清了,只剩几枚白色浮标若隐若现。

孤独凛然切近,她以为在作一个明亮的噩梦,不由得向那冰凉的玻璃呼一口气,起了层薄白的雾,好证明自己还活着。

走出卧室,套间的小客厅餐桌上放着银色餐盘,显然刚送来不久,水晶冷水瓶里插着新换的大束鲜切玫瑰。

才刚过六点,明显没到晚餐时间。这么大的宅子冷冷清清,看来他们都习惯在房间里吃饭。仆佣花匠之类服务人员,有专门的饮食起居场所,那么需要特殊照料的,也就只剩迟颐芳和她这个尚且身份不明的客人。

猜测很快被推翻,外面突然异常喧闹。整栋别墅的灯火,几乎同一时间全部亮起,照得通明辉煌,人影憧憧。

走廊脚步杂沓匆忙,那些原本悄无声息的存在,从看不见的角落全部钻了出来,一齐向大门方向涌去。 5Ui3W49AtFk5K10o8yesfhyaW3oWZh00HLHMMo/OdKivVAw/FwaiCBXusk1ALG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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