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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山花渐暗月渐明

水主漂泊,又可化云,变幻无常。舟行水上,随风不由己,有离散之象。老婆婆最后还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五芒星,对应牌面得出的数字。

五芒星线条简单,却是一种能被无止境画下去的结构。起源独特,完整而无限,可以创造出最原始的力量,所有事物都从它开始。

这老婆婆会讲的中文不多,语序更是颠三倒四,交流相当困难。宴晚连蒙带猜,好不容易搞清楚,大概指那张黑桃Q有问题。

它本身是一张力量极其强大的牌,但是充满对立和矛盾。这种特质把五芒星的平衡结构打破了,所以在主导唤醒、时间和改变的同时,也代表了痛苦、破坏和受伤。

做完这些她神情委顿,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半跪在松软的泥地上,把散落的纸牌一张张收拢,放回破布袋里。干瘦的手腕骨节凸起,只剩一层皱缩的皮。

宴晚只觉得她可怜,一定饿了很久。于是又拿出两张面额较大的纸钞,连同所有零余硬币一起给了她。

老婆婆收下报酬,张开干涸的唇低低道:“海里的东西,该留在海里,看得见,摸不着。”

话音未落,突然伸手撩开宴晚的头发,逐寸抚摸她干净的前额。很少有女孩的额头生得这样高而光洁,饱满如明月,流露出倔强和锋芒。

两人距离太近,宴晚来不及反应,说不清麻木还是害怕,反而表现得很顺从。她一动不动,像被蛇迷住的小鸟。茫然的瞳孔深处,映出一张黧黑脸孔。那么苍老,甚至丑陋,眼神里却有奇异的哀凉傲慢。

也许只是很短的一瞬,老婆婆终于停止奇怪的举动,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毫不客气地说:“你将来会感激我的。”

宴晚没指望她道谢,乍一听这句莫名其妙话,还是愣了愣。

闷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海潮的回音。

天边黑沉沉的那些,是否就是难以言说的命运?一旦加以解释,试图改变,就变成另一种更加不可捉摸的东西。

冰凉的水珠滴落眉心,宴晚醒过神,老婆婆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疯疯癫癫的笑声似乎还回荡在小路尽头。天空阴沉瘆人,她不敢久留,仓皇奔跑起来。

往植物园方向,要途经一片荒凉的海滩。青黑乱石堆积,又湿又滑,行走异常艰难。粗暴的雨点横扫海面,水声震耳欲聋。才下午三点多,天已经黑得像晚上。宴晚看不清前路,只是不断抹去脸上的雨水,莽撞地向前走。再穿过一片毛茛林,终于看见隐约昏黄的灯光。

植物园很旷寂,几盏竹扎灯笼在檐角滴溜溜打转。因为下大雨的缘故,视线所及之处,一个人也没有。

宴晚头到脚湿透,薄衣衫全贴在身上,像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小动物。柚木门半开着,她悄悄潜入,闻到一股极浓烈的香茅草气味。香茅是冬阴功汤的主要调味料,用来制作精油还能驱蚊虫,在东南亚很受欢迎。

她走得很慢,道路两旁的观赏性花卉枝叶繁茂,在雨水冲刷下更加鲜活浓绿。真正的香料植物,分门别类种在划分好的园圃区。大部分植株都是马来本地产,也有来自印尼的珍贵品种。挂着果的胡椒,很小很小,密密地挂成一串,等到成熟的时候,果实会变成深红色。拥有精致花纹的“果核”,就是豆蔻子,属于常见香料。

很快走到两百米外的交叉口,三条卵石小径通往不同的方向。宴晚放慢脚步,站在雨里犹豫。

右边隐约传来动静,被滂沱的雨声冲散,听不大分明,像是有人在说话。仿佛受到某种冥冥中的召唤,她淌过水洼,朝小路尽头寻去。

有一道影突兀地从眼前晃过,快得来不及看清楚。几乎同时,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追了上去。看样子是当地人,只穿了件松垮的棉背心,四肢黝黑精瘦,光头被雨水浇得发亮。

跑在前面的人慌不择路,一脚踩进湿滑泥地里,向前重重扑倒。宴晚终于看清楚,是个短发的女孩。

男人毫不费劲地抓住了她,劈手就是两记耳光。女孩发狂地挣扎,张嘴就咬,指甲把对方的肩膀抓出道道血痕。男人一时压制不住,气急败坏地骂出一连串马来语,抓起湿泥巴往她脸上抹。

女孩的眼睛被泥巴糊住,顿时落了下风,男人用力扭扯她的手臂,拧她的耳朵又要去抢夺她身上的挎包。

宴晚躲在一丛火红的吊钟花后面,紧张地屏住呼吸。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本能地担心那女孩吃亏,也害怕被发现。

雨越下越大,女孩的力气逐渐衰微,被揪住后领在地上拖着走。她像头被激怒的幼兽,一刻不停地大声咒骂,尝试挣脱。

身后忽然“砰”地一声响,宴晚吓得差点尖叫,赶紧捂住嘴。惊魂甫定,原来是成熟的椰子被暴雨打落,骨碌碌滚到脚边。

那只坚硬的青皮椰子,最终砸在了男人光秃的脑壳上。

植物花枝的香气混合着血腥,在鼻端萦绕不去,大雨也冲不散。男人摇摇晃晃爬起来之前,女孩迅速地拉上宴晚,发疯一样奔跑。

雨珠噼里啪啦砸落,如同千军万马在身后追赶。宴晚说不出话,脑子一片空白,盲目地跟着女孩钻入苗圃林里,根本辨不清方向。

女孩对地形相当熟悉,带着她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僻静角落。墙根处有个狭窄的狗洞,大小只能容纳一人勉强通过。雨水把墙基浸泡得过分松软,随时都会坍塌,动作必须非常小心。可怕的乌云从头顶不断压下,她们别无选择。

雨停时候,女孩已经带她跑出很长一段路。两人继续向灌木丛深处走去,疯长的灌木高而稠密,生满了毛刺,不断划破裸露的手臂和脚踝。宴晚大口呼吸,不知道她要把自己带去哪里,直到耳朵再次听到海浪的声音。

热带的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日色撕破雨云,无数道光柱从高处倾泻,照得脚底堆积的棕榈叶闪闪发光,如同神迹。

女孩指着山丘下一座靠海的小木屋说,“到了。”

不远处就是宴晚来时路过的乱石滩,离涨潮还有三个多小时。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棚。门口长着几株深紫色斑点的万代兰,枝叶随风摇晃,投下羽状暗影。

女孩走到海边,弯腰掬起海水清洗身体,用力甩干短发上的水。那背影生得秀致,四肢均实细长,看着也不过十几岁模样,跟一个成年男子打起架来,却有毫不孙色的生猛。

脸上的泥巴被洗掉,宴晚终于看清她的模样。肤色微深而细腻,眼仁黑亮。穿一件脏兮兮的深灰粗布裙,脖子里挂着用贝壳穿起来的项链。廉价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又用麻绳绑上。

半把阳光洒上面孔,她微微眯起眼,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鲜血般赤红的牙齿。

宴晚感到讶异,脸上有受惊的神情,听到女孩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我叫阮花明。”

原来是个小娘惹。槟榔染红的唇齿分明诡异,也无损她野生蓬勃的美。

华人下南洋,跟当地土著通婚,生下的混血女孩称作小娘惹,男孩便是峇峇。在这个潮湿而斑驳的热带岛国,马来人把名字取得很随意,都是大自然里的东西,比如山、水、岩石、花草或暴风雨。

盛夏黄昏燥热难当,花明拿起两人脱下来的湿衣裙晾在屋外,又扔过去一块有曼陀罗花图案的墨绿色旧毛毯。

宴晚披着毯子四下打量,草棚里光线晦暗,棕榈叶搭成的棚顶缺损一大片,雨水全部浇灌进来,到处是霉潮味。陈设也相当简陋,只有一张帆布吊床,几块石台垒出的烧火灶,被烟熏得黢黑。

她实在太累了,蜷在吊床内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明带着两个椰子和用弹弓打到的麻雀回到草棚,从石台底下掏出打火机和蜡烛点燃。

树影在窗外摇摆,火焰跳跃的光和热像蝴蝶的翅膀,轻轻落在宴晚熟睡的脸颊上。她从浅眠中醒转,看见花明用一小撮树脂引燃篝火,再把雀鸟穿在树枝上,轻车熟路地翻烤。先烤好的一串包在芭蕉叶里,笑嘻嘻递过来。

麻雀太瘦小,烤出来又干又硬,咬在嘴里像一截焦炭。她吃得很慢,借着棚顶缺口洒落的微光,发现打火机身印着植物园的图标和英文字母,毛毯和角落缺口的搪瓷碗上也有。

花明顺着她视线望去,满不在乎地撇嘴:“从植物园拿的。”边说边打开随身的布挎包,从里面倒出一大堆零碎玩意儿翻拣起来。里面有香皂、毛巾、鞋油、蜡烛头、半管牙膏和一个巴掌大的旧木盒子,都是今天的战利品。

她用了“拿”来形容,事实显然并非如此。那个光头男人在大雨里捉住她,很可能是为了追讨失物。草棚里不多的生活用品,都来自植物园。

宴晚放下吃了一半的麻雀,尴尬不已。阮花明是小偷?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后悔自己太冒失,没搞清楚状况就多管闲事。

花明神色却很坦然,仿佛偷东西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丝毫不觉羞耻。她兴致勃勃地拧紧木盒上的发条,打开盖子,音乐声叮叮咚咚流淌出来。那是个八音盒,随着机括转动,一艘色彩鲜艳的小帆船在转盘上有节奏地摇晃。

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唯一值点钱的是一把贝壳齿梳。半月形,保留了贝壳天然的弧度。厚薄并不均匀,但打磨很精细,有媲美珍珠的莹白光泽。

花明把它托在掌心端详许久,很喜欢的样子,突然说:“这个给你。”

失去家人的第四个年头,宴晚是唯一对她表示善意的陌生人,她觉得自己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来回报。

“给我?”

“嗯,给你。”她摸了摸自己男孩般的寸头,“你的头发真好看,我用不上。”

“……我不能要。”宴晚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于开口问:“你一个人生活?”

花明拿树枝戳了戳篝火,火光照亮她明艳的五官,连岛屿上最斑斓的花蜜鸟也要黯然失色。

海岛的土地松软湿润,任何植物的种子被风带来,都能迅速扎根,野蛮生长。

花明是个野姑娘,只比宴晚小一岁,个子却足足高出一头。她的母亲是中国人,多年前偷渡到南洋打工,没想到遇上海啸。船上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侥幸生还的很少。为了留下来,她嫁给花明的父亲,学会一点马来语,靠打黑工贴补家计,两年后死于难产。

华人在当地不停地建造工厂,招纳劳工,花明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工厂把土著的薪酬压得很低,排放的重金属污染物影响水源,引起冲突不断。一次大规模罢工抗议,升级成暴力斗殴,厂房被大火烧塌,伤亡无数。父亲困在厂区里三天,情况彻底混乱失控,到底没能脱身。

十三岁的花明,一夜间成了孤儿。她年纪太小,不能跟渔船出海,也没力气去码头卸货,只好东游西荡讨生活。运气好的旺季,能从游客身上偷到点值钱的东西。有时去附近村落的教堂混日子,帮洗衣娘干点粗活。从医院运出来的床单被罩,沾满血污和浓痰,很难刷干净。她的双手浸在消毒水里,从早到晚泡得发白,像溺水的尸体。

饱一顿饥一顿,不知道明天醒来又会去哪里落脚。一个地方待久了,能找到的零工越来越少。无依无靠的孤儿,抢不过那些凶悍的当地妇人。她们划分地盘,总是成群结队揽活儿,脾气比野狗还凶悍,抓起她的头发就往树上撞。花明吃过几次亏,干脆把辫子全部剪掉,反而更方便。

一个美丽的女孩居无定所是危险的,许多陌生的眼神会把她当猎物,在暗处窥伺尾随。半年前,她跟一艘民用货船流浪到巴生港,就在植物园附近的荒滩住下来。日子仍然窘迫,却也自由自在。棚屋背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可以打野鸟、野兔,酸甜的果实任人采摘。吃不完的野果坠落在地,摔成果泥,腐烂后发出迷醉气息。

花明连鸟骨头都啃干净,全部咽下肚,才意犹未尽地舔一舔嘴唇,“码头有个给人算命的老太婆,说不上来多大年纪。成天光着脚到处跑,只吃芒果和海螺肉也能活。”

宴晚心头一跳,想起半路遇上的疯婆婆。

“有次她来躲雨,我把卖剩下的酒送给她一小罐。她喝完了也不走,拿着纸牌翻来翻去,说以后会有一艘大船带我离开这里。”

“你信她的话?”

“信啊,她样子疯疯癫癫,算什么都灵。附近的人嫌她又脏又臭,看见了就远远躲开,可是又不敢得罪她。再说她喝了我的酒,不会骗我。”

花明说着,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大肚陶罐。揭开泥封,酒香混合着黏稠的花香立即喷涌而出。

“这种酒不卖,只留给自己喝,跟其他的都不一样。”没有杯子,她卷起衣袖擦了擦罐口,“来,你尝尝。”

半透明的褐色酒液,乍看有点浑浊。那香气实在诱人,宴晚低下头小心啜饮一口,顺滑绵软的滋味漫过舌尖,果然欲罢不能。

为了多赚点钱,花明想办法讨到一点酒曲,学着酿造椰子酒和棕榈酒。糯米和椰子花苞一起蒸熟后放凉,拌入酒曲发酵。出酒的时候混入椰子汁,再滴几滴迷迭精油,雪白的泡沫便格外甜美香醇。

这种土法粗酿的酒度数低,很受游客欢迎。赶上好天气,有人在海滩垂钓,她就带着酿好的酒去兜售,一小杯只卖2令吉,拿鲜鱼换也可以。(1令吉可兑1.6元至1.8元人民币)

游客们见她长得美,时常爱开玩笑,问她的酒为什么比餐馆里的好喝。她就笑着胡诌,因为酒有灵性,酿造的诀窍是一边搅拌一边唱歌给它听。高兴了拉开嗓子唱几句,又能多拿些小费。

落日吐出最后一丝灼热,扑通跃入大海。花明把挂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裙兜里湿淋淋皱成一团的纸币,也被仔细摊开晾干了,一张都没少。可是写着香料名称的纸已经泡烂,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种。

宴晚轻呼一声,正懊恼,却发现花明的视线落在胸前,许久不曾挪开。林方宜留下的指环,被她用一根细绳戴在脖子上。蓝宝石清莹剔透,衬得肌肤胜雪,黄金明晃晃,像一道金色的伤口那么突兀。

花明怔怔打量面前的女孩,她有双明亮如水的眼睛,牙齿细糯洁白,泛着健康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脸庞比春风拂开的桃花更娇嫩,找不到任何风吹日晒的痕迹。跻身在残破的草棚里,如同困入深井的月亮。她不是这里的人,一定来自很远的地方。

“你从哪里来?”她好奇地轻声问。

宴晚回过神,忙把戒指放进领口,含糊应道:“船上。”

“中国人的船?”花明眼睛一亮,“你是来旅游的?船上都有什么?”

她抛出一连串问题,语气难掩兴奋。宴晚偏过头想一想,说:“我在邮轮工作,住在船上,明天就要起锚离开。”

花明从不同的游客口中听过关于邮轮的事,对海上的纵情声色无比神往,充满不着边际的想象。 HZZoblU6kWOnx6jl7wknszOJoQRVAIUwThfHYrhtjSPezFLLOMBewUF+LEqdF6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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