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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乱潮起

那晚花明便问:“你真的希望周以棠恢复记忆?听说他以前……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性格。看周小妹张牙舞爪的样子就知道了,好像他们周家什么不顺都是你害的。真把她哥推下海的人好端端活着呢,没见她有本事对付。”

因为宴晚的缘故,她一直很讨厌邮轮上的“阿无”。现在却觉得,那个温雅单纯的青年,恐怕要比周小阎王好太多。

裴怀光抚摸她脑后的茸茸的碎发,笑容不变,“如果他永远都想不起来,我现在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他还会不会去找宴晚?”

“他找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身边的那些人啊,谁都不希望看到这件事发生。这大概是目前为止,我跟他们唯一的共识。”

花明眼皮跳一跳,分明是听懂了,但没什么反应。明知言语没有用处,就会变沉默。偏偏这个人是裴怀光而不是别的谁,她便不能倾诉,劝说,乃至违背他的意志。

他低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调侃:“你不如以前爱说话了。”

其时有电话响,花明松口气,接起来简短地敷衍几句,很快挂断。是歌剧团的搭档,一个热情开朗的男高音,姓吕。名字叫什么她总想不起,他们认识不久,在维多利亚剧院一起演过几场。花明拿手的《蝴蝶夫人》、《费加罗的婚礼》之类,都是经典剧目,加上一些百老汇歌剧和流行小说的改编剧,上座率不错。

对这个人的印象乏善可陈,只记得他爱讲冷笑话记性又不太好,于是同样的笑话容易重复讲好多遍。花明每次都当成头回来听,反正她也心不在焉,听不进耳朵里。

男高音的追求非常热烈。明眼人都看得出,阮花明背后有人捧的,少招惹为妙。可他不以为意,照样捧着花在排练室门口等。很俗,但不必费脑子猜。

裴怀光不介意她有别的男伴,若她愿意她可以去跟任何人寻欢作乐。

花明就跟他出去过几次。开一架敞篷招摇过市,一本正经喝咖啡看电影。他热衷打扮,买衫买鞋比女人还要多,爱问她搭哪种颜色的领带好看。阳光毒辣的午后,去沙滩打排球,潜水。一段日子以来,男高音见她事事都不感兴趣,深觉这女子难以取悦,渐渐淡了下来。

迷惘一旦成为生活的内容,就再也无法抑止。

花明不再跟男高音单独约会,她发现如果唇齿相依或打开身体不是出于爱,那感觉多么糟糕。她想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对裴怀光的渴望。

还是更喜欢和剧团的人待在一起,反正也没有别的朋友。一大群年轻漂亮的男女,从很高的岩石跳进海里,尖叫比溅起的浪花还高,玩得哈哈大笑。不分昼夜地喝酒唱歌打牌,把香槟鱼子酱当啤酒花生米,披着欲念衣锦夜行。

喝醉了摇来晃去,眼前一片光怪陆离的灯影,仿佛回到船上的日子。

厮混到凌晨天蒙蒙亮,裴怀光有空便亲自开车来接。他纵容着甚至怂恿着她性情里剧烈莽撞的部分,这点刻意在他面前根本不成气候。

花明接电话从不避他,讲完便走过去,把头靠上他的膝,“你今晚还出去吗?”

长窗外漆黑一片,造景灯点缀在惨绿的植被深处,风起又涌入涛声。他握住她的手却没有说话,像静止在海底,分明感觉到山雨欲来。

裴怀光哪儿也没去,安静地睡着了。非常大的一张床,中间空得还能并排躺下两个人。他习惯的姿势是向左侧卧,护住心脏的位置,把清瘦的躯体弯成一张弓,时刻犀利紧绷。

他不肯与人相拥而眠,谁都不行,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令他紧张惊醒。

花明躺在床的右边,迟迟没有困意,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或者不会再有人可以靠近他的心了。人的身体里有些破碎是与生俱来的,无法被安排,无处可安放,甚至不能被意志左右。她想她其实不愿懂得这么多。

最近总是梦见邮轮。当对这一切感到厌倦的时候,是否可以像年少时幻想过的那样,去买一艘大船,自由自在四处飘荡。又时常想起宴晚的脸,纯白真挚,丝毫不害怕被伤害的天真。记忆最深是她拿刀时的神情,那么专注,柔软又锋利,代表一种清洁的秩序。

迷恋跟自己相反的特质,是裴怀光这种人的宿命。当时花明还想不到,原来他对小玫瑰的企图心,远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多。

二房东再次催交租金的时候,宴晚恍然发现,她过没有阿无的生活,已经一个月整。

人也罢事情也罢,到来会花一些时间,所以放其离去也会要点时间。

而时间可以杀死时间——那天她看到一则新闻,位于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达尔文拱门”,屹立数十万年之后,在海浪的侵蚀下终于崩塌。

两块残损的礁石咫尺相望,永远触不可及,直到将等待时间再度将它们风化成沙砾。现世的人们,只是恰好有幸经过了它无尽的变迁。

“真正有才华的人是极少的,继续留在那里不过是浪费光阴。”

“所有离开都有理由,它的意义或原因,通常要很久以后才会显现出来。这不是你停滞不前的理由,焉知那个时候,你是否还会觉得答案重要。”

“一座岛屿淹没,一座城消失,一朵花枯萎,一艘船沉沦,都是世间最寻常的发生。人与人的相逢和错落,亦同如此。”

“太想伸手摘星的人,时常忘记脚下的鲜花。”

“不停地粉饰记忆欺骗自己,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变好。”

她蛰伏在渐暗的房子里想念,但想念的已经不在。

跟迟颐芳邮件往来十数封,似对牢一面漆黑的镜子。在文字往来之间,无可逃避地直面虚无,理清此刻的遭遇,并试图找到出路。

一段旅程结束了,有人下船离开,失散在茫茫人海,也会有新的过客登船,就是这么简单。如果说之前她还担心他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在那枚戒指出现和绣片的消失后,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都是成年人,没必要疯疯癫癫地痴缠。

宴晚把那套尘封已久的厨刀拿出来,挨个擦拭清洁,仔细打磨。掂在手里,挥与斩,感觉它的重量和锋利。

庄潜教给她,荣誉与责任。当所信望的分崩离析,荣誉与责任,可否弥补生命的裂痕?

陆地真的很大,妖兽都市霓虹闪烁,水泥森林无边无际。她不知道下一处可供停泊的岛屿在何处,只知道她必须离开。

已经听够了那句,可惜你是个女孩子。昏热嘈杂的美塞,除了废气和垃圾什么都没有。

结清所欠的房费和水电,剩下的钱全部拿来买了飞往新加坡的机票。拎一只很小的行李箱,关上门,往左边拧三下,她的心就“咔哒”一声给锁上了。

深蓝星球漂浮在宇宙缓缓转动,日头缓缓跌落,地平线缓缓下沉。她有种举目茫茫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先从美塞客运站坐长途车到清莱府,再到清莱国际机场,没有特别顺利也没有特别不顺。认得认不得,路就总在那里,只要肯迈开步子,都会走到的。

机场和码头很像,永远混乱嘈杂。陌生的皮肤和气味,不同的语言交织在一起,是川流不息的浪涌,推着人们去往不同的方向。

航线临时管制,等来等去延宕至深宵。

她路过一家书店,听到里面在放粤语歌: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不过统统是场梦。人在途中,人在时空,或相逢不过擦梦中……

走进去便被一本美食类畅销书吸引,封面是色影昏黄的工笔画卷,千年前的宫廷夜宴图,书名就叫《宋宴江湖》。

“‘料理’,就是‘料想’并‘合乎’食物之道理。

那是一个有钱便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时代,但依然有‘一掷千金’也难买到的滋味。宋朝美食是中华料理的缩影,上千年的历史,赋予它超越时空的文化积淀。上至宫廷珍馐下至平民美味,山川自然、时令节气、人文器物尽在醍醐味中。古老的历史与传统,亦饱含了京都食客享受四季的心境与况味……”

原来是芳姨离开歌诗尼号后的新作,宴晚甚至在目录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遂合上扉页,会心一笑。

广播响起,催促旅客准备登机。

巨大的飞行器开始加速,挣脱引力拔地而起。血液逆流,跟晕船的感觉多么相似。密闭空间有种机械化的温柔,她握住领口的戒指闭上眼。

舷窗外的城市化作星罗期棋盘,灯火辉煌璀璨,而黯淡的部分同样庞大,如同匍匐巨兽。或许总有一天,她和阿无,还会在某个地方遇到。

凌晨落地,透明玻璃打开,吐出无数苍白疲惫的游魂。

迟颐芳等在接机口,走上前给出一个结实的拥抱。在经历一场短暂又漫长的劫难之后,少女细薄的身骨依旧笔直,非常火热而瘦。双颊微红,眼睛却很亮,仿佛刚有玫瑰在里面烧成灰烬但——她心中的好意,尚不曾熄灭。

没有寒暄,迟颐芳一言不发地接过行李。人生的路上奔波得太疲惫,甚至不能彼此安慰。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独自被赶去北欧留学,也是无非是离弃与被离弃,没有那么复杂的一回事情。而承受是那么艰难。用全身的力气把牙咬碎,直到分不清楚,究竟是爱更艰难还是承受更艰难,是记得更艰难还是忘却更艰难。

宴晚有点发烧,昏沉的头脑想不动那么复杂的问题。跟着迟颐芳钻进一辆黑色商务车,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在困乏中慢慢沉没。

窗外的霓虹明亮飞扬,她只是很渴睡,眼皮那么重。

夜风里带着一点熟悉的海的气味,街道干净整洁。新加坡是亚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拥有炼油、造船、航运等一整套海洋新兴产业以及高端制造业,早已跻身发达国家之列。繁华的夜景漫无边际,是一片充满想象、开闯、创伤,希望与失望并存的土地。亦是她在精疲力竭过后,得以短暂停留的栖身之所。

回酒店,浑身酸痛毫无胃口,脱掉鞋子就爬上床睡。

“把药吃了,然后好好休息。”迟颐芳倒一杯清水放在床头,说:“明天中午我来,带你见一个人。”

“……谁?”

“叶海天。”

宴晚含糊点头,继续漂浮昏热的漆黑里。陌生的名字,陌生的际遇,向前走就是不停遇到别的什么。她既无期待,也没有疑问,驯顺而平静地接受所有安排。

那个夜晚比寂静还静。

林宴晚和周以棠之间暧昧而隐微的联系是,他们在各自的阴错阳差里,再次离得那么近,只隔着不到一小时车程的距离。

“一件事情可以决定其后一连串发生。如果我从未认识过叶海天,其后的事会不会不同?我会成为跟现在不一样的人吗?”

“以棠,时至如今,我依然不能理解忠诚与背叛之间的尺度。任何承诺的本质都是不自由的,是被处境选择而不是其他。你、我以及柴玉,不过如此。”

“每走一步都很努力,但仍不由自主。原来命运比意志大,比存在重,如陷阱对待被诱捕的兽。它无可抗拒,只能默默承担。”

“你消失的日子,我还是跟从前一样,在刀锋与烈火之间,重复微小的事情。烹饪很纯粹,好就是好,不好就不好。花刀没有切到位会断掉,只能重来,没有模糊的中间地带,更不需要犹豫和猜疑。”

“芳姨的垂顾带来很多,轰轰烈烈鲜花着锦的那些。用她的话说,是‘你想要得到的一切荣耀’。但其实我从无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你知道的,永不凋谢的花朵没有香味。林宴晚只是个普通人,努力活着的普通人,没想过要什么轰轰烈烈的人生。只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如果能对别人也有点帮助,就更好了。”

“多天真,当时我以为还有得选。”

“让食物的颜色、形状、气味,无限接近于某个极致的区间。这样的时刻,我错觉从未与你分开。”

“刀锋与烈火,血与肉与骨的断裂,温度让形态的本质发生肉眼难以分别的改变,一秒钟那么短,味道何止千差万别。料理所成就的快乐和感动,在于可以表达并分享。因为表达,它担负了我生存的全部重量,令我勇敢且一无所惧,有伤有痛亦在所不惜。卑微飘零的生命,因此而充满光彩。”

“这并非能用你们那种胜负定义去衡量的存在。如果热爱不是由心而生,所有坚持不过是最华丽的谎言。如果创作沦为争逐欲望的工具,它就会成为毫无自由可言的诅咒。”

“但原来太过纯粹强烈的东西最易折断。如同我对你的爱,至为虚妄,也是最大的磨难。”

记忆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忽远忽近,忽暗忽明。当它不能再以时间为标尺,就会变成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

周以棠就躺在这张网里,醒着睡着都无法停止煎熬。在深黑的漩涡中呛了一口又一口水,体力渐消,仍在挣扎要浮出水面。忽而露出头,忽而露出脚。意识仍在,整个人浑浑噩噩,只觉得力气流逝。

当那张网骤然收紧,浓云深处最后一丝倔强的微光,也没能逃脱被吞噬的命运,到底消散了气力,再冲不出来。

天总是黑着的,漫无止境的夜垂盖四野。而他还没能找到回家的路,也没能找到失散在人海深处的那一袭红裳。

浅睡中,他双眉紧锁,胸膛在喘息中剧烈起伏,四肢时不时惊颤抽动。柴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那很长的鬓角,但肩臂仿佛有千斤重,无法抬起无法靠近。

隐秘无望的爱恋如同沼泽,困她至深,令浑身失去力量。此时此刻,她守着她千辛万苦留住的幻象,承受着体内针刺般难耐的痛楚和温柔,名知南辕北辙的爱,根本无药可解。

一架飞机闪着光标从夜空划过,周以棠骤然睁开眼。

淡蓝的影子罩在头顶,他抬手挡住过分突兀的光线,试图看清面前的是谁。每次从无边的压迫中醒来,只感到头痛欲裂,衣衫全被汗湿透。

多希望只是发了场噩梦,自己还在炎热贫穷的泰北,身下还是旅馆那张又窄又硬的木床。炎夏的午睡太漫长,乡间已是黄昏。晚晚正在厨房破开一只新鲜青椰,玻璃杯里冰块叮当作响。

然而一切只是奢望。

魂魄悠悠归位,是柴玉俯身相看,正欲以帕子拭去额间汗珠。他惊忙翻身,跳下地却站不稳,踉跄着接连撞翻两把椅子。

“阿棠!”柴玉过去搀扶,他只会躲开,像逃避什么极讨厌又陌生的人或事,眼神不解而困惑,还有……深深的排斥抗拒。本能地往外一推,突然意识到什么,末了收去几成力,仍掀得她几乎仰面摔出去。

“对不起柴小姐,请让我静一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完便颓然跌坐墙角,将头埋入臂弯。清醒时的周以棠,重新变回冰冷石像,没有温度没有表情,对外界的任何刺激失去回应。

柴玉听见了,他仍唤她作“柴小姐”。那个时候,若他肯抬起头看一眼,便会看见,她的眼泪正不受控制地流下——但他没有。

窗下传来几声咳嗽,催眠治疗师站起身,“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

快两个月过去,依旧毫无进展。

从专业的角度上讲,周以棠所表现出的行为,是一种反常的记忆遗忘现象。由于脑部受创而造成的解离性失忆症,症状非常复杂,个体情况差异很大。排除了脑积血、血块压住部分记忆神经导致的器质性成因,意味着无法通过手术放血来治疗。

他的意识、记忆、身份认知,以及对环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坏,不能回忆先前的生活以及人格,且主要是失去过去的记忆,特别是曾带来创伤性的事件、人或物,却又无法以生理的因素说明。

脑外伤恢复记忆是个漫长的过程。最糟糕的是,最佳的早期治疗时间是半年到一年内,如果错失半年唤醒期,很有可能发展成永久性失忆。就像电脑资料彻底格式化消失,再也找不回。 RQjA8li+u8q4M9jSTWc2AdQh7HRzcOKzCGEKf86tvyhpC3L8F6sGCp/M96Pg5Q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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