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越南,再去柬埔寨,又到金边住了一阵。花明二十一岁那年,真的跟裴怀光走遍很多地方,满足了她对浪迹天涯全部的想象。
在冰岛瓦特纳冰原,喝过峰顶雪水酿成的艾尔。从海水里捞出一块万年冰川的浮冰,用来调一杯玛格丽特。埃塞俄比亚贫民窟的小酒馆里,一壶Tej橘子酿,合人民币只要两毛。印加人传统的玉米啤酒,酸得味蕾难以忍受。最酷的鸡尾酒,必然是墨西哥luciferina。上面漂着厚厚一层白色的狼蛛毒液,一口喝下去,半张脸发麻……
北欧的海很蓝很透,水温会比冰点稍高。瑞典ice bar是全世界第一家冷冻酒吧,客人必须穿着防寒服才能走进零下二十多度的冰窖里,所有酒杯都是冰块做的。
她没想过裴怀光是如何负担得起这从不停歇的旅程,夜以继日,散漫而奢侈。离开新加坡后,他不曾工作,却仿佛有花不完钱。花明不知道他有多少钱,那些钱究竟从哪来,她也不关心。今朝有酒今朝醉,多么肆意快活。
她终于如愿以偿,离开那艘船,奔往更大的世界。星夜兼程并乐在其中,嗓音依旧湛亮,言辞跳脱无忌,仍是一株明艳招摇的曼陀罗。
路途漫漫,当然也有辛苦颠簸。荒郊野地里抛了锚,狼群在车外彻夜徘徊。炎热贫穷之地,蚊子和飞沫都能令人染上烈性传染病。可她丝毫不觉畏惧,甚至迷恋这种与危险擦肩而过的刺激。
这也是她越来越离不开裴怀光的原因。对花明而言,他的灵魂是一片茂盛的密林,美丽、丰饶、凶险,应有尽有。
宴晚像在听故事,极力从脑海里勾勒花明此时的模样,可惜想象不出。
对面传来男人带着磨砂质感的声线,离话筒很远,只是同她淡淡打声招呼:“嗨,小玫瑰。”并不打算说别的,也不曾提起阿无。
倒是花明追问,“你们现在住哪儿,地址多少?”
“你要给我写信?”
那边嘻嘻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不认得几个字,一拿笔就犯困。”
宴晚把旅馆的地址报给她,温热呼吸拂进耳朵,便想起在船舱里同挤一张小床的日子。花明记下地址,沉默了片刻,说:“他对你好吗?”
她用力点点头,才想起来对方看不到。花明却以为她有难言的苦恼,又一味隐忍不愿同谁诉。遂认真给出承诺:“要是过不下去,随时可以来找我。”
末了还是裴怀光柔声劝开,“你想多了,他俩都不是小孩子。”
他说得没错。
每个人都有注定去爱的人,必须要走的路。上天会把那些躲不开的相遇,精心埋伏在必经之途——近乎原罪。背负着戳记的人们,便义无反顾潜入各自选择的命运。如进入密闭容器,多少波涛汹涌,亦只得自己一人知。
挂掉电话,重又恢复寂静,屋子很幽暗。
被潮湿的雨水气包围,宴晚抱着膝,觉得浑身毛毛冷冷,热带的夏天都无法驱走体内阴寒。思绪纷乱如麻,一定有哪里不对,怎么就走到这样的境地。
阿无回来时,脸容十分苍白而疲惫,把背包藏进鞋柜深处。里面装着换下来的衣裳,沾了血,不能让宴晚看见。
见没开灯,以为她睡了,轻手轻脚往浴室走。火柴咔嚓微响,床头亮起一截蜡烛。淡淡光晕如雾散开,照得黄铜玫瑰烛台闪闪发亮。
宴晚坐在床沿,一言不发看着他。头发绵长地垂下来,织出一张温柔丝网。她总令他特别的宁静,哪怕什么都不做,在那里就好。
“又停电?”阿无走两步,突然想起今天脸上有明显的伤,就生生停住,站在阴影里。
宴晚轻唤:“你过来。”她就坐在床沿等他,心无旁骛,不管到多晚。
他只好走过去,觉得她今天有点不对劲。遂蹲身,握住她的手:“怎么了晚晚,出什么事了?”
动作牵拉到伤处,肋下一阵剧痛。他强忍着不露声色,只轻微皱眉,额角便有汗珠滚落。
宴晚仍不答,继续道:“把上衣脱了。”
声音平静,无悲无喜,摸不准是不是在生气。他略琢磨,立即明白拳馆的事没瞒住。
“上衣脱掉,全部。”宴晚再重复一遍。
她的指令带着魔力,坚持到无法拒绝。
阿无只好站起身,脱掉洗到泛黄的衬衫。然后艰难地抬起胳膊,开始脱T恤,最后是背心。动作都很慢,布料擦过伤口,仿佛火燎。
尽管早有准备,直面的瞬间还是超乎想象。她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就像背上有一块是空的,全灌满了冰。
“你别这样……”阿无咽一下嗓子,“都是皮外伤,没什么要紧。”
话未落,她已伸出手,指尖从伤处的边沿抚过。很小心的,那么轻,比羽毛还轻。
他忍不住短短闷哼出声,脑子里有弦崩断。站在那里不能动弹,所有安慰的话全忘了该这么说。
夹杂痛楚的亲吻莫名甘美,愈加缠绵湿润,是她不断跌下的泪水。冰凉的眼泪让他清醒,狼狈地往后退几步。匆忙转过身,想掩饰不合时宜的反应。
宴晚却追过去,绕到他身前,天真而执拗地逼近。扬起泪痕斑驳的脸,鼻尖对着鼻尖,追问:“你为什么不肯?”
“……不肯什么?”
“劳雅说……如果……那样……”她很费劲地,连磕巴带比划,才把意思表达明白,“就不可以再打拳。我不想你再去,一次都不行。”
“唔,哪样?”他无声地笑一下,为她的孩子气。分明是听到了,也听懂了。眼角眉梢渐松,似薄霜化冻。
“你明明知道!”
他装作认真思索,“是不是这样?”便揽过她,热热地朝脖子里呵气。宴晚躲不及,羞恼和怒气成了被戳破的气球。眼角还湿着,憋笑缩成一团,像只怕痒的松鼠。怕碰到伤处,闹一阵也就消停了。
他很累很累,伏在她的肩上,半晌没有说话。长夏温柔,雨夜的风淹然而至,带起她的发随风摆荡。有几丝粘在他脸庞,似蝴蝶停驻。
宴晚用手拂开,“原来你这么会骗人。”
“就这么一次,以后不会了。”
“如果再有下次呢?”
他缓缓捉住她的手,密实压在心口,“就罚我再也找不到你。”
纠纠缠缠中,缓慢生长的依赖感。相失于人海,是他彼时所能想到的,最重的惩罚。
阿无辞掉拳馆的黑工,在家养伤那段日子,生活压力陡然剧增。要支付高昂的医药费用,买好一点的食物给他补充营养。水电越来越贵,随着旅游旺季的到来,租金一涨再涨,眼看又得续缴。
宴晚跑出去找工作,仍然处处碰壁,受到不少奚落嘲笑。果然像劳雅说的那样,无论世道清平与否,女人不可能在任何一家餐馆里成为厨师。
半个月后,门房处收到一个硕大的包裹,落款阮花明。拆开来看,是一整套手工烧制的珐琅厨具,冰蓝琉璃盖顶,火红玫瑰图案浓烈惊心,水晶把手莹亮剔透。非常漂亮的礼物,但她用不上,只好苦笑着把它们束之高阁。
开门七件事,哪儿都需要钱。终于她决定瞒着阿无,把父亲和林方宜留下的那枚戒指拿去当掉。
小地方珠宝店很少,即便识货也卖不上价。当铺倒是随处可见,却不知哪家信誉牢靠。宴晚去向劳雅打听,兜兜转转才找到很远的一家典当行。
地方不大,店堂极幽暗。门口趴一只昏昏欲睡大黑狗,耷拉眼皮对住滂沱大雨。附近有几家华人开的杂货店和洗车行,几个男人穿着拖鞋蹲在檐下抽烟,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
雷雨持续一整天,下午三点多天就变黑。宴晚收起伞,浑身淋湿了大半,进门就被冷气激得打个哆嗦。
躺椅里坐着个穿灰衫的男人,灰黄眼珠,面孔削窄似小亚细亚人种,英文却很纯熟。他在看报纸,干瘦的身躯埋在一堆琳琅旧物里,比墙角那口时针停滞的座钟还安静。
目之所及处,东西摆得满当当,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亦不为过,却弥漫着一股绝望气息。大多是些不会再有人赎回的死当,无论曾被怎样爱护珍藏,如今都成了落魄的见证。附着在物件上的情感或记忆,即刻沽清待价。
宴晚把戒指从脖子里拿出,尤带着体温。珠宝的沉郁光泽,令男人眼目一亮。
锤目纹黄金戒托,镶足重方形海蓝宝,色度纯净,起码有三克拉以上。
他戴上手套,拿起来对光看了又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然后提议,不如留在这里寄卖,可以把款子先预支一部分给她,两万美金。
宴晚却执意不肯,这是至亲遗物,将来总要赎回的。
几番劝说无果,男人似乎失去兴趣,开出个极低的价格。若坚持活当,为期半年,只能拿到八千美金。
这种条件当然无异于趁火打劫。早在好几年前,如此硕大的天然海蓝宝,价值已不止六万美金。随着稀缺度增加,价格必定水涨船高。
但男人一口咬定,爱当不当,分文不加。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踏进这种地方呢?或许她今天还舍不得,再过几日终究会忍痛割舍。
“八千美金不少了。你知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把传家宝拿来哭哭啼啼,还卖不上这点价。喏,那个——”他指指玻璃柜后头,约两指宽的粉蓝钻宝石手镯,“一万二,死当。”
又拿出计算器啪啪一通按,以当日汇率,折合泰铢将近二十七万。这笔钱,足够他们维持好一阵子。
活当不过是个安慰,双方心知肚明。半年之后,又从哪里赚到这么大一笔钱来赎?不如直接卖掉。宴晚紧紧攥着戒指,冷硬的宝石硌得掌心痛,跟过去的最后一点牵连也要斩断了。
男人也不催促,静静等她做决定。拿起报纸哗啦一抖,态度十拿九稳,这样的场景他实在见过太多。
犹豫半晌,到底难以取舍。当男人再从报纸上抬起头,柜台前空荡荡,女客已悄然离开。不出三天,她还是会来的吧,他想。
谁知第二日上午,那枚戒指就重新出现在眼前。
卖戒指的是个男人,讲泰语的当地人。焦黄皮色,身量矮小壮实,突出的颧骨令目光非常凶悍。
他眯眼盘算,贼赃么,肯定更急于脱手。干这一行的,过手之物不问来路,值钱就行。遂装作第一次看见的模样,拿出放大镜和检测工具。
最后一口价成交,一万五现金当场兑付。
大雨昏天暗地不停,宴晚已经失踪一天一夜。
冰箱里是她出门前做好的食物,保鲜盒还细心地贴了便签纸。烘洗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都码在衣柜。桌上养着野花的玻璃瓶,新换过清水。镜前的木梳子上,还缠绕几缕长发。
一切都那么正常,可她不见了。
她很容易迷路,基本不会去太远的地方。活动范围有限,除了农贸市场就是杂货铺和花店。总会随身带手机,从那天傍晚就再也打不通。
阿无等到八点她还不见人影,在附近找到半夜,问遍所有能问的人,毫无线索。
没有任何侥幸,一定是出事了。这是离边境线很近的泰北,三不管地带。在一个游客失踪率全球第一的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交通事故、暴力犯罪、人口买卖、飞车党、偷盗、敲诈、奸杀……佛光普照之境,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政变更犹如家常便饭。
他从头到脚湿透,午夜时分走进那间酒吧。面孔苍白而焦灼,静静站在那里,目光之沉之暗,令人想起深渊与火。
光影自头顶闪烁劈杀,有人摔破酒杯,有人掩住脸无声哭泣,有人急不可耐在角落亲热喘息。洒满荷尔蒙的欲念国度,越夜越沸腾。
很快他发现要找的人。一张圆桌旁,劳雅正被一个急色的男人纠缠。男人抬手就把一整瓶酒往里灌。
劳雅的头发被抓住,硬往后拉,仰起的面庞覆着浓妆,透出冷漠和不耐。老板给的酒水提成很高,故意得罪客人是不允许的。
恶心湿腻的触感突然远离,绷紧的头皮松弛下来。她低头看,那男人已软软滑倒在地。手刀侧击后颈,可致人昏厥,看起来就像醉成一滩烂泥。没人注意这里,阿无一言不发抓起她的手往外走。
肮脏后巷,远远有几个护场打手站在拐角处抽烟。其中有一个发现了他们,正要过来,被劳雅用眼神打发掉。昏暗的灯箱照在他身上,周身浮出一层幽绿的光,似寂静燃烧的火焰。
劳雅说:“我只晓得她去了那家当铺,想用戒指换点钱。”红唇如裂,欲言又止地狠狠抽一口烟,用喷出的蓝雾遮住表情。
阿无盯住她的脸。三秒过后,打开双臂撑住墙,把她圈在中间,然后对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不想伤害你。”
很暧昧的姿势,却分明是威胁。指骨捏得咔哒作响,有种疯子的冷静和无畏。
她是熟知世味的人,虽有顾虑,也知道这次很难糊弄过去。为了那小情人,他真的会拼命。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都告诉你了。”
抢光劳雅的钱,又在她手上深划一刀的男人,名叫纳瓦。他们真正拔刀相向的原因,是纳瓦提出要带她去芭提雅。他跟一群狐朋狗友厮混,打算在那边再开一家地下酒吧。所谓“地下”,意味着不是完全合法。只要从蛇头手里买下偷渡客或被拐卖而来的女人,控制她们提供情色服务,利润非常可观。劳雅很失望,拒绝给钱并爆发争吵。他不过是想做她的另一个老板。到哪里都是艳舞女郎,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分手后,纳瓦被阿无揍过一顿,从此再未出现。但他很有可能贼心不死,于是伺机报复,掳走了宴晚。
当然一切只是猜测,未必是纳瓦做的。每天有那么多女孩子失踪,过几天残缺的尸体便出现在发臭的阴沟或垃圾堆。或许连内脏器官都被摘掉,身份难以辨认。
阿无走后,劳雅扔掉烟头,转身回台上继续表演。脱到只剩一件贴身的小衣,蜡烛一滴一滴落在皮肤上。很沉闷的,习惯了就没什么感觉,不知为何观众那么兴奋。她闭上眼又睁开,只是感到庆幸,在这发霉的日子里,毕竟还活着,没有成为失踪人口里的一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