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无比焦虑。
返航行程还没走到三分之一,人手就遭到严重折损。这样下去,能值班的船员肯定不够数,还有不止一个重伤员急需救治。
凌晨一点二十左右,船长发出船舶求救信号,希望获得救助。获得德国港口人员指示后,立即下令改道,连夜抵达距离最近的labo港。但很不幸,船舶还未靠港,那个折断腿骨的菲律宾水手因失血过多几度休克,已失去生命体征。他临终前神志模糊,一直把宴晚认作母亲,最后在她怀里咽了气。
“望潮号”抵达港口,当地警方和救护车立即转移伤员,其余人员要配合调查问话。当地海岸警卫队。将否则检查该船体是否有其他损坏,以确保船舶适航,要全部合格后所有人才能离开。
大副头上的伤治疗及时,三日后便可出院。第一件事是找到宴晚,同她说:“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you’re done for Paulo。”(感谢你为Paulo所做的一切)
失去至亲的悲痛令他形容枯槁,嘶哑的嗓音令人闻之落泪。宴晚才知道,其实两兄弟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
死里逃生的船员,绝大多数精神状态异常,个个面色憔悴,深陷的眼窝里盛满惊恐。有两名年资较浅的水手,要求立即终止雇佣合约,再也不愿登上这艘船。
由于回航运载的是化学品丙烯氰,比运原油危险性还高,再加上刚出过事,没法在短时间内招到临时海员跟船。尽管运送化学品船的工资比一般情况给得多,还是解决不了。
“望潮号”再度启程,全部人员只剩22人,身上还带伤的,包括大副在内共5人。
这意味着人手极度紧张,连阿无这样的新手,酬劳都涨到五千五美金一个月,宴晚就破格涨到了两千五,以奖金的形式发放,每个人调班值守的时间也相应变长。
宴晚主动提出加入航保组,除做饭之外,还要跟男人们一起轮岗。她虽然没跑过欧线远洋,毕竟在海上生活的年头比所有人都久,且对现代机动船结构相当熟悉。
经过那场风暴,菲律宾大副对他俩格外关照,跟其他人的相处也更为融洽。
返航第一天,海上风力高达12级,200海里外就遇到一个台风,晃得所有人一宿没睡。船长调度变得更加保守,没打算穿过台风圈,直接选择绕行。
从印度洋到苏伊士运河,途中必须经过亚丁湾。
进入海盗区,海员们的神经再度紧绷。和平海域内,遇到商船从边上路过是挺值得开心的事,靠得近了还要互相挥手打招呼。这里不同,生怕监测雷达突然扫出可疑目标点。一旦出现,就是天大的麻烦。
从驶入亚丁湾前一天起,除了正常值班以外,所有人员全撤出来值海盗班。驾驶台两边各两个,负责左右两舷瞭望,4小时一岗,每岗两个人。
宴晚已经把频繁的防海盗演习视作常态,阿无每隔半小时就要检查一遍船舷周围的防海盗铁丝网。这是防止海盗登船最有效的措施,环形铁丝上密密麻麻遍布勾刺,很难徒手翻越。另一个就是高压水枪,可以把企图登船的海盗直接冲到海里。
船上的防海盗物质,共有两部卫星移动电话、连发弓弩、防弹头盔、防弹衣、防弹盾牌全员各两套,以及常规配备的钛雷、老虎刺。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了。只能以防守为主,任何情况下禁止主动向海盗发起反抗攻击。
其实在上个世纪,很多船上都是可以配备枪支弹药的,但后来颁布的《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明确规定,商船禁止携带武器进入别国领海。民用船说到底只是个运输工具,有武器太容易引起国际纠纷。
渐渐的,武器就在商船上销声匿迹了。其实真遇到海盗,有武器也没用,反而还会激怒对方。海盗往往人数众多,军火也充足,会从附近的母船上不断派出增援,不搞得血染碧海收不了场。
猎物和捕猎者之间,达成一种不成文的潜规则。默认遇到此类情况,能跑则跑,跑不掉马上放弃抵抗。海盗一般只图财不害命,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把船洗劫一空后,自会一哄而散。
那天天气很好,在德国港口又补充了大量新鲜蔬菜,晚餐便打算在甲板上做烧烤。虽不允许喝酒,也是海员们最喜欢的聚餐活动。
烧烤架都搭好了,满船红色警报全部拉响。海员们脸色大变,纷纷往仓库方向奔跑。不知谁踢翻了烤炉,烧红的碳散落一地,在夕阳下发出灼目红光。
大副大手一伸,拽起宴晚疾步穿越生活区,边走边叽里呱啦讲了一大串,拿出防弹头盔防弹衣往她怀里一塞,“穿上!五分钟后到安全舱待命,不许走动!”
她才知道,这不是演习。
海盗的远洋母船往往伪装成运输船,外表和普通渔船和货轮没区别,有较强迷惑性。而且很少采取白天强攻,大部分选择在警惕性较低的傍晚和午夜实施偷袭。等到发现不对劲时,他们放出的高速小艇已经基本上把目标船包围了。
阿无在瞭望台左舷站岗,最先用望远镜发现东南方向出现异动。结合监测雷达给出的数据,起码有5艘可疑快艇正加速追赶“望潮号”。
船长下令提高航速急转弯规避,全员紧急进入一级戒备。派出阻力队进行干预,不让海盗登船的机会。
阿无和机工水手一起,第一波冲往船舷阻击海盗。平时演练过太多遍,真发生的时候都配合得很熟练。也顾不上紧张,大脑内一片空白,全部行动听从上级指挥。
有自制的汽油弹,非紧要关头不许使用。最先发射钛雷,这是非武器性质的攻击办法。类似于烟花弹,升空后会产生巨大的爆炸声和尾焰,垂直高度150米,有效驱赶半径可达300米左右。
但是对拥有AK47 冲锋枪的海盗来说,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这时候如果能用远程抛网器,牵制海盗的多点攻击,或许还有希望突围。可这项操作危险性太高,必须把人暴露在甲板上。而唯一熟练掌握远程抛网的Paulo,已经不在了。
十五分钟后,加速规避失败。共计8艘快艇环抄而上,形成包围圈不断缩短距离。其中两艘快艇绕到船头,在海水下拉开一张大网,拖着网朝船尾方向行驶,过程简单粗暴。船底螺旋桨被这张网缠住,不到三分钟就被逼停。
失去距离优势,船舷下方能看到海盗准备的白色梯子,和快艇上满满的燃油。粗壮的绳钩同时往上甩,他们开始试图强行攀爬登船。
宴晚什么忙都帮不上,穿好防弹衣就寸步不离守在安全舱门前。她甚至不可以出现在甲板,大副严重警告过,被海盗发现船上有女人,会变得更难缠,什么后果自行想象。
警报器还在响,盖不住刺耳的枪声铺天盖地。子弹射向船身钢板,似冰锥敲入心脏。这一刻,她也分不清是风暴还是海盗更可怕。无力地把头伏在膝盖上,万分懊悔把阿无拖进这种危机四伏的境地。
天黑得迅疾。空中乌云蔽月,船舶绝望地随浪摇摆。
最后一枚钛雷用光,短暂地照亮了漆黑茫茫的夜海。跟豪华邮轮上的烟花多么相似,强烈至易折,丰盛至悲伤。
海盗、屠杀、枪林弹雨……是和平年代里的传说,遥远到无法想象的事情。其实它同疾病、车祸,以及宿命的相逢,本质都一样,对每个人机会均等。遇上就是遇上了,除了承受别无办法。
千回百转,她的内心逐渐平静,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直柄柳刃,已做好在万不得已时赴死的准备。
油化船干舷都比较低,高压电网很快就被枪弹损坏。
强力旋转水枪全部启动,利用货轮上的消防海水进行喷射,强力水柱覆盖了船舷侧表面,又一次阻止了海盗从船舷登船的行动。
力量和人数相差太悬殊,每个海员都陷入疲惫和焦躁。消防海水储备也快要消耗完,对方仍不打算放弃。
于是他们只好拿出最后的武器,投掷汽油弹。激烈的反抗令海盗狂性大发,扛起机枪轮番扫射,火力压制更猛。
一声天崩地裂般巨响,气浪震得肺腑欲裂,整艘船颤巍巍摇晃不止。
海盗的小艇虽快,却有个致命缺陷,它没有补给。若长时间遭到抵御,迟迟无法攻下,子弹和油耗光了就必须离开。
这群海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为尽快结束对抗,居然用上火箭筒。如此强势的武器装备,显然已无法抵挡。
炮弹落在罗经甲板,把这一层的主桅雷达炸个粉碎,也摧毁了舱盖系统和吊杆。
大副接到应急部署指令,带领全体人员撤离主甲板,进入安全舱躲藏。海盗通常都光着脚,扛一把冲锋枪就往船上冲。他们在撤离过程中,还要沿途在主甲板上撒玻璃碎渣,泼滑油。
做完所有能做的,也不过尽量拖延一点时间,最终还是要被海盗夺船。
外面铿锵不休,喊杀声和金属碰撞声乱成一片。宴晚踮起脚往下看,这处舷窗位置很高,只能望见无数金灿灿火焰在夜空腾起又落下,如流星飞坠。
炮弹轰炸后,突然一片死寂。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黑暗中撞进来,看不清脸。黑色皮肤的……只会是索马里海盗。
她刹那间屏住呼吸,背抵着舱壁,右手抓紧柳刃刀柄,计算着回手把刀尖戳入心脏的位置。又或许,咽喉?总之不能落入海盗之手。
“晚晚。”来人轻唤她,声音喑哑温柔。
揪扯的心脏猛地松开,她疾步向前拥紧他。阿无脸上都是黑灰,浑身呛鼻的火药硝烟气味。防护服袖子被浸湿,她摊开手看时,才察觉是血。他被流弹削伤,自肩头流了半臂的血,自手腕迂回,蜿蜒绕向无名指尖。宴晚唇角微微颤抖,无言地覆向染血的手指。
静默中,以出生入死完成的誓约,血肉模糊又如此清白。
“好了。”他一抱她,就摸到那把贴臂藏着的柳刃刀。遂皱眉,“拿这个干什么?我不会让你有事。”不由分说取走了,弯腰塞进靴子里。
脚步纷沓杂乱,一齐朝这边涌来。船长和全体船员完成撤退,落下第一道铁栅,把除货仓外的区域跟生活区彻底阻断开,使袭击者很难进入。
轮机救生舱是船上最后的避难所,也是最坚固的防线和堡垒。它的位置足够隐蔽,用足够厚度的钢板组成一个全密封式空间,不能从外部打开的机械齿锁,连重型炸药也拿它无可奈何。里面还配备了食物、淡水、应急药品,无线电通讯,电源照明和通风设施。
当夜8时16分,全员22人藏入救生舱,熄灭引擎坚守自救。
关闭了动力,起码能保证这艘船不被海盗劫持,再拿人质去向船东和货主索要赎金。但谁也说不准,这群海盗会在船上逗留多久。
这趟货物是高危化学药品,价值虽高,却是烫手山芋。跨船运输对安全操作的要求相当严格,海盗母船大概率不具备转移成吨化学物的条件,稍有闪失反而会对海盗造成严重伤害。据船长分析,他们很可能只是把船上能找到的财物洗劫一空,没有更大的收获就不值得继续冒险。
撤退前,船长已通过卫星设备联系马来交通运输部,寻求岸基支持。运气好的话,很快就能得到距离最近的巡逻海军舰船驰援。
接下来只有等。
安全舱内一片死寂,男人们面无表情地或坐或站。接连遭遇风暴和阻击对抗,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消耗到了极限。宴晚回过神,第一件事是取出急救药箱。阿无打手势示意她先照顾其他人,厮杀太久,神情仍残留些许狞厉。
她挨个给受伤的海员止血包扎,动作沉稳熟练。这次行动从头到尾严格遵守防御章程,没有跟海盗近身肉搏对抗,大部分都是皮外伤。麻烦的是那枚最后射出的火箭筒,杀伤力巨大,炮弹碎片虽无法穿透防弹衣,四肢却免不了受创。
清洗、打麻药然后缝针。严重破损的皮肉焦糊翻卷,要先用剪刀将它们剪除。她在歌诗尼号接受过最全面的医疗护理训练,日常又在后厨处理生料,虽是第一次做,并不觉得害怕或恶心。
针线穿过皮肉,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宴晚蹲在地上,有条不紊地忙碌,心里生起一种奇异的安静。白骨之外,不过是血肉。
麻木到失去知觉的双腿,忽然有股暖流从脚心升腾,沿着脚趾攀援而上。她迟疑地低下头,呼吸停了一瞬。
热汪汪一泊鲜血,犹如温暖细密的泉水,悄无声息淹没了鞋底和脚趾。血从年轻的机工左腿根部,汩汩迸涌着,不断流往她的方向,仿佛无声的求救。
被炸碎的吊杆木刺,利箭一样扎穿了结实的大腿。惊恐令人失去理智,为了不妨碍行动,他把手指粗的木刺从体内生生拔掉。这么做是完全错误的处理方式,可当时情况太乱,没人注意到也来不及制止。
寂静中,能听见血液从体内汹涌溢出的声音。年轻人黝黑的面庞血色尽失,青苍里透出蒙蒙灰翳。他仰头靠着舱板,接近昏迷所以十分安静,胸口的起伏缓慢而微弱。
船长对着卫星电话不断重复,“船上有重伤员,生命垂危……”
宴晚低声唤他,没有回应。只好先拿酒精棉纱用力按住伤口,一圈圈尽可能紧地缠裹。失血的速度变慢了些,他的身体随着摆弄机械地晃动,正一点点坍缩,变得干瘪绵软。
眼下无法判断木刺是否伤及大动脉,唯有寄希望于侥幸。棉纱绷带很快用罄,被血浸透的速度非常快。
茫然四顾,安全舱内所有的都在这里了。她不再犹豫,低下头开始脱防弹衣。然后是衬衣,接着是白棉T恤,直到上半身只剩一件吊带。
她把柔软吸水的衣物全部剪成条状,首尾相接结成布绳,先在伤者心脏以下牢牢捆绑,再用剩下的布条继续缠裹伤处。无所思无所想,做尽一切或许徒劳的努力。又一次地,领教了生命的无常和轻易。
女孩神情冰静而庄严,化身成一叶纯白的小舟,带着神的旨意,在浪涛汹涌的血海里慢慢泊来,不放弃打捞最渺茫的生机,用瘦弱的肩膀托起残局。
旁观者全都不约而同地低头闭眼,或转过身背朝着她。
在这神圣时刻,任何邪念都是对冥冥中神意的亵渎。没有性别,没有偏见,只有一个人,在竭尽全力地帮助另一个人活下去。
阿无忍着肩膀剧痛,把自己的防水制服外套脱下来裹住她。
很快传来枪托撞击钢板门的咣咣声,夹杂隐约喝骂。看来隔开生活区的那道铁闸门已被轰开了,海盗登船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安全舱,企图把船员逼出挟持。只有劫走整艘船,他们才有可能得到船上的货物。
万幸安全舱刀枪不入,即使在外面放催泪瓦斯,毒烟一丝也透不进来。
救生空间与世隔绝,时间流淌的速度与外面不同,每分每秒都无比漫长。海盗强行登船后,已盘桓近30个小时。焦虑和恐惧持续煎熬,有几个海员在压力下接近崩溃,用力揪扯自己的头发,一绺绺撕下来丢在脚边。
第三日凌晨,又或许是早上,无计可施的海盗终于弃船而去。
卫星电话里传来护航编队登船的消息。“望潮号”夺回控制权,包括船长在内的22名船员,全部成功获救。
走出铜墙铁壁的囚牢,得以重见天日,真有再世为人之感。
满地影子穿梭来去,凌乱而修长。阳光无孔不入,宴晚仰起憔悴面目,迎向剧烈的亮白。轮廓都在强光里消融了,根本看不清,但竟像有一种悲伤的表情。
身后惊讶声四起,救援队员发现这艘船上竟然还有女孩子,立即叫女海警过来照看她,询问可有受伤,是否遭到更严重的侵害之类,又查验证件,被怀疑偷渡。
宴晚解释,“我是‘望潮号’的厨师。”
“也是医生。”大副补充道,“她救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