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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人生苦短,舌间甜长

船驶出落雨的海域,窗外的景色是张黑沉沉大垂幕。

迟颐芳半仰在沙发上,似睡非睡闭着眼。两人挨挨凑凑,盖张薄毛毯。忽然一道寂静闪电划过,像流星,照亮白雪寂寂的脸,唇红得犹如伤口。

就这样她醒来,往外张望,叹一口气道:“我该走了。”边说边挽上头发。

临出门前,拿马克笔在白板空隙处写下:“Memory”。动作非常之潇洒,已瞧不出醉酒的痕迹。

宴晚揉着眼,低低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早点休息。”迟颐芳微笑,捏捏她的脸,便走了。

黎明前的光色白而蓝,缓慢渗透进来。炉火熄灭,那锅汤也烧干,空气酿出微酸。迟颐芳已经离去,留宴晚一人在白板前呆呆站着。

每次她来,都会在白板上信手写下一个英文单词,夹杂在直线曲线勾连交错的食材、菜名和搭配速记中间。上次是“Terrior ”,上上次是“ Salt”。即:风土、盐和记忆。

宴晚退后又凑近,脑里很空,什么也没有。看到眼花,只觉那些黑色英文游走,渐渐把字与词汇间断裂缺失的部分连接起来。

她的心如气球升空。

无数散乱的想法开始成型。下一刻,立即抓起笔,大开大合地速记。

那块白板所记录的东西,正是后来在美食界被惊为天人的“八角哲学”的雏形。

迟颐芳在专栏稿里这样写:“八角哲学,是玫瑰主厨林宴晚用料理和世界沟通的另一种语言。它分成8个主要元素:Terrior风土、 South南方、 Artisan技艺、 Salt盐、 Unique独特、Texture 质、 Pure纯粹,以及 Memory忆……

八角哲学并非一个很深奥的概念。简单地说,这8个元素就是烹饪创作的缪斯。在下一次的创作过程中,能够重复使用的记忆。”

宴晚对此的理解是,每一个概念,都有着不同的指向,能发展出多道不同的菜式。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就能组成一张精彩绝伦的菜单。

在这些元素中,有的极具故事性,有的纯粹想体现食材的本味,有的则希望能够与食客互动……如同电影中不同的角色,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个性,同时在主厨(导演)的穿插下,变得更加完整而丰富。

一年多以后,迟颐芳还出版了记录着海上女厨创作历程的《素心▪八角哲学》一书,其中包括 81 道菜、26 款发酵汁和 30 款基础菜谱。这是芳姨的第九部作品,被同时翻译成了英文、法文和日文版,销量甚至接连刷新她在美食点评创作上的新纪录。

这并非是一本纯粹的料理书。除了以自传口吻展示林宴晚烹饪生涯前半段经历,她更希望通过创作和记录创作的过程,来实现一本“如何寻找创意的工具书”,注重于表达创意和生活的美学。

《八角哲学》风靡美食界的同时,也为年轻的小玫瑰带来难以想象的盛名……那是她加入斗宴以后的事了。而名声是这样诡谲的礼物,力量足以成全也足以毁灭。无论哪种,它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好像开一辆失去灯和刹车的庞然大物,向极深的山谷里冲。

林宴晚跟迟颐芳的灵感碰撞,让两个女子在人生的蛮荒旅途中,得到短暂慰藉。这种互相成就,是唯有女子之间才会有的容恻隐、相惜与恩慈。而她们身后时隐时现的两个男人,周以棠和叶海天,也不可避免地以此为战场,展开宿命对决。

“每个人都只能活在自己的命运里。”

“呵,芳姨。或许可以这样讲,尽管我们遇到的不一样。但我们遇到的,终究又是一样的。”

“当我想起纪录片里被狮群捕猎的长颈鹿,就不得不想起你和叶海天。

长颈鹿的高度,令狮子无法轻易咬断喉管。它们会采取一种更加残忍而漫长的狩猎方式,先咬伤长颈鹿的前腿中间。血肉模糊的伤口,令长颈鹿无法再分开前腿,不能俯下身喝水。受伤的长颈鹿因失血而焦渴难耐,徘徊在河水边哀鸣,不断尝试又不断失败。

如同希腊神话里的坦塔罗斯——他被浸在水中,水漫到唇边,一旦他低头就饮,水即退去。然后再涨,恒久循环。

数天后,当长颈鹿虚弱倒地,尾随窥视已久的狮群便一拥而上,啖其肉饮其血。”

“渴是贪念,是企图,是执欲,是命定的缺憾和惩罚。

我想,爱也同样。那些注定随波而去的情缘,就叫做‘求不得’。

不断重复伤损与愈合的普罗米修斯,把石头推上山崖又滚落的西西弗斯,以及受刑的坦塔罗斯,是我们每一个人。”

“叶海天被命运的利齿重创,背负这伤口挣扎了太久,明知躲不过,干脆亲手做个终结。

他常说,人跟人斗还有胜算,跟天斗必死无疑。即便如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从未软弱退缩……哪怕早已知晓结局不会因此改变。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气,很多勇敢以及很多很多的爱,才能相信人的选择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这样存在过的方式,胜过死亡。”

“当时的我啊,还不曾拥有那么多尘世里复杂的记忆,于是做不到完全参透Memory的含义。

我想不明白,他们分明看起来一无所缺,可不知道为什么,留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总是痛苦比较多。所以需要美食、酒精、致幻的植物果实,甚至谎言来麻醉。

后来我终于懂了,却已失去全部味觉。连苦亦不觉是苦,甜又有什么意义。”

“岸上的人,认为任何事,只有始与终最最重要。所以结果总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暴戾和崩溃。”

频繁的强对流天气,令雨水整夜整夜稀里哗啦地下。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观礼的兴致。

饮食丰盛,衣冠楚楚。世俗的香气热闹,是艺术家和落魄者流亡的天堂。然而在有些人眼里,看到的却是冒险家的乐园,残酷的斗兽场和光怪陆离的名利角逐赛道。

诚如裴怀光所说,只有一腔理想和实力,却不注重手段,是注定失败的。现实不会因为你是好人做好事就让你成功。很多时候,好人不得不比坏人更坏,才能有机会去做好事,做对大多数人都有益处的事。虽然到那时候,从中得到好处的人,也未必能理解你。

婚宴必须正午准时开席。从凌晨三点半起,邮轮后厨全员待命。从上到下各司其职,在灿白射灯下忙碌着。那些大灯亮得不得了,灼灼地照在人身上,犹如大日光。宴晚站至双脚麻透,觉得自己不过是片被烤干的影子,于烈火烹油间飘来荡去。

挨到天光渐透,竟是个晴日。

几十个灶一齐开火,金属打蛋器刮擦在玻璃碗边的声音碎碎扎耳。剁刀声,颠勺声,除油烟设备轰鸣不止。庄潜眼观四路,必须兼顾到每一处,说话要用吼的才能听清:“这种通脊肉,弯头要越少越好……”

音乐家陆道明从小在台北长大,对故乡味道和本土食材有着浓厚的情感。婚宴的菜品设计,以郭秀成主导的西式烹饪加中式食材为基础。

Ken团队最终敲定的菜单方案,保密程度特别高,宴晚这边是临开席前三个小时才知晓。

用“越光米”熬成的米粥,有着出人意料的津甜;酥香加柔韧的自制面包,搭配的不是黄油,而是100%打发奶油,撒上烤过的荞麦、海盐和可可粉;台湾传统小吃牛舌饼,真的被放上了牛舌,腌洋葱的甜味融合了蒜味蛋黄酱的香味,每一滴汁水都令人不忍浪费;最后收尾的甜品,用地道的擂茶加麻薯(mua—ji)来点睛……

确实是超乎想象的创意,处处呈现惊喜。

一群人齐心合力,都未必能把事情办到完美无缺,更何况双方龃龉已深,所谓“配合”也变成暗中角力。

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仍挡不住枝节横生。

一道脆煎鱼皮,原本属于夜市街头小吃,要把它当成主菜来做。手法工序全都对,却无论如何做不出试菜时的口味。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总是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

鱼皮提前三天悬挂晾干,比用厨房纸吸干处理得更加彻底。一般法式料理中对此的理念是,如果带皮的鱼要进油锅,而鱼皮上有水,会产生蒸汽,让鱼皮变得软趴趴不松脆;如果延长入油时间把它煎到酥脆为止,挨着鱼肉的那一面就已经老了。

宴晚找遍所有原因,最后发现,备好的鳕鱼食材竟莫名其妙变成了鲨鱼皮。灰褐色的表皮非常相似,不细看根本无法分辨。而鲨鱼是用皮肤排尿的鱼类,表皮粗糙且内尿素含量特别高。

重新准备肯定来不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宴晚当机立断,把这道菜换成丰腴堪比和牛的鲽鱼边,同样炸至酥脆润口,以包裹着炸过的红藜麦的鸡肉来陪衬。

鲽鱼也就是比目鱼——“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婚礼嘛,讨个吉利口彩总没错。

一口气尚未松懈,麻烦又接踵而至。

总是在材料都备好以后,陆先生的助理才来传话,要求作出临时调整。时间匆忙,却没有任何商榷余地。谁在其中搅风搅雨,不难猜到。

成堆昂贵娇嫩的松茸,不能用水洗,清理过程磨工费时。好不容易弄完,结果全用不上。原菜单里的松茸高汤被pass掉,要换成浓郁口的蟹黄炖花胶。贵宾席上的客人里,却有好几个都对螃蟹和蛋黄过敏。

不是没有仿蟹黄,常用的替代方式是蛋黄加虾和鱼肉,连蛋黄亦不可用,形似这关都过不去。不能用真蟹黄,却要做出蟹黄味。跟无米之炊有什么区别?厨师们头大如斗,都放下手里的活计。临时商量一轮,意见大多是干脆放弃。没有这么刁难人的,大不了让他们再换一道菜。

小伍暴脾气,直接把厨衣扒下来揉成一团扔地上,“那个陆什么玩意儿,他是有钱还是有病?那么多松茸说不要就不要。我就不信,没有蟹黄他还不结这个婚了!”

大家便就此沉默下来。

宴晚很少话,满额是汗,浑身发热地掩上了门。

再换菜没那么容易,郭秀成那边成心找茬,能搬出千儿八百个必须要蟹黄炖花胶的理由。做不出,责任不在他们。

消防通道莹莹绿光里,她闭上眼靠在墙边,双目如蝶。眼睑底下青灰一片,长久休息不足,熬出蝶翼般的阴影。

阿无寻过来,不知怎样安慰,就揽过她的头靠在肩上。静静地靠近,如花之照水。宴晚眉心微蹙,一脸都是疲惫。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冰凉而又灼热。暗静里,能听见湿润的呼吸声。

逃避不是办法,连颓废都要算好时间。

摸约十五分钟后,宴晚重新回到众人中。神色如旧,庄潜假装没有看见她紧咬牙关竭力扮出的镇定。当她心里没底,又偏要勉强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

“换身干净衣裳,去帮阿无剥海星,速度快一点……内脏千万要处理干净啊,不然炖出来的汤喝了会嘴麻。”

阿无教给她的办法闻所未闻,用豆腐、海星和黄色的海胆来还原出螃蟹的味道。

海星样子漂亮,是随处可见的海洋生物。之所以没有被人们当成普遍食材,当然是因为不好吃。腥味大不说,处理不好就又麻又苦。

他们甚至没有多一次试错的机会。

谁都不知道这种尝试能否成功,不经过多次调整和推敲,一道菜很难以成品状态端上餐桌。太冒险了,但大家都愿相信她,于是重新抖擞精神奉陪。

仿蟹黄炖花胶终于出锅,金汤鲜香浓郁,跟真实的蟹黄毫无区别,怎么看都足以乱真。宴晚还是担心自己的判断会有偏颇,只敢让庄潜先尝。

一口、两口……庄潜试菜从不超过三次。品其味,嗅其香,观其形,不需要那么多犹豫。但凡在过程中产生一丝怀疑,不用侥幸,就意味着不行。

然而在所有飞快闪过的念头里,哪怕最短暂最清晰的一念,也挑不出半点瑕疵。燃起火焰的容器,让这道菜充满仪式感——可以上桌了。

太想赢的人,难免显得刻意,一出手就落了下乘。而只想把事情做好的人,一举一动皆发自本心,才能在创作里注入流光溢彩的生命力,让平平无奇的东西也变得鲜活迷人。

整个厨房同时爆发出一阵压抑许久的欢呼。阳谋永远比阴谋可怕,因为实力比“术”强大太多。

最后压轴的甜品是枫叶酥桂花糕拼杏仁茶,搭配上好的金丝燕窝,是炎热天气里甘甜滋补的妙物。

阿无在角落站着,微微躬背,拿镊子细心挑出燕窝里的杂质。很认真,仿佛不关心身周发生什么。宴晚却静静地看他,心无旁骛的专注和宁静,很像新古典时期的大理石雕像。在这些无声的姿态里,没有人知道力挽狂澜的其实是他。

等上完全部甜品,若没有加菜,午宴就算圆满结束。

那天的婚礼布置得多么精致浪漫,大厅何等热闹喧哗,宴晚其实来不及去看一眼,也根本不关心。只听说,绝大多数的菜品都很受欢迎,连侍酒师都表现非凡。除了几款难得一见的创意精酿啤,裴怀光特地选了一支Sancerre来搭配那道仿蟹黄炖花胶,令美食家芳姨大加赞赏,给出很高的评价:玫瑰厨房不仅在菜肴方面用心,连选酒也是花了大功夫,小产区、小产量的有机酒、自然酒,加上突出本味的珍馐,无论在口感还是理念上,都搭配得恰到好处。

终于能喘口气。趁烘焙糕点的间隙,宴晚拖着困乏的身体出来休息。经过通道时,却看到何鸿晃荡着迎面走来。他经常在工作时间跑到后厨寻摸点吃的,总有小厨工愿意鞍前马后效劳。也不算什么严重违纪,大家睁眼闭眼地当不知道。

她不想跟这人打照面,宁可换条路绕远一点。

在后厨持续工作超过十个小时,持续保持高度紧张,眼前阵阵发晕。宴晚昏昏沉沉,找了个僻静处坐下,只想吃一颗阿无口袋里永远拿不完的巧克力。

这天午后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不怎么暖和,未蒸发的残雨在甲板闪闪作亮。宴晚闭上眼晒太阳,突然感到身上有影子。张眼便看见阮花明,一张饱满的猫脸,眼角画得娇媚凌厉。

船上在举行婚礼,她却扎眼地穿一身黑长裙,头上束血红发带,颈侧是一朵黑纱玫瑰。

未及开口,只听见她急促地说:“出事了,快跟我来。”

宴晚猛地被拉起身,满眼金星乱飞几乎站不稳。迷迷糊糊被她拉着跑,好久都看不清路。绕来绕去结果回到舱房,她自己住的那间——门是虚掩的。

裴怀光从门后探出半张脸,以眼神示意她们快进去。

“门怎么打开的?!”

他扭起一边嘴唇笑起来,满脸不以为然,“这种傻瓜锁,拿铁丝弄开用不了两分钟。”

宴晚顿时气结,“你……”

“别吵了,你俩怎么回事一见面就掐!”花明用力拽她衣袖,“这不重要,你看——”

很明显,能轻松把锁弄开的,不止裴怀光一个。

打眼望去,舱房里一切如常,所有细节都保持着宴晚出门前的样子。没有肉眼可见的区别,也没丢东西。问题就在这里,什么都没丢,反而凭空多出来一样。 U+Bv0wNsE5q70d5unl9mmUeFqXRfOoPtZTf5HpSwaqfKqgs/UyG1v/d5HdfIKB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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