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出逃的收梢,是迟颐芳重又拎起行李箱,从千里万里外回到他身边。跑得好累,就快要跑不动了。可是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默默哀求,好不好不要再让我跑掉。
他也总在原地,像从前那样走过来,抱一抱她。仿佛迎接一个顽劣逃学的孩童,怀抱永远敞开。她能闹出的最大动静,在他面前不过是小玩意。
每一次,都让她以为会是最后一次。
洞明与年岁俱增,到后来,叶海天甚至能好整以暇地问起,这趟行程有趣否,有没有遇到更为新鲜热烈的追求,可堪投靠的臂膀。
当然他希望她有。迟暮的城门将要闭合,留她孤魂野鬼一个徘徊在外,天长日久如何是好。
呵,多残忍。
甚至连自欺亦不能够。他不许。
南印度洋的风热意融融,正午阳光刺目,烤得整张面孔热且痛。她抬起手背,印一印发烫眼角,留下的只是笑意融融:“有的呀——”嗓音回转,带着温软沙绵,“沿途风光大好,邂逅青年才俊若干,一听说我是黑帮大佬家眷,个个落荒而逃。”
对面愣一霎,笑声愈发洪亮,不知掩饰什么。
她仰头吞一大口白啤,冰凉沁脾。脑子清醒了,就调转话题,说起那身上带着闪电纹身的精酿师,和他的幽灵之酒。
“他从曼谷上船,会讲一点越南语。我留了联系方式,或可争取到合作机会。泰北那边的项目——”
后面她又讲了什么,叶海天不是很关注。比起生意,他更在乎她的旅途是否平安顺利。遂把玩笑又绕回来:“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中意的话可试着交往。你啊,趁休假就好好散心,又不是为工作活着。”
怎会?难道苦头还未吃够。绝对绝对,不要再沾惹那些被闪电劈中过的人。
迟颐芳过耳不入,显然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冷静道;“还记得郭秀成吗?我看他这回踢上铁板,八成阴沟里要翻船。”
叶海天陷入沉思,“大概五年前吧……Ken刚从法国回来,我跟翠微还专程跑到上海跟他见过一面。团队里都是顶尖人才,架子么就摆得十足。我觉得谈下来也难合作顺畅,干脆作罢。同他摆擂台的是哪家小子?近年行业凋零得很,没听说有新秀冒头。”
“猜错。”她嘻嘻笑,“哪来什么小子,是个黄毛丫头。才十九岁,已经当上邮轮主厨,是‘四条流’庄潜的爱徒。”
音乐家陆先生的婚礼,广邀社会名流,帖子自然也发到叶海天处。但因为同郭秀成有过不大愉快的接触,他找借口婉拒了,让迟颐芳跑一趟代为恭贺。
叶海天失笑,“不是,我没明白,学日本菜的跟做西餐的较哪门子劲?”
“郭秀成爱惜羽毛,应该不会亲自手。这回是打算让他那徒弟戴锦程下场,都做中式料理。”她把手机的录像视频打开,低道:“多精彩的比试,错过一定后悔。”
镜头移动,定焦在人群中的某个点。
宴晚已戴上厨帽,浓密发丝全束在里面,露出干干净净脸孔。
叶海天尚不知,林宴晚的横空出现,将是一桩充满暗示、征兆和深长意味的伏笔。
白晃晃光线如瀑,他霎眼看到一个拔擢出尘的年轻女孩。面如冷月,眼睛轮廓细长,远山般的拖尾扫入鬓角,有种戏台上花旦的华丽深邃。卸了妆的,残留些脂粉余味,又与世俗的繁艳热闹不相融。
难怪世上有个词,叫做秀色可餐。
“船上的人叫她‘小玫瑰’。”
灿若玫瑰,其叶蓁蓁,多相衬。叶海天点点头,“长得挺漂亮。”又啧一声,“还这么小,又是女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细细若还活着,当是差不多年纪。
语气里的伤感转瞬即逝,迟颐芳太了解他,当然听得出没说出口的怀疑和顾虑。女孩子生得美,不管有多大本事,总会让人质疑她的能力。
“她是明知山有虎。你知道郭秀成什么脾气,不过一过招,整个团队全要去给人家打下手呼来喝去。合作也不是这么个合作法呀,仗着资格老,当真欺人太甚。”
“小小年纪,倒是很重义气。”
多年商海浮沉,叶海天身上的江湖习气早就涤荡干净。这年头已没人信奉“义气”二字,偏他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些许执念。认为混帮派也好做生意也罢,想要赢得支持,就必须讲义气重原则,懂得维护共同利益。尊重和信赖,得靠言行人品来换。
而现代的人情世故是,只要隔壁酒楼肯给的薪水高出百分之一,整个服务班底可以连根拔起立马跳槽。挖角的都付得起违约金,连保密协议也难约束,一点儿不带犹豫的。
念及此,对这小女娃的好感便增加几分。
戴锦程的履历堂皇闪亮,念了好久都没报完。诸如:世界中餐业联合会举办的“中国意境菜烹饪美学高级研修班”第XX名次结业……之类。
说到美食理念,又是融贯中西老长一串。
宴晚则过分简单,只有八个字:“食必求真,然后至美。”这就是她对烹饪的态度。
叶海天勾起十足兴趣,摸着下巴问:“你觉得这妞儿赢面多大?”
迟颐芳没直接回答,只说:“我尝过她做的白鱼,还有黑鱼子酱舒芙蕾。凌晨三点多,整条船上的人都睡了,她还在厨房偷偷摸摸练刀工。”
纯粹出于友善和分享美食的天性,就把能找到的最好的食材,做了来请一个陌生人吃。迟颐芳兴起逗她,你怎么知道你多练这一会儿,就能比戴锦程更好呢。他比你大那么多,练手艺的年头怎么算都比你长。宴晚听了,奇怪地张大眼睛,表示不能理解。想了想,认真回答说,可是比他好,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呀。世上比我强的人多着呢,我只知道,今天我多练一点,就比昨天的我更厉害。
虽然身处与世隔绝的环境,并没有坐井观天的狭隘自满。这是迟颐芳之所以看好她的原因。
禀赋再高的天才,也比不过那种总想多做一点,多完成一点的执拗狂。更何况这种执拗,本身就存在于一个天才身上。
这类人实际上才是最可怕的对手。无论层次与实力如何,她都具备一种非常强大的优势,就是坚持和创造力。创造的前提是模仿,模仿的前提是重复。只有不断地重复,才能快速获得检验和实践。
务实的笨功夫,其实是大巧若拙。她不会为了资历和证明去学一些按部就班的东西,什么有用就去练什么,加上不断的坚持,很难不成气候。
“酿酒师说她在邮轮上长大,从来没离开过这艘船。”迟颐芳进入工作状态,说完这句就不再闲聊。
叶海天便理解了,小玫瑰身上那种不染红尘的清冷从何而来。
宴晚收拾停当,就安安静静等在那里。不去理会身外嘈杂,也懒得听戴锦程说了什么。眉目静敛,眼神只落在雪亮刀具上,仿佛在用旁人听不到的语言,进行一种隐秘的交流。她身后是一望无际深青的海,整个人如同站在四面临风的玻璃悬崖之巅,气度从容安宁。
比赛内容并不复杂,按规则,双方需在环节内完成凉热菜品共三种。
冰碗冰盆,雪藕浮瓜,炎夏最相宜。南洋气候潮湿沤热,第一道冷盘是打开味蕾的关键。
戴锦程的食材考究得令人咋舌,每一样都来历非凡。宴晚这里最出挑的,不过是高原滇藏玫瑰。巴掌大的一罐,还是裴怀光以酿酒配料为名,想尽办法空运转水路弄了来。那是一种未长成的高原紫玫瑰,经雪水灌溉,日光照耀,毫无农药残留,有超过出口标准级别的饮用玫瑰规格。
冰品其实无分中外,自古有之。
早在公元前1200年,古罗马贵族从山顶取雪窖藏后,夏天拿出来浇蜂蜜、果汁就能直接食用。而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商周时期已经有冰吃。甚至在春秋战国时期,贵族们就鼓捣出“冰箱”了。古人储存冰块的容器叫“铜冰鉴”,造型古朴纹饰精美,一次可藏冰以吨计。
当历史前进到大唐盛世,刨冰更加精益求精。往绵绵碎冰上浇黄油奶油,以天然植物染色,有个曼妙的名字叫“酥山”。这种充满游牧民族风情的冰品,仍是达官显贵才能享受的妙物。唐代墓画《野宴图》里,就描绘过这样的场景。
时至如今,西北新疆地带的原住民还在食用古早刨冰。冬天去河里在采挖冰块,夏天取出,用冰凿凿下冰碴子,简单冲洗后加上酸奶糖稀搅拌均匀即可,很有西域古风。
宴晚没猜错,戴锦程的第一道冰品,核心主料果然是冰激凌。
这是消暑冷饮里,最早进入米其林的餐品,地域界限并不那么明显。说它是西式也行,加上中式的食材或配料手法,那就是洋为中用。
他做的是Vanilla Cappuccino Gelato(香草卡布其诺)的中式改良版。
Gelato意为“冰冻”,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日》中拿着Gelato大快朵颐的甜美形象,已成为罗马的名片。
意式冰激凌的成型,大约在16世纪晚期。著名的美第奇家族,委托艺术家兼建筑师Bernardo Buontalenti为来访的西班牙代表团准备宴会。他设计的一款冰品,用冰、盐、柠檬汁、糖、忌惮、蜂蜜加少许葡萄酒支撑点雪葩(Sobet),被认为是佛罗伦萨冰激凌的前身。
到了1686年,西西里才有了第一个冰激凌装置,然而Gelato主要还是权贵享受的珍品。相比一般冰激凌,Gelato的口感更加新鲜绵密,脂肪含量相对工业冰激凌更少,一直很受追捧。
戴锦程口才不错,手上忙活不停,还能有条不紊地把意式冰激凌的前世今生细说分明。铺垫做足,更能衬托出他今天这款香草卡布其诺的风味地道和用料丰实。
绝品级别的锡兰肉桂研磨成粉,油脂含量能高达1.6%,辛辣温和,略带微甜;1987年才培育出来的维多利亚蓝鼠尾草,有舒缓情绪消除油腻的功效;提前一周亲自发酵制作的动物生奶油……甚至还有来自中国云南的真崖蜜,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最巧妙的心思,在于他糅合了西班牙式的炸制法。都说冰火不相容,这种冰激凌却可以放到火上烤,放进油里炸。沾满巧克力酱和烤杏仁碎末的香酥外壳里,裹着冰甜绵厚的冰激凌,极度反差带来口感上的飞跃,堪称过山车体验。
迟颐芳注意到,他用的是烟点较高的葵瓜子油。把冻好的冰激凌球沾满蛋液和杏仁碎后,油温已加热到190℃。再拿篦式漏勺轻轻取出冰激凌球放入油中,热油翻滚浇淋,期间一直看着秒表,时间精准控制在20秒。每一个的炸制过程,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其实还是西餐的料理思路,分量和时长都有绝对标准,必须严格遵循。差一点,就是不专业的代名词。这既是戴锦程的优势也是缺点:不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不可能做到游刃有余。坏处是,过分迷恋精准就缺乏灵活变通,他似乎忘记考虑,这是空气温度高达39℃的室外正午。
环境对餐品的影响是不可忽略的,所以米其林餐厅里,中央后厨的温度、湿度和客座空间的室温都要控制在一定范围。
总耗时37分钟整。冰火两重天Vanilla Cappuccino Gelato制作完成,质感口味绝对在水准之上,获得游客评委们一致交口称赞,单品接近满分的高分。
接下来轮到宴晚。珠玉在前,压力不可同日而语。
令叶海天惊讶的是,她做的是纯中式冰点,西式噱头一点不沾。准确地说,是中国传统的宫廷冷饮。斗宴主打北派官府菜,他对这类菜品颇有研究,一眼就看出是融合了宋、明、清制作工艺的创新尝试。
《忆京都词》里这样记载:“冰果登筵凉沁齿,三钱买得水晶山。”
明清时期流行的消夏冷饮,称“冰菓”或“甜碗子”。“冰菓者,为鲜核桃、鲜藕、鲜菱、鲜莲子之类,杂置小冰块于中,其凉彻齿而沁心也。”
宋朝则称其作“果藕一品”。果藕和寻常菜藕又有区别,水果搭配以白藕嫩芽和桃子为主。
对甜品而言,渊源深厚底蕴足够。对这位年轻的女厨,却是相当冒险的做法。
Ken的团队拥有巨大的优势是官方背书,盛名累累。从商业角度,他们的淮扬菜出了特定地域就很难产生高价值。它的常用食材价格上限较低,客单价必然做不高。很多人会认为淮扬菜“过气”了,但名厨工作室的价格和出品显然不在此列。
林宴晚本身缺少堂皇的头衔,甜瓜果藕又是太寻常可见的物料,想出彩太难。
即便如此,她能够完全复刻出古代宫廷冰饮的细节,还是可圈可点。食材普通,尤其要刀工来体现水准。百合莲子、杏仁豆腐、桂圆洋粉、葡萄干、鲜胡桃、淮山药、枣泥糕等,再加上海藻里提取的胶质凝冻,再柔软易碎或体积微小的东西,到了她手里,都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秀珍玲珑。宝瓶莲花、万字回纹圆饼、福寿如意等不在话下,颗粒最大的也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
东南亚奇异水果丰富,带来独特的地域加成。配料里有各类甜瓜,但正宗的做法,瓜肉是彻底舍弃不用的,反而要把最甜润的瓜瓤取出,把籽一颗颗剔掉,才能和果藕配在一起,用薏仁大小的圆珠碎冰镇了吃。
这份晶莹荟萃的“果藕一品”,在宋朝就从宫廷风靡至民间,流传到清宫,成了慈禧太后的消暑爱物“甜碗子”。
冰激凌寒凉太过,再加上油炸外壳,更容易刺激肠胃。冰碗则完美避过这个缺陷,游客评委们可以放心地拿给同行的孩子和老人吃,贪嘴多吃一点也没关系。
宴晚的成品更加贴合中式主题,受欢迎程度跟冰火冰激凌不相上下,最后得出的分数竟高出微妙的0.3分,险胜。
按照她答应比试之前的理念,衡量食物的标准就看好吃与否,人们喜不喜欢,根本不用讲出大套的烹饪理论才成为依据。用舌头来投票就是最清楚直观认可,也最公平。
但戴锦程显然没料到这种结果,面子十分挂不住,转过脸用求助的眼神望着Ken。
他们团队里的另一位大厨卫扬便当仁不让地站出来,“也不说针对谁啊,还是想让大家更清楚地理解——”
卫扬主张食材的高端性,应该成为重要的衡量之一。比如他们的香料和崖蜜,少而精,就意味着不可替代。
毕竟是行家,一番考究有理有据,还是相当唬人的。态度却有点居高临下,给人一种“你们这些门外汉什么都不懂,牛嚼牡丹不说不通”的感觉。一流水准的名厨班底么,难免自带傲慢。
游客们大多是跟餐饮业毫不相干的普通人,面对权威,很容易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
庄潜在台下捏了把汗。眼看初次打分的结果就要被推翻,评委里竟还有人提出异议——“我不这么觉得,这恰恰是林宴晚应该胜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