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这段交往,令迟颐芳的暴食症有所好转。她依旧迷恋用进食来缓解心情,只是不再胡吃海塞,转而追求味道和水准。
平日对穿戴打扮兴致寥寥,养成最奢侈的癖好,全在吃上。徐子安请她吃饭,就没去过便宜的地方。一餐饭下来,花费折人民币至少七、八千。当然,她自己亦支付得起。
迟颐芳对便宜的食物完全接受无能,因为觉得品质不够好。她说吃饭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吃的东西最终都会体现在自己身上,吃的体验也会留在心里。没有事情可以取代吃饭的重要性,所以她一定要吃好的,而且要吃最好的。人一旦体会过真正的好滋味,就会对一般的东西失去耐心。
那段时间的见识和经历,对她以后的职业生涯影响颇深——谁能想到,在餐饮界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美食评论家,竟然是个曾患上暴食症,差点胃出血而死掉的病人呢。
给美食杂志投稿时,她第一次使用了那日后扬名业内的笔名:“芳姨”。
笔锋辛辣俏皮,毒舌又刻薄但不惹人讨厌,给读者的印象是个有趣的中年女子。只有她自己知,她有多么渴望老去,才好治愈这时间的疾病,抵达无从跨越的岁月长度,再与他重逢。
其实“芳姨”呢,不过是叶细细对她的称呼,就此沿用下来,没想过更改。
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徐子安跟叶海天一直有生意来往。
那天她也根本预料不到,叶海天竟会突然跑来探望。
世界那么大,命运恶意的玩笑却步步相逼,誓要把他们捕入这狭窄方寸,兵不血刃地对峙。
叶海天无论如何也难想象,徐子安那个“还在念书的情人”,竟然就是迟颐芳。至今她还记得,当时他有多么震惊和愤怒。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冲过来,要把她从徐子安身旁拖走。她一点也没反抗,手臂被抓出淤青,表情还淡淡的。
他把她一路载回公寓,揪着衣领扔在冰冷地板上,痛心疾首地吼:“迟颐芳你缺钱吗?!我给你的钱难道还不够花,要这么自轻自贱!”
是的她不缺,他明知她缺了什么,所以从头到尾,没问过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对徐子安有感情。
他苦恼地撑住额,“你这个样子,你小叔要是在天有灵,该怎么想?”
“他已经死了,死人能怎么想?如果他真的在天有灵,应该很后悔把我托给你吧。”
这是一记重击,叶海天颓然陷进沙发,不再言语。
她撑起来坐直身体,靠过去,攀上他的膝,看定他,轻轻说:“我只是生病了。”
无望的爱恋,令她的生命变得漏洞百出,并且无药可医。这就是事实的全部。而徐子安,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配角,不幸被拉入局。
他只觉异常疲惫,良久,终于说:“那就回来养身体。”
迟颐芳从丹麦回中国的那年,刚满二十二岁,被他流放在外足足四年。至于徐子安接下来将如何,叶海天可会对付他当做惩罚,不在考虑范围。从此再没有过那个人的消息,她渐渐地记不太清。
好歹算学有所成,一回来就进了叶海天的公司,从经理助理的助理的助理做起,离大老板的办公室隔着十万八千里。
那时他的生意已越盘越大,公司业务从餐饮、地产到化工原料都有。城中人皆知斗宴的老板是个黑社会,特别讨律师喜欢,养着庞大法务团队,每年光是打名誉权官司都闹不完。
混过偶帮派的人,大多对高学历有种奇怪的情结,叶海天连招纳助手都非牛津、剑桥不用,身边围绕大堆名校出身的骄子。还时不时刻意派她同这些人出长差,欧洲澳洲到处跑,其中不乏他精挑细选的得意人物,都是些身家清白年龄相仿的青年。无论事情顺利与否,有她参与的项目,分红总是特别丰厚,因此人人都愿跟迟颐芳这幸运吉祥物做搭档。
搭来搭去也不见擦出火花,叶海天又落力安排宴会饭酒局,制造一切可能机会。
她已经学乖,服帖而顺从地配合。跟骄子们见面吃饭跳舞,互留联系方式,过后再笑嘻嘻回绝掉,“不是一路人。”
时间长了总有些许风声传出,很难证实她到底是老板的情妇还是亲戚,总之肯定关系匪浅。
她二十多岁,他年近不惑。由北向南,迟颐芳跟他辗转过数不清的城市。学他穿黑衣,饮烈酒,红尘潇洒快意恩仇。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在他身边见识过纸醉金迷,也差一点就躲不掉血溅街头。
叶海天这棵根深叶茂大树,多少人巴望着攀上去乘凉。迟颐芳的行情便也跟着水涨船高,追求者层出不穷。加之被他那头号心腹缠得不难烦,遂起了单飞的心思。
莫非真要靠他靠足一世?
见他高楼起,见他宴宾客,大马金刀纵横江湖好多年。多繁华,多绮丽,然而台上主角始终不是她。迟颐芳翅膀稍硬,马上脱离斗宴,立定心意自去闯荡,从不肯提及叶海天名号。生平最最厌恶,便是旁人将她认作“叶海天的侄女”。
不是他的女人,不是他的亲人,只好做他的债主。因舅舅的死,他欠她。
世人以为美食评论家只靠一张嘴,名头都是互捧起来的。到处吃吃喝喝,顺便挑三拣四。其实不是,迟颐芳当然也有过左支右绌的紧张时期。
墨西哥路边的炸蟋蟀,柬埔寨炸蜘蛛,苏格兰韭菜奶酪,哥伦比亚波哥达油炸大蚂蚁,阿拉斯加生腌鲸鱼皮,南非津巴布韦的名菜mopai爆浆焗蠕虫,都能面不改色送入口。
东非肯尼亚乌干达的维多利亚湖边,当地人用铁盆拍死蚊子做成的肉饼,一个饼里面大概五十万只蚊子,蛋白质却是牛肉饼的七倍;极地还有一种著名的传统食物叫Akutuq(爱斯基摩冰激凌),是把熊、海豹、驯鹿之类动物的硬脂肪加上生鱼肉、鱼卵和浆果,用雪搓在一起;而冰岛的传统“美食”,非Kiviak莫属。就是把海雀缝合在海豹体内然后埋入冻土,利用海豹的胃酸发酵,两三年后再取出食用。因纽特人用这个方式来摄取维生素,最地道的吃法是直接取出完整海雀,从肛门用嘴吸出已经腐烂发酵的内脏,像吃果冻那样。
这些恐怖恶心的东西,一般人光听描述就够了,却是她职业生涯里实打实的战绩。光有胆子尝试还远远不够,从策划到执行,每个环节都必须亲力亲为考虑周全。时常要穿越战乱贫穷的国度,路途中险象环生,不可控的风险和意外如影随形。倒时差长期睡眠紊乱,精神亦处在紧张错乱之中。太多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事后回想统统当成笑谈,无疑是独特的人生体验。
自立门户殊为不易,她有她的独特之处。因不想在感情的深渊中沉没,终致一事无成,该有多可悲。而苍老,不过是心的事情。
就这样走走停停,把“芳姨”两个字生熬成金字招牌。在巅峰时期,从未接受过专业厨师训练的迟颐芳,受聘为《纽约时报》为数不多的华裔美食专栏作家。同时也把自己对食物的看法撰写成一本本著作,曾创作的《How to Cook Everything》一书,连续霸榜全球畅销书单。
她的关注点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烹饪、美食、食谱本身,而是深入地探讨食物跟人类、乃至全球生物的关系,更广泛地研究食物究竟如何为地球生态带来正向影响力等话题。她所提倡的“东方主义美食”,让叶海天的斗宴北派官府菜广为人知。
行业内盛传她性情古怪,行事一贯神秘,任何采访报道均不露面,连照片也无。
关于“芳姨”背后的故事,她讲得特别简单:“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尝试煮饭,到二十多岁开始写作,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了,并决定以此为职业。这一切都源于“兴趣”,而“兴趣”又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必须以吃为生,而对我来说,最好的吃法就是从烹饪开始,我从那里成长。”
说的都是实话,但真实的全部,又不仅止于此,是人生之所以复杂。写作为生,并不是听起来那么浪漫轻盈的工作。它更像一种刚极易折的妥协,无药可医的自救。
又有谁知,尝遍世间美味的芳姨,此生最最怀念,是中国北方某个荒僻的高速休息站里,一碗牛肉面的滋味。
她三十多岁,叶海天五十已过。锣鼓铿锵轰轰烈烈,几重起落过后,到底又只剩下她。连他妹妹叶翠微也说,没想到大哥身边最后留下的,竟然是你。
不是没有试图离开过。好多次,她受够了这种毫无出路的关系,不得不把出逃当成对抗虚妄的唯一方式。
刚开始的感觉,的确自由极了,轻松又快活。她年岁未老,有名又有钱,翅膀张开能扑腾到天边去,仿佛终于能够摆脱他的魔咒。然而过不了多久,就会越来越频繁地梦见。
他的眉他的眼,黯蓝如刺青。她从来没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那样含悲的一双眼睛。叶细细刚横死的头几年,悔愧与伤痛化作汪洋沼泽,把他彻底溺入其中,无论如何泅渡不出。哀伤到极致,又不知如何发泄。情绪激荡处,他也是决不肯落泪的——暴戾如叶海天,只信奉有仇必报,以血还血。
迟颐芳时常不能相信,那个甜甜叫着“芳姨芳姨”的小女孩,竟真的死去了。生命这样脆弱,还尚未来得及展开,就夭折于一场残酷报复。据说尸体随着车子炸毁,当场粉身碎骨,遗骸都拼凑不全。最后翻翻找找,只掘出一块裂成两半的玉观音,到底没能挡住灾劫。
不敢深想,其实早在叶海天一意孤行要娶乔细容那天起,她便有隐隐预感,果报终归要来的。却没想到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发生在他最心爱的小女儿身上。
叶细细出事当天,乔细容不在那台车上,否则母女两个都逃不脱。彼时斗宴要在曼谷设立分公司,做餐饮娱乐度假的连锁酒店。跨国经营要摸着石头过河,只能派能够绝对信任的人去把持局面。乔细容去了不到八个月,说好闷,又想念女儿,隔三差五提出要回来。
叶海天没理,让她买些猫猫狗狗解闷,不行就多休几天假。末了又把一个头号心腹,千里迢迢调任到曼谷协从。好像叫什么Vincent的,就是当初落力追求迟颐芳那个。
小半年后,叶海天的巴赫VS680就给仇家炸飞了。阴错阳差地死掉一个司机,一个保姆,两个保镖,还有叶细细和叶翠微的未婚夫。叶海天命硬,毫发无损。代价是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在面前化为灰烬。叶翠微本来离爆炸点较远,可她冲过去……最后失去一条腿。右边膝盖以下,从此以假肢代替。
叶海天结婚时年纪已不算年轻,加之心疼乔细容,没想过再生别的孩子,一直把女儿当继承人培养。那么机敏伶俐的小姑娘……总之人死不能复生。
葬礼过后,叶海天跟乔细容再也没见过面。她不能接受女儿的夭折,迁怒于叶海天,但两人甚至没有争吵。太疲惫,已无必要。手续全托给律师办理,悄无声息地便离了婚。
没多久,听闻乔细容拿着大笔赡养费,同Vincent远走加拿大。
叶海天知道了也没什么反应,自去曼谷收拾那堆烂摊子。至于报仇,那又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多么像低俗电影里的滥情桥段,但现实比低俗电影更作弄人。他与乔细容,始于不忠实,于是彼此的结束,亦是因不忠实。
这世间最经不起浪掷的,除了美人,还有英雄。
锐气生生消磨,犹如一场隐秘的兵败,逼得穷鸟入怀。好在有迟颐芳,总是等在那里。
被闪电当胸劈中过后,劫后余生变得更漫长。所能做的,无非带着伤疤,兀自强硬地支撑着,不许人间见白头。
叶海天还是叶海天,他没有一蹶不振。人情依旧网罗遍布,生意照样蒸蒸日上。生命自有极顽强的轨迹,不由得人去计较光彩与否。
总还记得那个炎热而玫瑰盛开的午后,满目尘土飞扬。迟颐芳滞留在海地,暂时无法与大使馆取得联系。当地突然爆发武装冲突,窗外炮火轰隆,土制燃烧弹到处飞。流弹的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两百米外都可以把心脏撕裂。
带去的团队,前一天被大街上的示威游行给冲散。摄影师说出去寻求援助,结果一直没回来。停水又断电,玻璃全震碎。她一个人趴在床底下,用破烂毛毯蒙住头给叶海天打电话。
也不知道说什么,每句话都可能是遗言。不知怎么,讲起海地的土饼。泥巴加水加黄油搅拌,晒干后可以充饥。是穷人能得到的唯一粮食,吃多了会涨死人。
在动荡之地,才体会到死可以多么轻易,寻常到不值一提。喝不干净的水会死,吃太多土会死,买不到最普通的消炎药也会死,就连待在房子里,都可能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炸粉碎。
迟颐芳跟滞留在旅馆里的其他住客一起,拎铁皮桶去排队接水。队伍好长,街对面枪声乱响,人人脸色麻木,憔悴而沉默。她跟着队伍缓慢挪动,看见取完水的男人抱着盆往回走,距离她半步之遥,男人的表情突然凝固,然后像一截木桩咕咚倒下。水泼一地,混着血流到脚边。喊一声都来不及。
队伍无动于衷,谁都不肯走,走了位置马上会被别人占去,就白排了。
死神的镰刀一次次贴着头皮划过,这样的时刻,会觉爱恨情仇都是很可笑的事。
从没认真想过,连喝不喝水都是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选择。去做或不去做,如何取舍。
也不敢出门,她已经两天多没水喝。舔舔干涸开裂的唇,一笑就有血流出,说:“那饼里有小石头,差点被崩掉一颗牙。”
刚说完,乱飞的子弹嗒嗒嗒从街角射入,对面墙上多出三个弹孔,白灰簌簌抖落。
叶海天停一下,“什么声音那么吵?”
她翻个身,平静道:“在过节咯,从早到晚放炮仗。”尖叫嚎哭的声音,同狂欢大笑多么像。或许,它们本质是一样的。
那边于是叹口气,“外面折腾累了,就回来帮我吧。”
眼泪滴在尘土之上,如果心还会裂裂痛楚,一定是因为时间没有如她想象中一样过去。岁月隔着天堑,迟颐芳拼尽全力也追赶不及。于是她做了最软弱最没有骨气的选择,像植物一样不能跑开地爱他。
叶海天何等骄傲,牙齿打碎一地也不肯服软求人。但再骄傲,也会老。力气流失,精力衰颓,寂寞与疲乏趁虚而入。
热热闹闹鲜花着锦的背后,不是看上去那么完满。迟颐芳不傻,知道他此时开这个口,大概陷入了孤掌难鸣的困局。
当年那桩仇杀,叶翠微的未婚夫也莫名其妙受牵连而丧命,从此她一直独身至今。这段往事,成为叶家兄妹化解不开的心结。叶海天怀愧,对妹妹有求必应,唯独不认可跟星洲的并购合作。
叶翠微早已无心恋战,认为兄妹关系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继续绑在一条船上是折磨,更希望及早抽身。外敌压境已够棘手,对斗宴发展前途的分歧,更导致两人冲突加剧。
千头万绪节骨眼上,他需要更可靠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