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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人世光阴花上露

很久之前了,他不过是个刚长成的青涩男子,且穷,只身在异国求学。某种程度上,谋爱是跟谋生同等重要的事。

裴怀光至今仍记得,是那名叫薇奥拉的女子领他入行。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懂,一切皆由她悉心教引,亲身点拨而成。

跟薇奥拉在一栋破旧的小公寓楼认识,附近没几步就是自由市场,各种水果摊和奶酪店,还有蔬菜档和鱼铺。加泰罗尼亚方言像吵架,整日市声扰攘。裴怀光初来乍到,语言程度太差跟不上课程,每晚都在挑灯恶补。

生活费捉襟见肘,半夜肚子饿了只能自己胡乱煮东西应付。西班牙人不吃头脚翅尖之类的东西,动物内脏也不碰,因此价格很划算,有时甚至不要钱白送。卖海鲜的妇人渐渐熟悉这个瘦削的中国留学生,总是趁傍晚快收市,才去买些最便宜的食材,便常把碗口大的鱼头留给他。

海鱼腥气重,但营养丰富。从华人开的小超市找些辣椒酱、干姜粉、酱油,幸运的话还能寻摸出小把香菜,一起放进锅里炖煮,亦觉暖心暖胃。

那晚抽气扇坏掉,剁椒的气味呛得人涕泪交流,他不得不把门窗全部打开通风。霜蓝的午夜,就这样看到一个女子从走廊深处冒出来,抱臂倚在门边,笑问:“你在煮什么?好香。”

薇奥拉是这栋公寓的房东,独居在顶层带阁楼的屋子。白天睡觉,也不工作,晚上才盛装出没。总爱在衣襟上别一枝火红石竹,嘴唇擦得血红,眼睛特别深特别暗,鬓角旺盛的毛发微微打卷挂在耳梢。

裴怀光一阵慌乱,扑到桌前拿起书本在半空挥舞,试图驱散满屋的烟火热气。结果她也没生气,拎起那本书看清了封皮,浓黑的眉毛一挑有些惊讶:“你在拉里奥哈读书?学做菜?”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说不,“我学酿酒。你是否以为,中国人都是会功夫的厨子?比如那只动画片里的熊猫。”

贫穷让人很难维持体面,要么可怜悲惨,要么丑陋古怪。年轻的男子胜在青春鼎盛,自有一种健美的清爽。虽落魄,倒不显得粗鄙惹人厌。

她也哈哈笑。最终两人一起分享掉那锅鲜辣浓郁红烧鱼头,薇奥拉还回楼上拿了瓶酒。

他用生涩的卡斯蒂利亚语教她如何拆解鱼头上的骨与刺,哪些部分能吃,哪些不能。流畅如庖丁解牛,但都不及她对人体细致入骨的熟悉。怎样起承转合,何处有高崖深谷。如施魔咒,骤然唤醒有生以来沉睡的汹涌,咒语的主人在极乐的云端指挥裕如。食与色,原是亘古不变的本能。

留学第二年,裴怀光迷恋上年长他十九岁的薇奥拉,觉得她像从中古世纪活到现世的女巫。诚然她不年轻了,并不纤细也不轻盈,带着肉馥馥的美丽,精气神俱在,有狡黠的天真与快活。躲过火刑架,她就成了火焰。会拉手风琴,还会做美味的西班牙海鲜饭,秘诀之一是把红酒倒进去煮。

就这样开始交往。功课之余全部心思,都系在这个火焰般燎原的女人身上。薇奥拉爱玩,常带他到附近公园的空地上看浪人跳舞,有时她自己也跳。这里仿佛人人都会佛朗明哥,虽不是发源地,露天表演仍随处可见。

黄昏的街角鸽子成群,响板铿锵清脆。她的舞步并不纯熟,动作是否标准也无人计较,总之跟着节拍随意摆动身体,妖冶而不知所云。

“喂,漂亮的东方人。”她这样叫他,邀他来当舞伴。

一阵风过,把薇奥拉身上浓烈体嗅吹到鼻端,西人女子熟透欲坠的脂粉香,如此澎湃强劲的存在感,似一记闷棍把他敲晕。

但其实,佛朗明哥是一种独自才更跳得精彩的舞。

顶楼薇奥拉的房间,裴怀光眼里极其神秘的所在。琳琅杂陈,像个跳蚤市场。镶珠贝的烟斗、旧风扇、旧水晶灯、老式铜熨斗、甚至还有中国清朝的青瓷茶具。古董货的成色看上去都不值钱,她当成日常用品随处乱搁,吃饭却坚持要用纯银餐具。

他们在这间房里欢爱交缠,有时醉有时醒。薇奥拉从不问他的事,对这个“漂亮东方人”的来历毫无兴趣,也就没有多余的猎奇和同情。也许只是看得多了,贫穷和不幸都是大同小异的事,庸俗至乏味。她比他大十九岁,多出的一截相当于他全部的人生。

经常见年轻俊朗的男孩子来找薇奥拉,递上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估价。粉蓝钻手镯、钻石手表、鸽血项链,干红绿戒指、绿宝黄金簪……她收下昂贵珠宝,却付给极其便宜的价格,然后拍拍他们漂亮脸蛋笑说,等有钱了也可以来赎。但从来没有过。

他始终不晓得她是干什么的,有时怀疑她是靠遗产度日的寡妇,最坏也不过是帮贼人销赃。破旧的公寓楼租金便宜,里面住的无非两类人,小偷或骗子。裴怀光是唯一待得最长的学生,因为她不收取他的房租。

有一次薇奥拉无端消失很久,没说去哪里也不曾留下什么话。其实不过半个多月,他以为她不会再出现,又听到附近自由市场里的人议论,看见她带几个年轻的男子,坐火车去往巴塞罗那狂欢节。

原来那么多人都认识薇奥拉,且爱谈论她。据说她年轻时很美,人人都爱薇奥拉。

据说她的母亲是个酒吧里的佛朗明哥跳舞女郎,谁也没见过。她十二岁时便离家出走,原因不详。二十岁时,年轻的薇奥拉在兰度街开一家裁缝店谋生,整个街区的男人都爱到她那里订做西装衣裤。后来她结婚,嫁了个小亚细亚贵族的后裔。男子长一张偏东方的面孔,也可能是土耳其人。

婚后的薇奥拉继续开裁缝店,夫妻俩住在店铺二楼。生意还是很好,客人有增无减。邻居却发现,她脸上身上不断地新添伤痕。那男人总是喝醉,后来便开始打她。一次比一次凶狠,半夜也能听见摔砸家具的声音,从紧闭的窗户里传出。但没有哭泣和尖叫,薇奥拉从来不哭,人们只见过她笑。

天亮以后,坐在缝纫机前的薇奥拉依旧美丽。人们都说,或许是因为快要做母亲的缘故,杏仁眼睛闪烁着圣洁光辉。

当然她的孩子没能出生。不久后的某个夜晚,裁缝铺失了火。从底楼燃起,火势蔓延很快。男人死在床上,烧得焦黑。尸体蜷卧着,缩得很小很硬,变成一块比婴孩大不了多少的碳。

翌日清晨,熊熊大火终于熄灭。邻居们都以为薇奥拉夫妇已经死去,谁知那废墟里摇摇晃晃走出个人影。眼睛和嘴唇被熏烤得通红,头发也燎没了。光着脚,真正像个女巫。

失火的原因众说纷纭,它看起来太像一场意外。找不到什么可靠的证据,更何况,谁也不忍心苛责一个饱受欺凌且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

女巫自火刑架下劫后余生,离开了本来不算家乡的地方,各处辗转,不停地离弃与被离弃。

再回来时她不再年轻,也没有很老。流言已经平息,至少被大多数人淡忘。裁缝铺的原址上多了一栋三层小楼,因流言而被视作不祥,破落得不成样子。薇奥拉拿出全部积蓄买下它,再把其余房间转租出去,换取微薄的租金。常被拖欠抵赖,她也不计较,好像习以为常。

仿佛那些颠荡的岁月不曾存在,薇奥拉还是薇奥拉。

西班牙是座热烈如沸之城。为什么美丽晴朗的夏日,会让他觉得哀伤。无缘无故,那必定是心的缘故。

薇奥拉的离去与归来,从不与人商量,也不做任何交待。裴怀光还是决定去找她,去告诉她他爱她。

他来拍门时她睡意正浓,从午觉里起来,穿一条黑色长裙。丝织料子从肩膀垂到脚面,无形无状,像洞窟或深渊,盛不下任何感情。

她把门打开一道缝,整个人就被他摇得头昏眼花,半睡半醒地哄慰道:“好了,好了。”

多年后裴怀光的记忆开始模糊。他忘记了薇奥拉的脸,只记得她头发上编满来自红海的贝壳珊瑚,房间里缭绕的香烟,还有壁炉柜上供奉的一把匕首,来自圣地亚哥、苏丹、萨尔瓦多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薇奥拉花重金拍下,千里迢迢把它带回家。她说那是她的信仰。

薇奥拉的信仰是大凶之器。嵌红蓝宝石,钢锋上刻有密密麻麻的标记,每一道代表曾有一个人死在这把刀下。

她说起匕首的来历,脸容焕发从未有过的光采,像少女第一次恋爱,像年轻的岁月重又回来。

遥远的上个世纪,匕首属于一个美丽的女囚,一个杀人如麻的死刑犯。火一般的女子,在当地有显赫的贵族出身。十五岁时为一个男子离开家,偷了家里的珠宝首饰和那把匕首。男子抛弃她后,家道中落亦无处回头。很多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总归是活着吧,用各种方式。

当珠宝一点点卖尽,她成了怀揣匕首独自经营妓院的女人,拥有一个花草异常茂盛的庭院。某天她发现当年抛弃她的男人上门,当然他早已认不得她,伏在桌上喝得烂醉。当晚她把他留下,带回自己房中。后来也没有人再见过这名男子。

若干年后才被人发现,花圃土地下掩埋着累累白骨。有肋骨、有胫骨、有脊椎和手指……拼拼凑凑,其中一具是他。

行刑那天盛况空前,全城的男人都出门观看。匕首也随之下葬,墓碑上刻着她少女时代煊赫的家族姓氏,还有无名男子们供奉的鲜花。

如果那些男子不曾遇到她,就好了。正如裴怀光不该遇到薇奥拉。

中国有古老的诗句,第一最好不相见。按语法,这不能成为单独的一句话。可他的语气,却是到此为止了。她没追问什么是第二、三、四、五或更多,也不在乎。

爱恋最后无非化作白骨。要么发疯,要么酗酒而被车撞死,要么焚身以火,没什么意思。薇奥拉找到了她的信仰,再也不需要靠近爱那么危险的东西。

她虔诚擦拭匕首上不存在的灰尘,回头朝他笑一笑,然后便轻而坚定地推开他。

之后他仍决定跟随她,入了烟花乱坠的行当。裴怀光还太年轻,以至于分不清欢爱跟感情。

她都可以,随他。人年纪大了,真心假意都见得太多,也便不觉得稀罕。且因为见得多,心肠剔透更显得冷酷无情。早晚他也能学会的,不需要怎样的天分也会变聪明。

“真实是美好意愿最残酷的出卖者。”懂得这句话的瞬间,成为裴怀光生命里的魔术时刻。年轻的灵魂长出最初的褶皱,像玻璃球内部静静生了裂纹。从此衰老不可阻挡地来,再也无法停止。

没有哪一种语言能够表达幻灭。他的的确确是死过一遍,又活回来。从此甘愿放弃灵魂,化作沉沦欲海的肉身菩萨,直至修行可达苍天。

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裴怀光决定回国。

临走前一天晚上,薇奥拉把宝石匕首赠与。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老了。

老了的意思是,不再相信爱情,也不需要信仰。

突然他忍不住流泪,于是捂住脸。薇奥拉拿开他的手,以冰冷的唇吻去那泪痕,依旧是俊美无比的容颜。

“呵,你们东方人,到了四十多岁都不显老相。”

从那以后,裴怀光再也没去找过她。如果她不相信,他也就无法去相信。

无人知晓这段往事。裴怀光自觉早已忘记了,这样比较容易释然。只是一直喜欢跟年长艳丽的女子交往,是否因为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薇奥拉的影子。

爱到处都是,最后留给他的无非一把又一把匕首。红蓝宝的,象牙柄的,对幻觉进行持续、剧烈而静默的绞杀。

年轻怎样,年老又怎样。有些人到死也还蠢得不明不白,学不会像收存宝石一样藏好自己的心。

世上一日,如历千年,才二十多岁他已成妖成精。若说经此一役带来什么好处,是裴怀光从此知晓世味,懂得心是比宝石更珍贵的东西。但没有用,除了宝石他一无所得。终究宝石也没什么不好,昏暗的夜里,只要一点点光就会发亮。

他已习惯黑暗,老去只是心的事情。从来如此,不是老去便是忘怀。

登上歌诗尼号的第一个夜晚,空气潮湿闷热,月亮依然美丽。

举目只见海面上粼粼闪着银光,就这样他发现,他真的再也记不起她的脸。裴怀光把表情掩藏在阴影里,凝望夜海的神情,像盖茨比眺望西海岸码头的绿灯。

停很久,Jill递给他一杯酒,她像是知道他需要这个。

他仰起头,喝净。红色丝绒滑过喉咙,使他松弛。

广播里放了张唱片,余音随夜风袅袅而来。依稀是旧时曲调,老旧而缠绵的旋律,令人神为之夺。

“一串世事如雾般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但忘掉每天细味落霞与温馨,今天醒觉世如微尘。仿似碎莲都仔细数遍,今天醒觉世如红尘,仿似传奇都细数遍……”

裴怀光先站起身,然后朝她伸出手,“走吧,我缺个舞伴。”

她脸上的妆都哭花,像顽童涂抹满脸颜色,却恢复了点难以言说的光采。不然怎样,本来不是你离弃别人就是别人来离弃你,没那么复杂的一回事。

到底还年轻,希望很容易卷土重来,歌照唱舞照跳是正经。

当他回去换掉湿衣,重新打理一番,Jill已自觉为他办妥升舱手续,另遣服务生送来贵牌行头,低调简单的基础款,却也不至于怠慢。出来捞世界,这点机灵眼色必须要有。他或她都一样,相互慰藉一场,收拾心情从头再战罢了。

衣衫鞋履,裴怀光欣然笑纳,步调从容地离开只待了不到一天的三等舱。人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如此,便接受了她的谢意,顺带结下短暂而公平的契约。

无论俗世有多聪明多复杂,有些道理总是不变,天上没有白掉下来的柔情蜜意。

一双璧人携手而立,天衣无缝地登对,好似占尽世间风光的幸运儿,谁肯去细究底下千疮百孔。

……

“后来一切都发生,又跟当初以为的不一样。残酷的人和事,像陨石一样纷纷从天而降,带着摧毁万物的业力,不可抵挡。”

关于裴怀光,宴晚这样写。在盛烨离开孤岛的第九天,期间落过数场雨或雪。

“时间里败坏过的所有,是由他亲口说与我知——在我疯的时候。或许他觉得,同疯人倾诉比较安全。疯子总是比较容易懂得另一个疯子。他甚至不觉得我疯了有什么不好,长长久久癫下去都可以。世人都笑聪明误,痴傻一点总归比较开心。”

“你们本是血缘兄弟,又何其不同。容貌与灵魂的褶皱间,有一种流动的,无法对比衡量的相似,如明镜和它的暗面。”

“叶先生同我讲,苦难和匮乏,尽头通向不见底的深渊。有时我们看见一个人那么古怪又别扭,他可能只是在受苦,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而已。”

“恨没有意思,爱也一样。都是身外物,我也用不着它们了。眼泪流也流过,干涸一点,便轻盈一点。为这人世的巧合,只隐隐觉得凄凉。”

“难以安身的年代,我不过是个后知后觉的小学生,从外面转了一大圈回来,两手空空十分疲累。”

“初闯进命运齿轮的那天,却是由我牵你的手懵懂入场,以为无事发生。”

警报突然拉响。

回音岛很少被这样大的风团横扫,须臾之间,风一阵又一阵猛刮着。云是灰的,海水冒烟。鱼儿被浪翻上滩涂,成群的死去。已是午夜三时,一切还是看得这样清楚。

黑漆漆的海,似叶海天沉默又悲哀的眼睛,透过深海翻涌不息的爱恨,凝望她。

他死以后,她连做梦都没梦到过他。而在清醒的昼与夜轮替之间,从未有片刻忘怀。故人不肯入梦,是不愿再叨扰牵绊。

他是注定要独自离岸的人,连告别也宏大决绝。如同衰老的座头鲸,暗寂无声地沉入海底之国深深处,带走最后的神秘与尊严。

鲸的朽落如何化生万物,宴晚无从得知。但她相信,当那一刻来临,他心里便只有好,再没有埋怨,不计较人的恶,人的自私、欺瞒与贪婪。

警报器持续鸣叫,带来奇怪的昏眩感。她抬头看一眼灯室的方向,匆匆写完末句:

“以棠,我想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6/9+SCDWka3ID/qaD8pqMWhsppYyvhIYvGwHu90XUbgGgi8FXX7JvAuDT2ZDzf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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