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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星盘逆乱

殷重黎怔了怔,突然仰头大笑,边笑边骂道:“好一个裴怀光!婊子当得最好是你,立牌坊立得最好也是你!”

无论是卖艺,还是卖身,总之声色犬马,不是婊子又是什么。他也笑,笑得更加泼赖无耻,“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一定是周繁如的儿子?”

眼前身形一晃,殷重黎把烟头按灭在墙上,铁钳般的手掌已掐住他喉咙,指尖深陷进皮肉里。因吃过一回亏,手下人都很警醒,几乎同时拥上前,控住裴怀光的手和脚,以防他再暴起伤人。

“你还不明白吗?”殷重黎的面孔逼近,目光森冷,在他耳旁一字一字地说:“你是谁不重要,谁是裴怀光也不重要。”

这话说得隐晦,但裴怀光听懂了意思。他需要周繁如的‘私生子’存在,只要他说是,就没有人敢质疑。大不了另寻一个年纪形貌相仿的青年,风险大一点,多添些麻烦,不是不能做到。

“现在,说出你的价码。”殷重黎耐心用尽,下了最后通牒。

霓虹招牌沿街点亮,透过来些微零星的光。

呼吸受阻,裴怀光的面庞慢慢涨红涨紫。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不能动弹的桎梏中,他的确感知到了“自己”,甚至比以往更清晰,却无能为力去把握或控制。

他只是安静地在那里,感受着漫天满地的黑暗。苍茫的黑化成了实物,有纹理,有肌体,有形状,也有速度,带来无孔不入的压迫,要把他没顶掩埋。

黑沉沉的日常,黑沉沉的一生。

透过来的那一点光越来越淡,似乎快要消失,又像脑中的臆想,实际上并不存在。

只要他肯点头,甚至眨眨眼睛表示屈服,脖颈上窒人的压迫就会立即松开。然而没有,他在昏沉中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西班牙女郎。她并不特别漂亮,也算不上年轻有魅力,但不知为什么,裴怀光一直记得。

女郎是个混血种,带一点吉普赛人的野性气息。艳丽的长相随年岁增长变粗糙了些,肉身丰泽沉坠,精神流烁,而眼睛分外的活。跟她聊天,算是颇为愉快。她会用塔罗牌算命,号称能从一只有裂纹的破玻璃球里看到人的前世今生。当然,按她的说法,那是只有魔力的水晶球。

裴怀光骨子里不信这个,又想听听她怎么编排,于是让她帮他算。

她叽里咕噜念一长串奇怪的咒语,在他脸上手上摸来摸去,说,你生来亲缘淡薄,兄弟姐妹同陌路,父母都靠不住。

他哈哈一笑说准,问为什么?

女郎露出得意之色,一个心里没牵挂的人,就像没有锚的船,走路的姿势跟常人不同。

裴怀光略琢磨,让她接着往下算。

女郎眨眨眼,会有很多女人爱你,但都不长久。

他又说准。女郎也笑,说简单,风流俊俏的年轻男子,有女人缘简直再寻常不过。不缺则滥,哪有能留得住的。

跟中国的水满则溢是一个道理,看来这点门道,无论东方西方都相通。裴怀光不信邪,赌气说,这些都不稀奇,连蒙带猜也能编出来,你算个真准的,这一单我不收你钱。

女郎煞有介事问,真的?

他正色说真的,我赚女人钱,但不赖女人的钱,会带来霉运。

女郎说好吧,你从小被妈妈抚养长大,要么童年要么少年,家遭惨变,是个不幸的人。

他当即惊跳而起,追问为何?

玻璃球里映出她不甚清晰的轮廓,像水里的倒影没有实体,连声音也捉摸不定:要不是小小年纪遭家变,怎么会出来到处漂泊,风尘里打滚过活?

她后来又讲了一些诸如母亲独自带大的男孩子,比谁都更渴望摆脱控制之类。他记不太清了,大意是说这样的男子,眉目间的柔润和锐煞气不断冲突,碰撞出矛盾危险的火花,有阴郁而极端的美,很容易勾起女人的爱怜之心。

总之怜也好爱也罢,无法改变既定的发生。日子一天天地过,无论怎么做,都会成为过去,变成黑沉沉的那些,骗人的命运。

为何为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都是骗人的命运。

从小到大裴怀光不拍照片,有时候他对着镜子打量,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的样子。即使和赵筠筠在一起的时候,她再怎么撒娇要求,他也没同意跟她有过哪怕一张合影。

后来筠筠只好趁他不注意,用手机偷拍下略模糊的侧脸。就是这张偶得的留影,阴错阳差救了他的命。

旅馆的门被敲响了,不急促不慌张,不多不少整三下。

所有人都很意外,不约而同看过去。

殷重黎松开手,闷热的空气大量涌入胸腔,激得裴怀光弯腰咳嗽不止,俩太阳穴蹦蹦剧跳。

敲门声再起,春林边敲边用越南话说了句什么,语气倒很平常。

殷重黎示意手下人不要做声,阴沉的眼神露出询问之意。裴怀光压低声音道:“是楼下卖咖啡的女孩子,来还摩托车钥匙。我经常把车放她后院,让她帮忙开去加油。”

还车钥匙的借口,是裴怀光灵光一闪临时编的,春林用越南语讲的当然不止这些,万幸这些人一个都听不懂。

沉默数秒,殷重黎说:“不用理。”

没想到春林又砰砰敲了几轮,很有些锲而不舍的意思。

裴怀光表情为难:“这姑娘死心眼……她知道我白天总不出去,不开门是不会走的。”

殷重黎没好气,又不想引人怀疑,只好妥协道:“去处理一下。”又瞪眼警告,“别耍花招。”

裴怀光却没动弹,混不吝地摊开俩手:“最近手头紧,凑不够油钱,还有给她的小费。”做戏做全套,这一来显得更加逼真。

敲门声再起,连着一串叽里咕噜的叫唤。殷重黎挥挥手,让手下把钱给他。裴怀光接过钞票,卷了卷胡乱塞进牛仔裤兜里,才肯走过去开门。拧动门锁前,提高嗓门应了一声。

是回应,也是提示。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一大群面目模糊的人挤了进来。春林缩在走廊角落里,抱着头埋入膝盖,和斑驳的粉墙融为一体。

裴怀光来不及看清来的是什么人,弓着腰趁乱往外跑。酒瓶子凌空乱飞,有一个砸在了他的头上。锐利的碎片扎进皮肉,血立即流下来,糊满他的眼眶。

他踉踉跄跄,捂着流血的前额,姿态很酷。牵着春林冲下楼的瞬间,匆忙回头望了一眼。什么都瞧不清楚,周围如玻璃片一样喧哗,吊灯的灯泡被砸坏,黑影挤成一团胡乱抖动。

真实存在的好像只有这黑暗,跟着他移动,如影随形不曾消退。大片大片的压着他,使他盲,使他瞎,使他寸步难行。造成肉眼不可见的伤痕,若干年后,必定致命。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管他呢,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春林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下一秒整个人不由分说被提起,扔破布娃娃一样丢上后座。黑暗的流亡者如离弦之箭,没入彩灯交织的人潮。

他是霓虹的点缀,是离灯火最近处最深的阴影。随时用来为这繁华做祭,却又不能不存在,不能被涂抹。

十几分钟后,春林才从混沌中恢复意识。裴怀光把车开得飞快,急速压弯时膝盖几乎贴地。两人都没戴头盔,她全凭本能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结实的后背上,听到急突的心跳声。

呛人的风猛灌进喉咙,他声音有点嘶哑,又有放肆纵情的快活:“哎,我带你兜过风了。”你记得也好,最好能忘掉。

是最初的最初,她鼓起勇气提出过的要求,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摩托驶过混乱的街巷,跑了一段黑漆漆盘山路。绕来绕去,把所剩无多的油箱耗光,停在一栋破败的灰白楼前。这地方很偏僻,只有五百米外的副食商店亮着灯。空地用雨棚废布搭围起来,里面有桌球台和老虎机,是附近烂仔的好去处。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偶尔闹腾。

裴怀光领着她往上走,摸索到一扇布满蜘蛛网的门前,在一盆濒临枯死的植物泥土里挖出钥匙,打开房间。

他的另一个临时避难所。

窗户紧闭,桌下堆着半箱矿泉水还有几盒泡面。拎起来看看没过期,就扔了一瓶给她,又烧水泡方便面。

裴怀光看起来饿坏了,脸上的血也来不及擦,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吃,把破得露出弹簧的烂沙发让给她。春林捧着面碗惊魂未定,断断续续说起刚才的经过。

她摸上去偷听,又听不太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只是感到事情不简单,不敢逗留太久。回到店里六神无主,差一点决定报警,却发现一群当地打扮的男人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拿着手机里的照片四处打听。他们似乎毫无方向,没头苍蝇似的沿街询问。闹哄哄引起很多议论,可惜并无收获。

咖啡店的旋转灯箱特别显眼,没多久果然问到春林面前。她伸头去看,粉蓝的手机壳,还有一串亮晶晶挂饰,在这群糙男人手里显得很突兀。他们都讲越南话,沟通起来没障碍,一个劲追问有没有人知道照片上的男人住哪里。

这种事肯定不会让赵筠筠直接参与,她能提供的,只有一张偷拍的侧脸。赵跃松更不可能亲自带人去找,一来不清楚对方什么来头,再说为个裴怀光大动阵仗不值当。赵岚岚把在河屋如何脱身的经过讲明了,手下人纷纷作证,于情于理还是要管上一管,这才同意派出二十来号人打听情况。

当时赵岚岚藏在河屋底下,只听见三十六行街的街名,更具体的地址就不知道了。偏偏又是个四通八达比蜘蛛网还复杂的地方,搜索排查范围太大,找不找得到真不一定。时间越拖越长,可能会来不及。

许是裴怀光命不该绝,赵跃松的人找到这附近。

手机里的照片像是偷拍,轮廓模糊还有重影,但春林马上认出那是阮氏江。先后两拨人,都来路可疑目的不明。楼上那些黑衣人摆明了态度不善,新来的这伙是敌是友也说不准。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决定赌一把,主动提出带他们上去,还透露了那间屋里大概有多少人。

临出门想起裴怀光在她店里留过摩托车的备用钥匙,就抓起来藏兜里。

放走赵岚岚,是正确的决定。他边吃边听,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食物上。只有当春林讲到那台粉蓝手机时,动作停顿几秒。血流披面,看不清表情。

赵筠筠偷拍的时候,裴怀光是知道的。走夜路的人,习惯了身后也长眼睛,比一般人更敏感多疑,做梦都睁着半只眼。说不清为什么,他假装没察觉,过后也没要求她删掉。

春林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一直机械地往嘴里扒拉面条,也不嚼也不咽,担心地问:“那照片……是你女朋友拍的?她是不是来头很大?”拿手机的汉子摸约四十来岁了,老一代混帮派的人,虎口处大多留有特殊的刺青印记。春林以前也听人说过,亲眼看见是第一次,也拿不准。

裴怀光醒过神,含糊道:“别瞎打听。”

他心情很糟但已恢复平静,自己去浴室用冷水把头脸上的血迹清洗掉。出来也不说话,在裤兜里摸来摸去,嘴里发出低低的咒骂。掀起帘子,见副食店的灯还亮着,于是要春林下去帮他买包烟。

春林听话地去了,掩门的瞬间还打眼朝里偷望,见裴怀光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旧T恤换上,反正都是黑色,很难分辨脏不脏。

她加快步子,来回最多也就十几分钟。刚爬上楼,心里就升起一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打开门,他果然已经不在,鞋也不见了。

水泥地中央放着一只很小的手提袋,底下压了张皱巴巴的硬纸壳子。春林走上前,抽出来看,只写了很短的两行字。笔里的墨水干涸很久,断断续续不连贯,留下很重的划痕。七扭八歪地,竟也写完了。

虽然对越南文字不熟悉,他的字迹依旧潇洒飘逸,简直不像出自混混之手。大意对春林说,今天的事她已经露了相,不要再回咖啡店。先在这里住半个月,然后拿袋子里的钱回乡下,过安生日子。

阮氏江,或者裴怀光,就这么走了。这一次,不会再回来。

拉开黑色手提袋上的拉链,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半兜子钞票,全是美金。最上面的一层缺了四、五扎,好像是匆忙间拿走的,也不在乎多少,剩下的就都留给春林。

衣柜里少了一套衣裤,其余都在。看样子是他早就准备下的,包括这间屋子,为了随时跑路方便。

她这辈子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现金,也没数出来具体数额,晕乎乎像做梦一样。百感交陈,充满疑幻疑真的心酸和惊喜。春林把拉链合上,过一会儿又打开,反复好几次,都不敢相信眼前一切是真的。应该很值得开心才对,却抓着那张纸捂住脸,哭了。

她猜得没错,裴怀光打算离开越南。一而再再而三,还有下次,赵跃松也不会容他。

那两帮人最后冲突如何,他没处打听,更谈不上担心。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消失就是最好的结局,一了百了。

裴怀光找个隐蔽地方,先消消停停躲几天,然后随便买了张离开河内的船票。机场、车站太容易被堵了,走水路最安全。

殷重黎肯定不会放弃,大海捞针可也不是那么容易。他冷静一段日子,捋了捋思绪,又找新闻来看,确定对方所言非虚。周以棠确实在进行送王船仪式的时候发生海难,至今杳无音讯。

不可抑止地,心底深深处,冒出个奇怪的声音,诱惑他,怂恿他,越来越强烈清晰。

漫长颠荡的岁月里,当然也动过复仇的念头。但他不是那种空怀一腔愚勇的莽夫,知道这种想法近乎天方夜谭。一切正常或非常的情况下,肯定连周家人的边也摸不着。有生之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憎恨殷重黎,却心知肚明无法与之抗衡。一把邪火向内烧,咬牙恨到肝肠寸断,变成冰冷灰烬,不得不熄灭黯淡。痛苦是真实的痛苦,那些折辱没办法被提炼升华成金灿灿的宝藏,只能变成一堆破铜烂铁,整天叮咣乱响,吵得他没办法平心静气面对自己。

可现在情况突然发生意想不到的转变。周以棠死了,舅父急着把驱逐多年的私生子找回去,打的什么主意可想而知。凶险自不待言,却也是个机会,一个名正言顺接近殷重黎姐弟的机会。

谁先主动,谁就暴露需求。裴怀光底牌藏得很好,就算“合作”,也要掌握主动。他绝不能被老狐狸像提溜囊中之物一样逮回去,至于接下来该怎么操作,暂时还没琢磨透。

这一跑,反倒成了欲擒故纵,不是也是。

对着甲板上方黑沉沉的夜空,裴怀光作出慎重决定,要等他全部想清楚以后,才会主动出现。在这之前,最好隔岸观火,把殷重黎搁在明处先着一会儿急。

有趣的赌局。不是天弄人,就是人弄人。他这一生,早已不期待善终。就算赢了,无非是场惨胜,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那么,开始吧。

太平洋风起浪涌,漫天星斗倒悬。淡淡,碎碎,在触摸不到的地方移动变化。人们的命运,是否在出生之前就由它们摆布决定?

他当时还无法勘破这玄机。总要经历过很多才会发现,人生的路无论怎么精心策划,都抵不过一场天意安排——比如在曼谷赢下的那张船票。 A6r7deVOYcE34fb2aPQO6frrsy8AXlu8KQWb4nWVOnrUvp5v38XyMt0OCFeahp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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